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历代碑文(5)
柳宗元少年时即精锐而敏捷,无不通晓畅达。当他父亲还在世时,虽然年少却已经独工成人,二十岁时即取进士第,显示出高峻而超群的气象。大家都说柳家有子了。柳宗元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的官职。他才智过人,方正精悍。议论以古今的事作证据,引用或从经史诸子百家中取证。议论层出不穷,如风般连续而至,大抵经常胜过同座的那些人,因而名声大振,时人都羡慕他,希望与他交往。那些显要的官员和有权势的人也都争着要将柳宗元罗致到自己门下,再由自己门下升迁更高的官职,都交口称誉他。贞元十九年,柳宗元由蓝田县尉升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为礼部员外郎。柳宗元因为专权者王叔文、韦执谊获罪的关系,与其他数人一律被贬为刺史。贬谪为刺史的诏令还未到,又都被贬为司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
闲居家中,更加刻苦读书,以记览作辞章为客,记览广泛,辞章丰富,深刻广博造诣深厚,而且自我放肆游乐于山水之间。元和年间,柳宗元和王叔文同党的其他人曾被召至京师,又同出于刺史,而柳宗元得为柳州刺史。到了柳州后,他叹息说:“难道是不足于从政吗?”柳宗元按照当地的土俗,设立教令和禁令,州人顺从信赖他。这地方的风俗是,借贷时以子女作价抵押,预先约定,如到期不能赎回,利息和本金的数目相等,就没收作抵押的男女作为奴仆或婢女。柳宗元给用儿女作抵押借钱的人出主意,全部让他们将抵押的儿女赎回来。他们中尤其贫穷没有力量赎回儿女的,就让他们把当佣工的工资数目记下来,计算工资数目,当达到与以前所借的钱数相当时,就让债主归还抵押的儿女。观察使裴行立把柳宗元的这个办法转告其他的州,到了一年,免掉抵押而归还的儿女有一千多人。衡湘以南希望成为进士的人,全部都以柳宗元为老师。凡是经过柳宗元指教而做文章的,全都写得合乎规范,很是可以观览。
在共召至京师而又贬为刺史的人中,中山刘禹锡亦在其中,他被贬往播州。柳宗元哭泣道:“播州水土不适宜居住,而且刘禹锡的母亲还在世。我不忍心梦得如此窘困,连对他的母亲都无法述说;而且万无母子都前往不适宜人居住的播州的道理。”于是请于朝廷,准备上疏,愿以柳州换作播州,即使因此再一次获罪,死也无憾。
遇到有把刘禹锡的事向皇上启奏的人,梦得于是改派为连州刺史。
呜呼,士人到了穷困的时候,才看得清他的节操和情义。现在平时家居时,大家相互仰慕,十分欢悦,酒食游戏可以相互招呼追随,媚好地勉强说笑表示可以居于对方之下,握手时仿佛要掏出肺肝给对方看,指天指日地哭泣,发誓无论生死都不会背叛对方,这真的好像是值得相信了。一旦面临小利害,仅仅像毛发一样细小,就反目像不认识的人;更有看到朋友落到陷坑里的,不仅不肯伸手去援救,反而挤对他,投石落井,这样的人真是太多了。这应该是禽兽和夷狄也不忍心干的,而这个小人却自以为得计。听到子厚的风格,也可以稍微感到有些惭愧了吧。
柳宗元以前在年轻时,勇于助人,不宝贵自己,不顾惜和考虑自己,以为功业可以很快成就,所以总是犯过错、被罢免或降低职务。被降低职务之后,又没有相知且有力量有权位的人援引和举荐,所以,他终于死在荒远的地方。他的才能不为世所用,他的主张不行于时啊。假使柳宗元在台省做官时,能够自守其身,就像后来被贬为司马、刺史时那样,自然不会被贬谪;即使被贬谪后,如果有人尽力推荐他,也还是一定会被重新起用的。假如柳宗元被贬谪不太久又升迁,虽然穷困但没有达到极点,那么纵然他在仕途上会出人头地,但在文学辞章上,一定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而达到必定流传后世的程度,像现在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柳宗元得其所愿,为将相高官于一时,以这来换取文章传于世,哪个是得哪个是失,一定有能够分辨出来的人。
柳宗元死于元和个四年(819)十一月八日,时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820)七月十日,归葬于万年(今陕西长安县)先人墓侧。柳宗元有男孩二人,长子名叫柳周六,才四岁,次子名叫柳周七,柳宗元死时才出生;女儿二人,皆年幼。柳宗元能够归葬于先人墓侧,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所出。裴行立有节操气概,答应了的事一定办到。他与柳宗元结交成朋友,柳宗元也为他尽心尽力,最后全依赖他的力量来安葬柳宗元。将柳宗元归葬于万年之墓的是舅弟卢遵。卢遵,涿县人,性格谨慎温顺,好学闻问不厌。自从柳宗元被贬斥后,卢遵就随从柳宗元,住在他家,直到柳宗元死也没有离开。他在前往安葬了柳宗元之后,还要去料理柳宗元的家事,像他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的。铭文中说:
这是子厚安息的地方,既坚固又安稳,可以有利于他的后人。
【赏析】
墓志铭是用来纪念死者的特定文体,需“直述”死者的世系、年岁、名字、官爵,对死者一生的事迹作完整的介绍。其写法,有“正”、“变”二体:正体只叙事实,变体则叙事加议论。韩愈的这篇墓志铭应属于变体。
这篇墓志铭分为六段。第一段叙述柳宗元先人的事迹、荣显和节操。这虽然是碑志传记的通行写法,但由此也交代了柳宗元成长的家族环境和条件。第二段叙述柳宗元少年中进士,“崭然见头角”、踔厉风发,才华横溢、人中俊杰的风采。其次写柳宗元因“遇用事者得罪”而被贬的情况。第三段叙述柳宗元被贬后的刻苦力学,在柳州的政绩,突出了他关心民生疾苦的精神。第四段叙述柳宗元第二次被贬官时愿以柳州易播州,赞颂他在朋友情义方面的节操。第五段总论柳宗元的一生,断定他的文章必传于后世。最后叙述柳宗元的卒年、于女、丧葬和葬后事等。
在这篇墓志铭中,韩愈突出地叙述了柳宗元因才华出众而遭遇贬斥的不幸,这实际上也包含着他自己的深深感慨。因为他是在被贬途中写这篇墓志铭的,所以他对柳宗元的遭遇抱有深深的同情。同时他对世态炎凉也有深刻的体验,因此借赞扬柳宗元忠于朋友的高风亮节,抒发对于卖友求荣、落井下石的小人的愤慨。
