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西风落叶下长安(3)
房玄龄笑道:“唐公之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是要证明大军在太原举义时所言‘尊隋夹辅’之意不虚。借以向内外上下各地各类人士显示,他在实实在在的履行自己的诺言,并无窥视神器,南面称尊之心,从而利用朝廷的名义,达到服人心,安天下之目的。就一般情形而言,令尊的想法和做法,亦不失老到深远。因为夺取京师不难,要坐稳京师,收揽天下人心殊非易事。能够不战而下人之城,和平进据长安,尽量保持朝廷各有司稳定有序,以免进城后陷入混乱,这自然是上上之策……”
房玄龄看看李世民,见他听得颇为认真,喝口水润润喉咙,微微一笑道:“将军勿嫌在下说话啰嗦,房某见将军是旷达之人,待人至诚,今日愿一吐为快。”
李世民急忙正色说道:“先生所云皆谠言正论,金玉之声,世民虽费万金而难买。愿先生知无不言,直抒胸臆。”
房玄龄又说道:“恕在下冒昧直言,上策归上策,但时机不对。此时何时?群雄竞起逐鹿,谁甘心隋‘鹿’落于汝父子之手?中原一带李密、窦建德,江淮的杜伏威、萧铣等且不说,他们离长安尚远。仅京师以北以西,又有多少逐鹿高手?梁师都据有复州朔方,国号为梁,北连突厥;李轨占领武威,保据河右;薛举、薛仁呆父子,以金城为首府,国号西秦。这些人尽已称帝称王,哪个是省油的灯?而其中以薛举父子最为猖獗,早就盯上了长安这块肥肉,今日已有举兵东进的迹象。若是他的三十万大军狼奔豕突而来,试问贵军将何以应付?京师之西又是一片血染尸横的战场,哪还有余力去夺取长安?攻城时机稍纵即逝,万不可再犹疑不决。还请将军三思。”
听到这里,世民不禁击掌说道:“先生所言,恰中今日情势之要害,也正是我日夜忧虑之所在。不过,父帅固执己见,我与大哥多次苦劝,他都不为所动,如之奈何?”
见世民心急火燎的样子,房玄龄稍一思索,断言说道:“文谏不行,何不武谏?”
一听“武谏”二字,世民心中悚然一惊,疑惑地看看房玄龄。
房玄龄冲他狡黠地一笑,又说道:“将军休要误会,在下所说‘武谏’,对令尊毫无恶意,更非兵戎相见式的逼宫。”
“那该如何谏法?”“将军麾下,甚多新近归附的山贼流寇。这些人大都是三辅一带的土著之民,又多为亡命之徒,对隋朝廷恨入骨髓,必欲亡之而后快。因而攻城心切,迫不及待。又编于义军不久,其野性未改……”
“妙计!好主意!”未等房玄龄说完,李世民已高兴地叫了起来:“先生的意思,是让这些新归附义军的部伍,不遵军令,擅自强行攻城,以造成义军攻城的事实,使父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主意高明至极,对新归诸军,世民可以无力约束为托词,父帅也难以军法处置。他害怕一旦乱兵入城,滥杀无辜,玉石俱焚,既危及代王杨侑及隋帝七庙,又祸及百姓,从而有损他的清誉,坏了大事,必定下令大军攻城。”
房玄龄说道:“正是这个意思。将军冰雪聪明,一点即破。”
世民兴奋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在帐内来回踱步。稍倾说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尚欲请教先生,大军攻占京师之后,下步扫平动乱,安定天下这盘大棋该如何走法?”
