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场决斗
泰山从罗可夫那里出来,回到得·阿诺家里。得·阿诺早已熟睡了,泰山没有惊动他。第二天早晨泰山才把昨晚中计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得·阿诺。最后,泰山自责地说:“我一时兴起,按捺不住,几乎把伯爵害死,如果真成了这个结局,只会让恶人称心如意。”
得·阿诺说:“你和伯爵夫人,也确实太亲密了些,叫别人看起来难免疑心。我认真问你,你究竟爱不爱奥尔迦?”
泰山说:“我和她偶然相遇,只是意气相投,我几次救过她,至今也只能说是个知己的朋友,绝对没有涉及爱情。昨晚的事,也主要由于奥尔迦知道中了计,十分害怕,求我保护,我看她那震颤的样子,自然不忍马上离去,想安慰她,因而多逗留了一会儿。也要怪我自己阅历不够,没有多想自己已身入罗网之中,伯爵回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以后我不想住在巴黎了,如果再逗留在这里,也许还会遇到上当的事。我真过不惯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不如回到我的故乡———非洲丛林里去,像从前一样,海阔天空,自由自在。那里虽然也有危险,但绝没有计谋诡诈,要比这文明社会快乐得多。”
得·阿诺说:“这件事,你倒不必负疚于心,伯爵固然会疑心你欺侮了朋友,可是你扪心自问,却是问心无愧的。只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日后自然会水落石出,现在何必闷闷不乐呢?况且,你也很难离开巴黎,库特伯爵一定把此事看成奇耻大辱,我估计在这几天之内,他会跟你交涉的。”
得·阿诺果然猜得不错,一星期之后的一天,大约十一点,得·阿诺和泰山正在进早餐,伯爵一位朋友弗洛贝尔先生前来造访,把约期决斗的信件交给了泰山。他彬彬有礼,而且恭恭敬敬地说:“伯爵委托在下来征求尊意,请早日决定,委托一位贵友和鄙人磋商办法。”
泰山立刻决定请得·阿诺做他的代表,决定下午到弗洛贝尔家中商议办法,弗洛贝尔就告辞回去了。
泰山说:“文明社会里的决斗,现在我倒有机会领教一番了!”
得·阿诺说:“决斗时你想选择哪一种武器?兑·库特伯爵是有名的剑术家,枪法也可以说是没有对手的。”
泰山笑着说:“要问我擅长什么,那自然是毒箭和长矛最拿手,可是你们文明社会不用这些武器,我看就选手枪吧!”
得·阿诺着急地说:“这样你注定要失败的!”
“我也知道用手枪敌不过他,但是,人生谁没有一死呢?又何必害怕?”
得·阿诺仍不甘心地劝泰山:“我认为还是用剑好,库特只要把你刺伤,就算胜利了。剑伤的危险性要比手枪小得多。”
泰山却毅然决然地说:“用枪。”
得·阿诺费了许多口舌,想让泰山改用剑,无奈泰山不听,于是决定用枪了。
得·阿诺和弗洛贝尔商谈出结果之后,回来告诉泰山说:“一切都洽谈妥当了,决斗时间就定在明天早上,地点则在巴黎近郊埃唐普的一条僻静路上,那里绝少行人,免得被人注目。”泰山听了,只说很好,从容自若,好像没有什么心事一样。到了晚上,他写了几封信,一起装在一个大信封里,预备给得·阿诺收启。写完信,泰山唱着歌就上床睡觉了,似乎完全不记得第二天还有个决斗的约定。得·阿诺在另一间屋里暗暗替泰山担心,因为他想到了明天,当决斗场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定会照着泰山的尸身。两人患难相交,朋友的生命就要这样结束,怎能使得·阿诺不伤心呢?然而泰山的样子,似乎毫不介意,才越发让得·阿诺难过。
第二天早晨,得·阿诺穿着完毕,站在泰山卧室门外,催泰山快起床。泰山说:“大清早起来,去参加互相残杀的把戏,真是不值得。如果不是闹钟不停地响,把我吵醒,我真想多睡一会儿呢!”
得·阿诺昨夜辗转反侧,通宵不能寐,今天身心都不舒服,听了泰山的话,带着怒气说:“大概你甜甜地睡了一夜,醒都没醒过吧?”
泰山笑着说:“岂敢!我确实睡得很甜美,你会为此而不服气吗?”
得·阿诺说:“哪里的话!我只是看你的样子,把决斗视同儿戏,好像出去打猎一样。你一点儿也没想到和法国的名枪手较量的后果,我怎么能不又生气又担心呢?”
泰山说:“我知道兑·库特伯爵觉得那晚受辱,约我决斗以泄愤,我也自悔那晚不该一时性起,差点伤了伯爵的性命,至今心里觉得非常内疚,我决没有对他怀恨之理。今天的决斗,不过是忏悔我的过失,如果他射中我,也可以说是我咎由自取,又何必担忧呢?”
得·阿诺急得跳起来说:“这样说来,难道你希望死于他的枪下不成?”
