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陆澄录(1)
陆澄(425—494),字原静,又字清伯,湖州归安人(今浙江吴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第一位学生徐爱英年早逝后,即将弘扬心学的期望寄托于陆澄。
【原典重读】
【1】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译】
陆澄问:“主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接客就一心接客,这能称为主一吗?”
先生答说:“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爱财就一心在爱财上,这能称为是主一吗?这只能叫做逐物,并不是主一。主一是一心专注在一个天理之上。”
【2】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注译】
陆澄问如何立志。
先生说:“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志。若能时刻不忘存天理,时间久了,心自然会在天理上凝聚,这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的意念一直存在,慢慢就会达到孟子讲的美、大、圣、神境界,同时也能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
“白天做功夫觉得纷扰,那么就静坐。觉得犯懒不想看书,则一定要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与朋友相交,彼此谦让都会受益;彼此攀比都会受损。”
【3】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著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
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译】
孟源有爱好名誉、追求虚名的毛病,先生屡次责备他。一天,先生刚批评完他,有位朋友谈了他近来的功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在一旁说:“这正好找到了我过去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
孟源脸色改变了,正要为自己进行辩解。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接着开导他:“这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点。比如,有一块一丈见方的土地,要在里面种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地的肥沃,只对树根供给营养。如果在树的四周种些优良谷物,可是阳光被树叶遮住,下被树根盘结,如何能生长成熟?所以必须要把这棵树砍伐掉,连须根也不留,才能种植优良的谷物。不然的话,任你如何耕耘栽培,也只是滋养了大树的根。”
【4】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注译】
陆澄问:“世上著述那么多,大概只会破坏孔孟圣学吧!”
先生说:“人心天理浑然一体。圣人把它著成书,就像写真传神,不过只是告诉人们一个大概轮廓,使人们依据轮廓而进一步探求真谛。圣人的精神意气,言谈举止,本来有所不能言传。后世的著述,只是将圣人所画的再模仿誊写,而且还妄自加以分析及添加,借以炫耀才华,与圣人的真精神越来越远了。”
【5】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欲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注译】
陆澄问:“圣人应变不穷,难道是预先谋划过吗?”
先生说:“圣人如何能预先谋划那么多呢?圣人的心犹如明镜,只是这个明,使它感而必应,无物不照。过去所照的物影已经不再存在,未照的不可能预先具备。如果就像后世人所说的那样,欲就是这样,这与圣人的学说大相背离了。周公旦制礼作乐以教化天下,都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尧舜为何不全做了而非要等周公呢?孔子修删六经教育万世,也是圣人做的事,周公为何不先做了而要等孔子去做呢?于是知道圣人的光辉事业,乃是碰到特定的历史条件才有的。只怕镜子不明亮,不怕有物不能照。讲究时事变化,也是如同镜子照物,但学者须有一个‘明’的功夫。对于学者不怕不能穷究事物的变化,只怕己心不能明。”
【6】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注译】
陆澄说:“既然如此则程颐所谓的‘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说得很好,只是很难令人理解,于是便有了问题。”
“义理不是一成不变的,是没有穷尽的。我与你交谈,不要以为稍有所得就到此为止了。即使与你再交谈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是没有止境的。”有一天,先生又说:“圣人如尧舜,然而尧舜之上,善也是无穷尽的;恶如夏桀、纣,然而在夏桀、纣之后恶也是没有穷尽的。即使夏桀、纣不死,他们作的恶只有那些吗?倘若善有穷尽,那么周文王为何还要说‘望道而未之见’呢?”
【7】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曰:“是徒如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注译】
陆澄问:“安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等到遇到事情就不是这样的了,这是为何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在静中涵养,却不用克己的功夫。这样一来,遇到事情先前的想法就会倾倒。人应该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立稳,才能达到‘静亦定,动亦定’的境界。”
【8】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号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注译】
陆澄向先生请教“上达”的功夫。
先生说:“后儒教人,刚涉及精妙细微的地方,便说是上达而不便学,而只去讲下学。这样就把下学和上达一分为二了。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口中能说的,心中可以思考的,就是上达。例如,栽培灌溉一棵树这是下学,树木昼夜生长,枝繁叶茂就是上达。人怎么能在上达方面进行干预呢?因此,只要是可以下工夫,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上达包含在下学中。凡是圣人说的,虽然很精妙,但都是下学。学者都要从下学里用功,自然就会上达,不必另外寻求上达的途径。”“持守志向犹如心痛,疼痛在心上,哪里还有时间说闲话、管闲事呢?”
【9】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译】
陆澄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呢?”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不是在‘惟精’之外又有一个‘惟一’。‘精’字的部首是‘米’,姑且就用米来打比方吧!要使米纯净洁白,这就是‘惟一’的意思。如果没有舂簸筛拣的‘惟精’的工夫,米就不会纯净洁白。舂簸筛拣是‘惟精’的工夫,目的无非也是让米达到纯然洁白。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为达到‘惟一’而进行的‘惟精’功夫。再比如,‘博文’即‘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即‘诚意’的功夫,‘道问学’即‘尊德性’的功夫,‘明善’即‘诚身’的功夫,此外,别无其他的解释。”
“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结果。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开成两件事。”
“漆雕开说:‘我对此事还未能树立信心’,孔子听后十分高兴。子路使子羔做费城的邑宰,孔子说:‘害了人家的儿子’。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得到孔子的称赞,圣人的意思显而易见啊!”
【10】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有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译】
陆澄问:“宁心静气的时候,可以称为未发之中吗?”
先生说:“当今人们的宁心,是为了静气。当他在安静的时候,也只是气宁静,不可妄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就是中,莫非静是求中的功夫?”
先生说:“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动的时候也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不管是否宁静。如果依靠宁静,难免就会有喜静厌动的毛病,而且其中诸多毛病,只是潜伏了起来,终究不能除去,遇到事情的时候依旧会滋长。如果以遵循天理为重,何尝不宁静呢?以宁静为主,未必能遵循天理。”
【11】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如何?”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之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译】
陆澄问:“孔子的弟子畅谈志向,子路、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主持礼乐,多少还有些实用。而曾皙所说的,似乎是玩耍的事情,可是孔子却称许他,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子路、冉求和公西赤三人都有凭空臆想和绝对肯定的意思,有了这几种倾向,就会向一边偏斜,顾此一定失彼。曾皙的志向很实际,与《中庸》中‘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所合。前三个人是有用之才,而曾皙是仁德通达之人。但是前三人都有各自的才能,并不是和世上空谈不实的人一样,所以孔子也赞扬了他们。”
【12】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译】
陆澄问:“知识不长进,该怎么样呢?”
先生说:“为学必须要有本原,必须从本原上下功夫,循序渐进。仙家用婴儿打比方,是很好的方法。婴儿在母腹中时,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生出来之后,才开始啼哭,继而能笑,继又能认识他的父母兄弟,继又能站、能走、能拿、能背,最后天下的事无所不能。这都是他的精神日益充足,筋力日益强壮,日益聪明。并不是出娘胎后所能推寻出来的,所以说要有本原。圣人能让天地定位、孕育万物,也是从喜怒哀乐中修养来的。后世的儒者不懂格物的学说主张,看到圣人无所不晓,无所不会,就想在初期便把一切研究彻底,岂有此理?”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像种树。开始生根发芽,没有树干;有了树干,还没有枝;有了枝,才会有叶子;有了树叶,然后有花果。刚种植的时候,只管栽培灌溉,不要想枝,不要想叶,不要想花,不要想果实。空想有什么用处呢?只要不忘记栽培的功夫,还怕没有枝叶花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