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芬恩的童年(3)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些人自有方法来获取关于芬恩的消息。他的体格怎么样?肌肉发不发达?他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的阴影?或者他不得不依靠奋斗求得解脱?芬恩和他的守护者住在一起,并为她们捕捉猎物。有时他会把一头鹿追得筋疲力尽,然后要么摁住它那顽抗不止的脑袋,把它一路拖回家,并对他的战利品说,“来吧,高尔”;要么就用一只手死死攥住它的鼻子,扛着它走过草丛,“‘秃头’科南,你要来吗?或者,我应该往你的脖子上踹一脚?”
他能牵着世界的鼻子,拖着它走过草丛,然后把它拽进自家的牲口棚——毫无疑问,当芬恩开始设想这些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时机”快要到了;因为他属于那种生来就注定要君临天下的人,而且会是一个有道明主。
然而,随着芬恩的卓越才能逐渐为人们所知悉,莫纳部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于是,这一天,芬恩的守护者送他踏上了远行之路。
“马上离开我们是你的最佳选择,”她们对这位高挑的小伙子说,“因为莫纳的儿子们又在虎视眈眈,想要谋害你了。”
而且,似乎已经有不速之客开始出没于这座森林了。石块会从树顶砸向某人,可是这里的树成百上千,谁知道它究竟来自哪一棵呢?箭会“唰”地一下子,从人的耳边擦过,扎进地面,箭尾无声地摇摆着,透露出恐吓的意味,暗示它刚刚离开的那个箭囊里还有的是它的同胞呢。可它那些同胞在哪儿?左边?右边?多少同胞?多少箭囊?芬恩久居山林,但就算是他也只能靠两只眼睛来看东西,靠一双脚来走路,而且每次只能往一个方向走。可是,当他注视前方的时候,背后会有什么东西(也许还不止一个)在虎视眈眈?当他面朝这边的时候,他的身前背后、上下左右,任何方向都有可能隐藏着一张微笑的面孔,而笑脸的主人则正将手指搭在弓弦之上。近处或远方的灌木丛中,都可能会有人向他投掷长矛……若是在晚上,芬恩或许还能与那些人搏斗一番;双方可以各自靠耳朵倾听对方的动静,芬恩可以用自己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对付那些人鬼鬼祟祟的脚步,并凭借对森林的熟悉与他们的大军周旋;可若是在白天,芬恩则毫无反攻的机会。
因此,芬恩踏上了寻求功名的道路,他要跟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做个较量,让自己名垂青史,只要时间还在倾听,只要爱尔兰民族一息尚存,他的名字就永不磨灭。
芬恩离开了,现在的他只有孤身一人。但是他这个人很适合独处,就像仙鹤常常徘徊在杳无人烟的荒野,翱翔于萧瑟苍茫的海面一样;因为人若是有思想,就如同有了伙伴,而芬恩不光身手敏捷,头脑也同样灵活。芬恩终其一生,不管身边围绕着多少人,他永远都是孤独的,无人做伴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烦恼;当人们讲述完芬恩的生平之后,往往会做出这样的结论:他所得到的一切最终都离他而去,欢乐每次都只在他身边停留片刻,然后消失无踪。
不过,此时的芬恩却并不期盼独处。他希望能得到集体的教诲,因此,每当他遇到人群,总会上前探究一番。芬恩擅长在绿树间那摇曳的暮光下、斑驳的光点中观察事物。他的双眼训练有素,能够从阴影中分辨出本身就活像一团团黑影的暗褐色小鸟,还能自丛林间辨认出毛色跟树皮相近的野兽。他能看到蜷缩在蕨叶下的山兔;还有碧水荡漾、波光粼粼的浅滩里,那些摇头摆尾的鱼儿虽说一点都不显眼,但它们休想逃过芬恩的眼睛。所有别人因习以为常而不怎么留意的东西只要打芬恩眼前一过,准会被他发觉。
走到利菲平原[19]的时候,芬恩遇见了一群在池塘里游泳的少年。芬恩一面看着他们在湍急的水流中竞赛,一面寻思这些人所用的技法对他来说也并不算难,没准自己还可以向他们展示一些新技巧。
当一群男孩遇到另一个男孩的时候,必定会先弄清楚对方有哪些本领,然后在各方面比试一番。见芬恩正专注地盯着他们,小伙子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各显其能。不一会儿,他们便向芬恩发出了邀请,让他加入比赛,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这样的邀请无异于一场挑战,在男孩们中间几乎算得上宣战了。可是芬恩的游泳水平实在远远超出那些男孩,就连“大师”一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高超技艺。