其次,充分肯定了柳宗元在坎坷困顿之中的文学成就,指出其价值远在他出将入相于一时的成就之上。这是一个深刻的见解,在实际上已经指出了政治上的得意与文学上的成就之间的矛盾,表现出推重“不平则鸣”的文学创作规律的思想。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作者简介】
作者韩愈(略)
【原文】
樊绍述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贵富,长而不有其藏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帅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学,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已而果然。
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
【译文】
樊绍述去世以后,即将安葬,韩愈要给他写墓志铭。从他家寻求他著作,得到他的著作有:题名《魁纪公》的有三十卷,题名《樊子》的有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及今文赞、铭,总共二百九十一篇。为旅途中遇到景物及器物门庭里巷写的各种铭文二百二十篇,赋十篇,诗七百一十九首。
所以说,他的著作实在是丰富啊,从古未曾有过。而且这又都出自自己的创作,不因袭前人的一字一句,又是多么困难啊!他的文章都出于仁义,著作内容非常奉富,无所不包,像大海容纳众水,大地负载万物那样深厚。他的文笔则纵横恣肆,毫无拘束,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但是又不用修改就自然符合文章的要求。呜呼,绍述在写文章方面,真可以说是达到了最高境界了。
绍述出生在富贵之家,长大后却没要家里的一枚钱,妻子将家里短缺的情况告诉他,看着他并开玩笑说:“我做人的原则差不多就是这样啊。”绍述总是回答:“是的。”没有不满意的时候。绍述曾经以金部郎中的身份到南方通告皇帝驾崩的消息,回到朝廷禀告说某帅政绩不好,应该罢免他,因此事绍述被贬出朝廷,做绵州刺史。一年后,朝廷将他召回并被任命为左司马郎中,后来又被贬为绛州刺史。绵州和绛州的老百姓,直到今天都还说:“樊刺史有恩德于我们。”之后,绍述又被任命为谏议大夫,任命刚要下达,绍述就生病而逝世,享年若干。
绍述名叫宗师,他的父亲名叫泽,曾经在襄阳、江陵做统帅,官职升到右仆射,死后被追赠为某官。绍述的祖父任某官,名叫泳。从祖父到绍述三代人,都是凭着在“军谋堪将帅”科的考试中获得靠前的名次而进入仕途的。
绍述无所不学,在写文章和音乐方面,都很有天赋,在众之间,他好像是什么也不会的人。我曾经和他一起欣赏音乐,问他:“怎么样?”他说:“后面应当是如此如此。”过后果真像他说的那样。
这篇墓志铭说:古代的人写文章一定要出自于自己的创作,后代的文人不能独创就进行剽窃。后人模仿前人公然抄袭。从汉代到现在一直采取这样的写作方式。文坛寂寞久了,没人知道该怎样写文章。以前的圣人已经逝去,今天的圣人还没有出现,写作的道路已经堵塞不通。这种情况到了极致,就会发生相反的情况,于是道路开通,出现了樊绍述,他的文章流畅通顺,字字精当。如果有人想探索作文的方法,这就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赏析】
在这篇铭文中,韩愈重点介绍了樊绍述在文章方面的成就,他不但著述丰富,而且“词必己出”,不袭蹈前人。然后介绍他道德高尚,他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却不取家中一分一毫,安贫乐道。他敢于直言,为官一地,造福一方。另外樊绍述也是个兴趣广泛的人,无所不学,于辞于声,都具有天赋。
韩愈借褒扬樊绍述,宣扬了自己关于写文章的主张:一是“词必己出”,贵独创;二是“文从字顺各识职”,要求字字精当,文理通顺,这是韩愈一贯坚持的主张。此文是韩愈晚年的一篇重要文章。
尹师鲁墓志铭
【作者简介】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祖籍庐陵(今江西吉安),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他四岁时父亲去世,家贫无依,在母亲郑氏教育下,刻苦攻读。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后,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官。景祐三年(1036),天章阁侍制范仲淹因言事直切,贬至饶州。欧阳修为范仲淹辩护,也一起受牵连被贬,庆历三年(1043)被任命为谏官,庆历五年(1044),再次被贬出京。熙宁三年(1070)任蔡州和州时,更号为“六一居士”,任滁州知州任时,自号“醉翁”。熙宁五年(1072)闰七月在颍州(今安徽阜阳市)逝世,享年六十六岁,谥为“文忠”。欧阳修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诗风清新自然,在议论文、散文等方面发展了韩愈古文运动的传统,领导了北宋古文运动,并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散文作品。
【原文】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才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古今,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遇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将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