传习录:文白对照全译本:儒家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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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徐爱录(3)

【15】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注译】

徐爱请先生比较一下文中子王通和韩愈。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贤儒。后世的人仅仅凭借文章来对韩愈推崇,其实韩愈比王通差得很多。”

徐爱问道:“为何王通有模拟经书的失误呢?”

先生说:“模拟经书对错不能一概而论。你先说说后世的儒者编著的目的与模拟经书有什么分别?”

徐爱说:“后世儒者编著不是没有求名的意思,然而最重要的是明道。模拟经书则只是为了求名。”先生说:“以编著明道,那么他们效仿的是什么呢?”

徐爱说:“孔子以删述六经的途径来明道。”

先生说:“那么模拟经书不就是效仿孔子吗?”徐爱说:“编著须对道有所发明阐释,而模拟经书只是仿照经书的形式,恐怕于道没有什么作用吧。”

【16】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浇浇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有以启之。”

【注译】

先生说:“你所说的明道,是指返璞归真,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指华而不实并借机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主要是因为重虚文、轻实行。如果天下的道光明,则就无所谓删述六经。孔子对六经的删述,是迫不得已的。从伏羲画卦,到文公、周公,其中论《易》的如《连山》、《归藏》等著述纷纭繁复,数不胜数,《易》道大乱。孔子发现天下盛行文饰之风日盛,明白如此延伸只会目无纲纪,于是效法文王、周公关于《易》的论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握好《易》的宗旨。于是很多观点被废弃,天下论《易》始归一统。《诗》、《书》、《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尚书》自《典》、《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之后,如《九丘》、《八索》,很多淫邪逸荡之词,达到成千篇。《礼》、《乐》的名物度数不计其数孔子都作了删削并述正,之后,其他说法才开始废弃。在《书》、《诗》、《礼》、《乐》中,孔子不曾填一句话。现今《礼记》中的解释之词,大多都是后世儒者附会而成,已经不再是孔子的原本了。以《春秋》来说,虽然是孔子所著,其实都是在鲁史之旧文上笔削而成。所谓‘笔’,就是照抄原文;所谓‘削’,亦即删减繁复,这样有减无增。孔子传述六经,担忧繁文扰乱天下,虽然想简略却做不到。孔子教人们不要过分追求经典中的字句,应该追求经典的本质,他并非要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更加盛行,天下也更加混乱。秦始皇焚书得罪天下,那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更不该焚毁六经。如果当时始皇帝志在明道,把那些背经叛道的书全拿来烧掉,就正好暗合了孔子删述的意思。从秦汉以来,著述之风日盛,如果要彻底去除,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效法于孔子,对那些和经书道理接近的加以表扬,则那些无稽之谈,就会慢慢废弃。不知道王通当时模拟经书的用意何在,但我极力赞成。我觉得,圣人如果复出,也不会否认这种做法的。天下之所以得不到治理,只因为写文章的多而实干的少。人们都有自己的见解,争奇斗异。这只会混淆天下人的聪明,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他们只去争相修饰文辞,力追声名,而不再懂得还有崇尚真实、返朴归淳的行为。这都是著述的人所导致的。”

【17】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注译】

徐爱说:“有时候,著述也是不可缺少的。例如《春秋》,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人们难以读懂这本书。”

先生说:“《春秋》必须读过《左传》才能明白,《春秋》是岂不是歇后语了。圣人何苦作如此艰深隐晦的文章呢?《左传》大多是《鲁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通过《左传》才能明白,那么孔子又何必删削它呢?”

【18】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代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要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注译】

徐爱说:“程颐也觉得‘《传》是案,《经》是断。’例如,《春秋》上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这件事情,恐怕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这么说,恐怕也是承袭先人儒者的说法,对圣人作经的本意没有理解。例如《春秋》中写‘弑君’,弑君是罪,何必还要问弑君的详细经过呢?征伐的命令由天子发布,写‘代国’,就是征伐某国是罪,何必要问征伐某国的详细经过呢?圣人传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除人欲的事情。对于存天理、去人欲的事情,孔子曾说过。孔子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各自的程度与性质进行不同的回答。他也不肯多说,怕人们在言语上进行挑剔,因此才说‘予欲无言’。若这些都是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怎么会详细解释给人们呢?这不是等于助纣为虐。因此《孟子·梁惠王上》讲道:‘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烈后世无传焉。’这就是孔门家法。世俗的儒者只讲霸道的学问,所以要知道很多阴谋诡计。这是一种纯功利的心态,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好相反,这如何想得通呢?”因此先生感叹地说:“如果不是诚达天德之人,我很难与他谈论这些问题!”又说:“孔子曾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除《尚书》,在唐、尧、舜、夏朝的四五百年,也不过仅有几篇而已。此外难道没有值得称道的事情了吗?虽然所说的只有几篇,但圣人的意图却可知了。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世的儒者却要雪上添霜。”

【19】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注译】

徐爱说:“圣人著经,只是为了去人欲,存天理。例如,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肯把详情告诉人们,确实是这样。那么至于尧舜以前的事情,为何省略得不可见了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统治时期,因历史久远而不能详尽,流传下来的自然很少。这是可以想见的,那时候民风淳朴,重文采的现象一无所有。这就是上古社会的统治,是后世不能比拟的。”

【20】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必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译】

徐爱说:“例如《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何要删了呢?”

先生说:“纵然有流传下来的,也因为世事变化渐渐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风气更加开化,文采日愈讲究,到了周末,虽然想再恢复夏、商时期的习俗,已经不可能了,更何况唐虞时的习俗呢?更何况伏羲、黄帝时期的习俗呢?虽然各个朝代治世不同,但遵循的道是一样的。孔子遵循尧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周文王、周武王的治世方法正是尧舜之道。但是却根据当时的情况而行,他们各自的政令制度互不相同,也就是夏、商的政措在周代实施,也有不适宜的地方。因此周公想并采禹、汤、文王的举措,自然有不适宜的地方,还需夜以继日地深入研究。更何况上古的治世方式,怎么能重新施行呢?这正是圣人删略的原因。”

先生又说:“无为而治,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依据时代的具体情况而进行治理,却非要施行上古的风俗,这是佛教、老庄的学术主张。根据时代不同而进行不同的治理,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一切均以道为根本,而是要根据功利行事,这正是五霸以后治世的情形。后世的儒者讲来讲去,却只是讲得一个霸术。”

先生又说:“尧、舜之前的治世方法,后世不能重复了,可以把它删除。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效仿,可以把它删除。只有三代的治世方法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议论三代的人,不懂三代治世的根本,却注意一些细枝末节,因此三代治世的方法也不可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