正当芬恩在水中游动的时候,一个男孩评价道:“他样貌英俊,体态也很优美。”从那以后,人们便称呼他“芬恩”,或者“英俊者”。这个名字是男孩们给他取的,将来大概也要靠男孩们亲身效法,好让这个美称后继有人。
芬恩和这群小伙子共处了一段时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把他视为偶像,因为男孩子就是这样,容易为别人超群的技艺而感到惊奇和着迷;可是到了最后,他们不可避免地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嫉妒。那些曾在芬恩到来之前“艺冠群雄”的男孩们联合起来,并在群众的压力下,召集了其他男孩,共同排挤芬恩;结果,芬恩在这个集体中再也看不到一缕友好的眼神。因为他不仅在游泳方面胜过了对方,那些人当中的跑步冠军、跳远冠军也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后来,当竞技不可避免地演变成斗殴的时候,芬恩表现出的粗暴比对方当中最蛮不讲理的人还要严重十倍。对年轻人来说,勇敢就意味着骄傲,而芬恩正是一个骄傲的人。
芬恩撇下那群满面怒容、咆哮不止的男孩,背朝湖水扬长而去的时候,心中一定充满了愤怒,但在生气之余他还感到深深的失望,因为这时的他原本是渴望友谊的。
后来,他去了莱恩湖[20],在芬垂克[21]国王的手下做事。“芬垂克”这个名字可能是芬恩自己给它取的;在他到来之前,这地方大概原本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芬恩替芬垂克国王狩猎。很快,大家便发觉国王手下的猎人显然全都比不上他。不仅如此,在所有的猎人当中,甚至连一个能在才技方面稍微望其项背的人都找不出来。别人追鹿的时候,都是凭借双腿的速度、猎犬的鼻子,外加千百种老掉牙的猎捕伎俩,使自己靠近猎物,结果却经常被对方逃脱。可是,哪只鹿一旦让芬恩掌握了行踪,它就休想脱身,那情形看上去甚至像是动物们主动找上芬恩,帮助他满载而归似的。
国王听说了有关这位新猎手的传闻之后大感惊奇,而且由于国王们处处都比其他人强,他们的好奇心自然也比别人更加旺盛;再加上身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每听闻一个出类拔萃的俊才,就总想亲自会见一下。
国王想见见芬恩,而芬恩必定也在好奇:当这位和蔼可亲的君王注视自己的时候,他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不论国王心里怎么想,反正他的评语跟他的观察一样直接:
“如果那个贝斯金族后裔库尔有儿子的话,”国王说道,“那个儿子肯定就是你。”
芬垂克国王后面是不是还说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过多久芬恩便放弃了这份工作。
芬恩一路往南走,后来受雇于克里国王,也就是其生母所嫁的那位君主。他在当差期间倍受青睐,听说他甚至曾和国王一起下棋。这次对局的情形使我们了解到,无论此时的芬恩四肢多么发达,从心智上来讲,他都仍是个孩子。尽管他在体育和狩猎方面颇具才能,但却太过年轻、行事缺乏策略性,不过他在后半辈子也照样不懂得算计,因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他能够做到,就一定会去做,完全不在乎会因此而得罪什么人;至于做不到的事,他也还是会去做。这就是芬恩。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那时的芬恩早已功成名就、当上了费奥纳勇士团的头领——当他和勇士们在狩猎途中休息的时候,双方发生了一场争论,话题为世上最动听的音乐是什么。
“说说看,”芬恩一面说,一面转身望着欧莘[22]。
“从树篱当中最高的枝桠上传来的布谷鸟叫声,”他的儿子兴高采烈地叫道。
“挺好的曲子,”芬恩说。“你也说说看,奥斯卡[23],”他问道,“你心目中最动听的音乐是什么?”
“长矛和盾牌相撞时发出的铮鸣声才是一流的音乐,”这位勇敢的小伙子高声回答。
“也不错,”芬恩说。其他勇士也一一说出了自己喜欢的声音:牡鹿渡河时的嘶吼、安详的狗群从远处发出的吠叫、云雀的歌唱、还有姑娘开心时的欢笑、感动时的私语。
“这些声音都挺好,”芬恩说。
“头儿,告诉我们,”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您觉得呢?”
