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文白对照全译本:儒家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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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陆澄录(2)

【13】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工。此是为学头脑处。”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注译】

陆澄问:“读书读不懂,如何是好?”

先生说:“只是因为死扣文义,所以才会读不懂。这样,倒不如去学程朱的学问。他们看得多,解释也通。只是他们的学问虽然讲的清楚,但是终生没所得。必须在心体上下功夫,凡是不明白、行不通的,必须返回自身,在自己心体上体会,就会通。四书、五经说的就是心体,这心体也就是所谓的‘道心’,体明就是道明,再没有其他。这正是为学的关键所在。”

“虚灵不昧之心体,众理具备而万事由此产生。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14】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注译】

有人这样问道:“朱熹先生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句话对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说一个‘与’字,恐怕就会把心理一分为二了。这需要学者善于观察。”

有人说:“人都有心,心就是理。为何有人行善,而有人行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失去了心的本体。”

【15】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注译】

陆澄问:“朱熹在《大学或问》中说:分开剖析,可以达到其最精细处而没有丝毫混乱;之后综合起来,则可以达到无限大而没有任何遗漏。此言对吗?”

先生说:“恐怕也不完全正确。这个理怎么能分析呢?又怎么能凑合呢?圣人所说的‘精一’,已经包含全部了。”

“省察是有事时的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的省察。”

【16】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注译】

陆澄曾经就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观点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则没有别的事情了。喜怒哀乐,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呀。事变包含在人情里,关键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在于‘谨独’。”

【17】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引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译】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是因为已发而有的吗?”

先生说:“是的。”

一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的表德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只有一个而已,就形体而言是天,就主宰而言也就是帝,就流行而言也就是命,就人而言是性,就主宰人身而言为心。心的活动,遇到父亲就是孝,遇到君王就是忠。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只有一个性而已。犹如人就是一个人,对父亲而言是儿子,对于儿子而言是父亲,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是仅仅是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做功夫,把一个性字看明白了,也就天下万理皆通了。”

【18】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译】

一天,师生一起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初学的时候心猿意马,心神不定,所考虑的大多是人的私欲。如此,应该教他静坐,安定自己的思绪。时间久了,他的心就稍微安定了一些。若只是悬空静守,就像死灰槁木一样,也是没用的。必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的功夫没有间断的时候,例如除去盗贼,必须要有彻底杜绝的决心。没事时,把好色、贪财、好名等私欲都搜寻出来,彻底拔除,使它永不复发,这才是痛快。好比猫抓老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摒弃一切私心杂念,斩钉截铁,不给老鼠喘息的机会,不给躲藏的地方,也不让老鼠逃跑,这才是用功。这样才能彻底扫除,达到干净利落的地步,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虽然说‘何思何虑’,并不是初学的事情。初学的时候必须思考省察克治,也就是思诚,只想一个天理,到天理纯正的时候,便是‘何思何虑’了。”

【19】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必有所谦,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注译】

陆澄问:“有人晚上怕鬼,怎么办呢?”

先生说:“这些人平日不肯行善积德,内心一定有所欠缺,所以会怕鬼。如果平时不违神明,又有什么害怕呢?”

马子莘(陆澄学友)说:“正直的鬼不怕,恐怕邪恶的鬼不管人的善恶,所以会害怕。”

先生说:“哪有邪鬼能迷惑正直的人呢?只是这一害怕,就是心邪,所以就会被迷惑。并不是鬼迷惑了人,是人心自迷。例如,有人好色,就是色鬼迷;好财的人,就是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惧鬼迷。”

“定是心的本体,是天理。动和静,只是在不同时间下的表现。”

【20】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译】

陆澄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除辄而拥立郢。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恐怕并不是完全正确。哪有一个人在位时对我毕恭毕敬,要求辅佐从政,我就废了他,哪有这样的人情天理呢?孔子既然答应辅佐辄,就必定会倾尽心力把国家治理好。圣人至诚大德,必定感化了卫君辄,使他知道不孝敬父亲就不能做人。卫君辄定会痛哭奔走,前去迎接父亲归国。父子之间的爱是人的天性。辄能如此真切的悔过,蒯聩怎能不受感动?假如蒯聩回来,辄把国家交出来让父亲去治理,并向父亲请罪。蒯聩被儿子的举动感化,又有孔子在中间诚心调解,蒯聩当然不会接受,仍然会让儿子去治理国家。群臣百姓也一定要辄为国君。辄于是公布自己的罪过,请示天子,敬告方伯及诸侯,一定要让位于自己的父亲,蒯聩和群臣百姓都赞扬辄悔过仁孝的美德,请示天子,敬告方伯及诸侯,必定让他继续做他们的君主。于是,大家都要求辄再当卫国的国君。辄不得已,用类似于后世尊立‘太上皇’的做法,率领群臣百姓尊他的父亲蒯聩为太公,让他无所不有、养尊处优。之后才恢复自己的君位。如此,国君就是国君、臣还是臣,父亲还是父亲,儿子还是儿子,名正言顺,天下大治了。孔子所谓的‘正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21】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练。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优,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止。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译】

陆澄在鸿胪寺小住,忽然家中来信,信中说儿子病得很严重,他心里万分忧愁,不能忍受。

先生说:“这个时候正是用功的好时机,若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又有何用?人正要在这时候进行磨练。父亲爱儿子,虽然感情至深,但天理也有个中和处,过分了就是私心。人们在此时往往会认为按天理应该烦恼,就一味去忧苦,正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的表露,过分的多,不够的少。稍微有些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调停中和才可以。就好比父母去世,作为子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里才痛快呢?可是《孝经》中说:‘毁不灭性’。并不是圣人要求世人抑制感情,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能逾越。人但凡认识了心体,自然分毫都不能增减。”

“未发之中平常人都具有?并不能这么说。因为,‘体用一源’,有这个体就是有这个用。有未发之中,就是发而中节的和。今天的人不能有发而皆中节的和,必知是他未发之中也未能完全获得。”

【22】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译】

“《易经》中说‘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易经》的象是指初画,《易经》的变是困动而碰到了新爻,《易》的占是利用卦爻辞。”“夜气是就普通人来说的。做学问的人若能够用功,则白天有事没事的时候,都是夜气聚合发散在起作用。圣人则不必说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