“先扫荡西北,稳住三辅,建立磐石砥柱般的强固后方。然后据关中富庶险要之地,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徐观中原群雄恶斗。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待彼竭我盈,可东出宛洛,南向江淮,一鼓而荡平天下。”房玄龄成竹在胸,随口答道。
这一见解与李渊,世民父子的想法不谋而合。世民深深庆幸自己初入关中这块藏龙卧虎之地,便遇上了一位张良式的高人奇才。忙说道:“当年孔明未出隆中,已熟思三分天下。如今先生隐居京畿,便谋定一统神州。父帅欲成就大事,今日得人矣。明天世民便向父帅举荐先生。”
房玄龄忙摇首说道:“将军谬奖了,玄龄草木之人,怎敢与先哲古贤相比?再者,玄龄此来,只为慕将军之名,何须惊扰唐公?良禽择木而栖,贤人择主而事。我虽非贤人,却只欲效力于将军麾下。”
世民见他如此说,愈加高兴,便说道:“既如此,末将军中所有职位,任凭先生选取。”
玄龄淡淡一笑:“房某此来,非为谋取高官。只想略尽绵薄之力,助将军成就伟业。也是为借将军之德才福泽,一展自己平生抱负。我读书人出身,手无缚鸡之力,上马不能挽弓,下马不能挥戈,能在将军幕府中做个宾客足矣。”
世民略一思索,说道:“也好,那就先委屈先生做个记室参军。此后军中大小事宜,世民也好旦夕讨教。”当夜,世民命人在帐中另置一木床,两人相对而卧,继续畅谈。
“自古以来,人才是成就大业之根本。先生交游广泛,往来尽是鸿儒,还请多多招揽天下名士。”
房玄龄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正是我想对将军说的话。以后大军每攻克一城,收复一地,自有玄龄为将军招贤纳士。此来以前,我已联络了一批贤能之人,估计明天便可到达军中。”
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投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知不觉之中。帐外天已大亮。
“竟夕长谈,不觉东方之既白,让先生受累了。”“话逢知己千句少,酒不投机一滴多。与君一席话,如沐春风里,何累之有?”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次日下午,果然有冠氏县令于志宁、安养县尉颜师古等一批饱学之士,因受房玄龄之约,如期来投,世民喜不自胜。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他的妻兄长孙无忌也是最早参加举义的长孙顺德的族侄也于这天不约而同的前来投靠。世民知道,房玄龄举荐的人物,绝无凡夫俗子。而他妻子长孙氏的这位胞兄,也是一位熟读经史,颇具才略的人物,以后必成为自己的重要膀臂。
两三天之后,便有十几股最近来投的关中群雄,不经允准,开始擅自攻打长安。京城四周,李唐义军的大旗到处飘扬,云梯高架,钲鼓阵阵。将士们前赴后继,奋力攀登,喊杀之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
其他各军,受其影响,群情汹汹,各都按捺不住,准备攻城。
大火已经燃起,谁也休想将它扑灭。李世民匆匆忙忙来见父亲,进门便焦急地喊道:“父帅,我大军自太原起兵以来,长驱直入,所过之地,罕有经宿不破之城。今至京师,反迟疑不前。若延误战机,新附之人将在暗中轻视我太原之兵。更何况他们不听将令,已各自先行登城。倘若长安被他们率先攻破,这些毫无军纪可言的山野之人,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到那时我等将如之奈何?”
李渊虽然很不高兴,但事已如此,也没辙可想了,便说道:“弘弩长戟,我岂能不许用之?所以暂不攻城,不过是想让内外共知我之初衷,以安天下人心。既然我的计划已被打破,那就晓喻各军,准备攻城。但是,”说到这里,李渊变得声色俱厉:“汝兄弟及各军将领,都须严令部属,破城之日,对隋帝七庙、代王杨侑及宗室亲属,不得有丝毫惊犯,对城中庶民百姓不能有半点侵扰。有违令者不管是太原兵马还是新附诸军,我必杀他以正军纪!”
十一月九日拂晓,北风凛冽,严霜如雪,二十万大军如汹涌的潮水,奔腾喧豗,四面合围,将长安城团团困住,大规模的攻坚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此时的隋朝廷,内无劲旅,外无援师,就像滔天大波中的一艘破船,真正的岌岌可危了。
朝臣之中,大都离心离德,四散奔匿。只剩下刑部尚书卫文升、将军阴世师、京兆丞滑仪等十数人,还在组织老弱病残拼死抵抗。
这帮人别无选择,他们既是隋帝杨广的心腹死党,又在李渊于太原起兵后,挖掘了李氏的祖坟,完全断绝了自己的退路。只能横下一条心,与朝廷这般破船共存亡。
留守长安的代王杨侑,其实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真正的乳臭小儿。他能有什么主见,只能由着卫文升他们瞎折腾,自己则每日战战兢兢,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而恰在这个时候,刑部尚书卫文升终因过度惊惧和日夜操劳,突然呕血而亡。整个朝廷更像被抽掉了主心骨,连苟延残喘也难以继续了。
十一月十二日,城破。守城将士纷纷投降。二十万义军列队入城,井然有序。长安城中的百姓们,将酒食果品排满大街两侧,雀跃欢呼,载歌载舞,迎接义军入城。
李世民率领部下,一路未遇任何抵抗,顺利进入皇宫。他命长孙顺德率一部人马,迅速前去封存和警戒朝廷府库。命刘弘基率兵查封图书典籍。下令严禁掳掠哄抢,违者格杀勿论。
他自己则带领数十名亲随嫡系,径往代王杨侑所住的东宫走来。
此时的代王杨侑,身边所有的侍臣,包括那些太监宫女,皆各自惊骇奔散,只有侍读姚思廉和一名十六七岁的姑娘仍然陪侍在身边。
当几十名义军拥进大殿,杨侑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蜷缩在大殿一角,单薄稚嫩的小身躯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瑟瑟抖动不止。
侍读姚思廉和那位姑娘已站在杨侑的身前,用自己的身子紧紧地护住了他,面对着这群闯入者,表情冷漠,怒目相向。
李世民正欲举步向前,却听那姑娘厉声喝止道:“唐公兴兵举义,是为了匡扶帝室,卿等休得无礼!”
