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说历史:大国霸业的兴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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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效率的宋代

从本质上看,宋代只不过是残唐五代的延续。之所以没有短命而亡,只是因为宋太祖断绝了武人专政的传统,才建立了一个国祚长久的宋代。宋代的文化和社会经济的确和唐代有很大的差别,然而又有许多可见的延续性。因此,中国近古的历史究竟是延续还是断裂,就成为历史学家辩论的课题了。我们有时候拿宋代当做近代中国的开始,日本学者内藤虎次郎①第一个正面提出宋代的现代性这个问题,到今天还在许多学术讨论会上辩论不休。

①内藤虎次郎(1866—1934年) 即内藤湖南,“湖南”为其号,是京都大学东洋史学科第一代教授,亦是日本京都学派的开创者。

列国体制下的宋代

所谓现代性包括:城市化、贵族的消失和经济生产方式的改变。我认为我们应该把宋代中国看做列国体制中的一个国家,而不再是天下国家,甚至于后来接上去的明清也不是和汉唐一样的天下国家了。这些改变,使宋以后的中国呈现另一个形态,但究竟这形态是不是可以和欧洲近代史上的特色完全等同看待,却还是一个值得辩论的问题。

在宋代中国的外围,有辽金元,有吐蕃、南诏、西夏、高丽,还有南方许多小国家和海外的日本,这许多政治共同体并不归属于一个大的天下系统,宋代皇帝并不是天子,也不是“天可汗”。在列国环伺之中生活,宋代中国必须尊重一定的国际关系以及规律。当然,中国人自己以为是天下的共主,那也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幻想而已。反而,中国必须不断地向辽人、金人进贡,甚至于也必须向疆域很小的西夏年年送上丝帛。

宋代的经济却是十分地发达。东方和南方的海外贸易为宋人赚取无数的财富,甚至于中国和北方的西夏、辽国之间,也有转口贸易的利润—将南方海外的香料转运给北方,让它们再进一步转运到欧洲。海外贸易的兴盛刺激了中国的内部生产,宋代的冶铁数量在当时整个世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其他如制造瓷器、丝绸、茶叶、酒类以及各种工艺品,数量之大、种类之多也是惊人的。也因为这些缘故,宋代面对强大的北方敌国可以用金钱和丝帛换取和平。而在完全失去北方以后,偏安在南边的南宋,地方小了,人口少了,生活条件居然比过去还好。

宋代政府无效率

宋代的中央政府管理体系多头分权,效率并不很高。但是,宋代没有贵族,皇室和后族基本上都不参与政治,政府是由科举出身的文官组成的。文官们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也有一定的办事能力。但是,宋代整体讲起来,并不是效率很好的政府。整个宋代有那么多著名的文人和思想家,可是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政治家。政府内部党争不断,许多贤达之士就在党争之中冲销了彼此的贡献,甚至于因此而牺牲了。宋代并没有管制思想,也没有官方钦定的理论,可是那么多思想家的自由竞争,并没有真正形成一个像西方启蒙时代一样的风气。

宋代的士大夫都出自民间,可是,政府的决策却不一定反映民间的实际情形。因此,前面我们曾经讲过的政治体制的神经中枢和回馈系统的问题,在宋代一样存在。只是问题的所在,《注东坡先生诗》 宋嘉定六年(1213年)刻本。宋代产生了许多著名的文人和思想家,但他们大多陷于党争之中,苏轼就曾卷入元祐党争。不是回馈和交流的断裂,而是在多种回馈之间神经中枢找不到有效的应对措施。在政治学和社会学上,这样的现象是相当奇特的。相对而言,宋代的地方层次,包括州县甚至于乡里和家族,都有比较大的自主权,这一权力往往是掌握在一些士大夫或地方豪强手里。毋宁说,宋代是一个复合体,包括许多较小的自主单位。陈寅恪曾经说“天水一朝①思想最为自由”,我想他所谓的自由,毋宁说是在这小单位层次的自主性。可是在小单位之内,不论是士大夫或地方豪强,都还是一种专断的权威,不能等同于现代的民主自由。

相对于汉唐两个朝代,宋代不是弱,也不是贫,而是无效率。小民百姓在他们所属的单位之中不见得有真正的自由和权利,可是他们可能享有小群体对个人的照顾。比如说,家族有族规,小区有社约,其中最主要的条件,就是给小区或社群的成员一定的约束,也有一定的保护。

从唐代体制转变到宋代的确有断裂的现象,但也是经历了一段过程,才逐渐蜕变而成的。残唐五代,虽然中国解体,可是许多地方单位和族群单位却是小民百姓能够在乱世生存的依靠。五代时候,南方的小国家最多不过今天一个省份那么大,甚至还有更小的,但他们在保境护民的口号下也确实发展了经济.

①天水一朝 宋朝的代称。历史上赵姓宗族最著名的聚居地是秦汉时期的天水郡(今甘肃天水)。济,使这个小地区的老百姓有存活的机会。而当时南方海路的开通,使东南地区的小国都可以获得国际贸易的利益。这些条件放在一起,也许就使得宋代的散漫,居然变成了它的另一种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