“顺其自然时听到的声音,”伟大的芬恩答道,“那便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他喜欢“顺其自然”,不愿在事实面前有一丝一毫的逃避行为;因此,在少年时期这场棋局中,他选择了完全依照自己的本意来行事,尽管他的对手是掌有其生杀予夺之权的国王。也许芬恩的母亲也在一旁观战,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展露本领。结果,芬恩犯下了一桩滔天罪行——他击败了国王陛下,而且是连胜七局!!!
臣民居然能赢君主的棋,倒也着实稀罕,这位国王彻底惊呆了。
“你到底是谁?”他一面叫嚷,一面倏地从棋盘跟前往后一闪,双眼紧盯着芬恩。
“我是塔拉山鲁格纳部落[24]一个乡民的儿子,”芬恩答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或许会脸红,因为这大概还是国王头一次正眼瞧他,而且这一眼还穿透二十年光阴,看到了过去的时光。国王的观察力是不会出错的——这件事已经被种种传奇故事证明过千万次,而这位国王也同样资质极佳,他的后来者亦如是。
“你的出身绝非如此简单,”君王气呼呼地说,“你是我的妻子莫瑞恩和贝斯金后裔库尔所生的孩子。”
芬恩听罢无言以对,但他立刻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注视着她。
“你不能留在这里,”他的继父又说道,“我可不想让你死在我这把保护伞下面。”他既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抱怨。
也许国王是因为芬恩的缘故才对莫纳的儿子们心怀畏惧,可是芬恩对他的看法却无人知晓,因为从那以后,芬恩再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继父。至于莫瑞恩,她一定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或许她对莫纳的儿子感到恐惧是真的,为芬恩提心吊胆也是真的;可还有一件事也同样不容置疑——假如一个女人爱上自己的新任丈夫,那么她便会讨厌所有能勾起自己对前夫回忆的事物。结果,芬恩只得再次踏上了旅途。
我们所有的欲望都会烟消云散,最终只余下一个,但它将是我们永恒的追求。在芬恩的全部愿望当中,也有一个恒久的理想:只要能汲取智慧,他甘愿去往任何地方,放弃任何事物;芬恩怀揣这个目标来到了范格斯[25]的住处——博因河畔[26]。但是,由于害怕莫纳部族,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名,一路上自称戴尼。
提问能让我们变聪明,即使得不到答案,我们依然可以收获智慧,因为一个条理清晰的问题就像一只把壳扛在身上的蜗牛,答案就隐藏在其背后。芬恩把他所能想到的每一个问题都拿出来向人请教。他的导师是一位诗人,因而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这位导师会解答芬恩的每一个疑惑,他为芬恩答疑解难的范畴向来取决于自己能力的范围,而不是耐心的极限,因为他永远都那么不厌其烦。
芬恩的其中一个问题是:“您为什么要住在河岸边呢?”
“因为诗句来源于神的启示,只有在奔流不息的河水旁边,才能使心灵感应到诗句。”
“您在这儿住了多久啦?”芬恩又问。
“七年,”诗人答道。
“这可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芬恩惊奇地说。
“只要能写出一首诗,就算再等七年我也愿意,”诗人答道,等待对他而言早就是习惯成自然了。
“那您捕捉到精彩的诗句没有?”芬恩问他。
“我只能竭尽所能去捕捉,”这位随和的导师说道,“没有人能超越自身能力的极限,因为一个人能获得多少东西,取决于他的准备工作做得有多好。”
“那您能否在香农河[27]、舒尔河[28]、或是甘甜的利菲河[29]岸边,得到同样精彩的诗句?”
“这些河都很美丽,”对方答道,“它们都属于善良的神灵。”
“可是,在所有的河流当中,您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一条呢?”
范格斯冲他的学生和蔼地笑了笑。
“我会告诉你一切,”他说,“包括这个问题的答案。”
芬恩在这个和善的人脚边坐下来,双手埋在高高的野草里。他竖起耳朵来聆听。“有人告诉我一个预言,”范格斯开了口,“一位智者曾预言我会在博因河里捉到‘智慧之鲑’。”
“然后呢?”芬恩迫不及待地发问。
“然后我就能无所不知。”
“再然后呢?怎么样?”男孩追问道。
“再然后?还能怎么样?”诗人反问。
“我的意思是说,您打算用那些知识来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倒颇有分量,”范格斯微笑着说。“等我变得无所不知以后,我就能回答你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答不上来。如果是你呢?你打算做些什么,亲爱的?”
“我也要作诗,”芬恩大声说。
“我也这么认为,”诗人说道,“你会用那些学问来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