众人一片愕然,迅速止步。世民也是一怔。这姑娘容貌端丽,身材纤弱,在此非常时期,却能临危不惧,想不到隋廷后宫里,还能有这样的奇女子。看她的年龄身段,不像是皇上的妃嫔媵嫱;而她的穿着装扮和雍容华贵,又显然不是宫女侍婢一类。
世民满脸堆笑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姚思廉向前回道:“此乃当今皇上的三公主千岁殿下。”
噢,这姑娘便是杨广的那位艳冠群芳的三女儿,怪不得能有此气度。但在这城破国亡之时,她不去设法藏匿保命,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原来,杨广的这位三姑娘,虽是藏于深宫的金枝玉叶,却颇有些侠肝义胆。在诸多的王子王孙当中,她从小便特别喜欢和疼爱代王杨侑。城破之后,见众人皆树倒猢狲散,各自逃命,深怕杨侑受害,便不顾一切地跑到了这里。
“公主殿下勿惊,末将正是奉唐公之命,前来保护代王的。”李世民轻施一礼说道。
“你是何人?”公主仍不肯相信,冷着脸问道。“末将乃唐公膝下二子李世民。”“原来是李将军驾到,”姚思廉趋前一步,双膝跪下道,“老朽姚思廉,忝居代王侍读。代王尚在幼冲,谁家没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朝廷之事,他并不知,每日在后宫读书而已。何人有罪,代王亦无罪。将军仁义之名,早已传遍京师。万望将军对代王曲意保全,必欲问罪,老朽愿以身代死。”说着,早已老泪纵横。
世民亦不禁动容,忙双手将他扶起,说道:“姚大人休要狐疑,唐公一言九鼎,代王可保无虞。就请大人和公主殿下暂住东宫,仍陪侍代王左右。”
见世民一脸虔诚,公主略觉放心。一时转忧为喜,上前深施一礼,谢道:“将军大恩,妾身没齿不忘。”
世民慌忙还礼:“公主殿下言重了,世民何以克当?”说着,冲公主一笑。四目相对,竟如电光石火进撞。公主不觉一阵心慌,两朵桃花刹那间飞上了粉颊。
世民让妻兄长孙无忌带兵戒严东宫,转身而去。京师刚破,有许多大事等着他去处置。
他先派人到处张贴告示,安抚城内士庶民众,各安其业,切勿惊恐。店铺酒楼茶肆歌榭皆可照常营业,城内秩序很快恢复正常。
随后,他又让刘文静、裴寂晓谕留在长安的朝廷百官,各自在家听命,不得藏匿逃奔。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他与建成骑马来到城外,亲迎父帅李渊入城。暂居长乐宫。
次日一早,李渊率建成、世民等人,亲往东宫,以天子仪仗将代王杨侑迎至大兴殿,仍令姚思廉侍奉左右,派亲兵严加警戒保卫,然后退还长乐宫。
李世民正欲随父帅退去,忽然想起炀帝的三公主仍留在东宫,心中不禁一动。忙转身来到东宫,见公主正在独自垂泪,便上前抚慰道:“公主勿忧,有末将在,不会有人伤害殿下。义军中置一娘子军,由我的小妹统率,公主可暂去那里居住。”
见这位年轻英武的将领如此有情有义,曲意呵护,杨公主不由得心中一热,两串泪珠儿纷纷坠落,忙款款下拜,莺声说道:“多承将军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