泰山说:“不管我主观上怎样想,据你告诉我的,兑·库特是法国数一数二的神枪手,既然如此,我除了死于他的枪下之外,还何须再费心去想别的呢?”其实得·阿诺并没有完全猜到泰山的内心,原来兑·库特伯爵约他决斗,他早已打好了主意,如果让得·阿诺知道了泰山此时胸有成竹的内心,这位心地厚道的老朋友,也许会急个半死呢!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并排坐在汽车里,在晨光中直驶埃唐普。一路上,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得·阿诺想着泰山此去,绝无幸免的可能,回忆昔日泰山对自己的许多好处,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要救泰山的性命,除非取消这次决斗,事实上这又是绝不可能的,找什么借口呢?眼看着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朋友,离坟墓一步比一步近了,真比自己赴刑场还要难过呢!
泰山坐在车里,也是心潮澎湃,万千往事,一齐涌上心来。他先是回忆幼年时代,在丛林中许许多多的经历和见闻,似乎都历历如昨。记得他在海滩边父亲的小屋中,孜孜研究书本上的文字,当时是多么兴趣盎然。与琴恩相遇之后的一幕幕,他回忆起来更是津津有味,引起了思绪万千。泰山正沉湎于回忆之中,汽车忽地一下停住了,他好像从旧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已到了决斗的场所。他明明知道有死去的可能,却态度安详,没有一点儿恐惧。他这种心理状态是在丛林中养成的,丛林中的野兽,每每在生死关头,只考虑如何在万险中逃命,却决不想临死前的痛苦。泰山在丛林中也曾无数次遇到危险,所以他并不害怕。
得·阿诺与泰山先到,不一会儿,兑·库特和弗洛贝尔与一位医生也到场了。先是得·阿诺和弗洛贝尔商谈了一会儿,各人又把彼此的手枪察看了一遍。接着弗洛贝尔宣布决斗规则,兑·库特和泰山远远地站着静听。规则是这样的:
每人的手枪中装三颗子弹,各自拿着,相背而立,双手下垂不动。等弗洛贝尔发出口令,各人向前走十步,站在那里。待得·阿诺发出口令,两人同时转过身来,举枪对射,直到双方有人被射倒,或者三颗子弹打完为止。
泰山一面听着,一面掏出纸烟,擦火点燃吸着。兑·库特伯爵也很沉着,他知道自己是高手,一定可以打中泰山。这时弗洛贝尔把规则宣布完毕,和得·阿诺引着伯爵和泰山,走到场中,相背而立。弗洛贝尔问:“两位都准备好了没有?”伯爵回答说:“好了。”泰山也点了点头。
于是弗洛贝尔一声口令“向前走!”两个人都缓步向前,弗洛贝尔和得·阿诺都退出火线,站在远处数着……六步、七步、八步,得·阿诺眼泪夺眶而出,九步了,得·阿诺急得手足无措,再走一步,就该他发出对射的口令了,也许就是宣告泰山死亡的口令!说时迟,那时快,已迈完了十步,双方都停住了,得·阿诺不能再迟延,只能硬着心肠喊了一声:“射击!”
兑·库特立刻转过身,向泰山瞄准一枪,泰山稍闪了一下身,好像打了一个寒颤,但双手仍下垂着,并不举枪。伯爵相信自己打着对方了,然而看泰山既不倒下去,也不举枪,只是站着不动,他等了一等,似乎有些诧异。接着对准泰山又放了一枪,泰山仍旧站在那里,嘴里还一口口地喷着烟,好像没有知觉一样。库特伯爵这下子非常惊奇:泰山明明中了两枪,怎么能不倒下呢?继而一想,忽然醒悟并害怕起来:泰山一定是等他放完三枪,只要不中要害,便可以专心致志,瞄准库特的要害,回敬他三枪,取他性命了。库特这样一想,不禁害怕起来,自己只剩一发子弹了,这一枪可是生死攸关了。面前这个铁汉,已经身中两弹,还在等候第三弹,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最后一枪,无论如何要打中要害!谁知手枪射击,越是心慌,手腕越是颤抖。“砰”的一声,子弹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泰山和库特四目相视,却仍旧不举起枪来。泰山似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伯爵却面色灰白,只等着被打死的命运。他觉得这等死的时间很难耐,急得高叫起来:“快放枪呀!还等什么!”
泰山仍旧不举枪,只拔腿奔向伯爵,得·阿诺是知道泰山的力气与野性的,与弗洛贝尔急忙上前阻止。泰山摇摇手说:“别怕,我不是去伤害他!”
弗洛贝尔虽然不明白泰山的用意,但知道不会有危险,也就不去干涉。泰山走到伯爵面前,说:“阁下的手枪,恐怕有些故障,所以没有打准。请用我的手枪再试试吧!”
泰山用左手倒拿着枪,枪柄向前,送给伯爵。这一来,倒把伯爵弄得没了主意,他说:“你是发疯了吗?”
泰山说:“哪里的话?我只是因为太鲁莽,差点伤了先生性命,自知有罪,情愿死在先生枪下。这样,先生也可以相信尊夫人的冰清玉洁,免得因为我失于检点,破坏了先生的美满家庭,请你接受我这支枪,照我的话做吧!”
伯爵说:“哪有这个道理呢?照你说的做,我便犯了杀人罪。而且这样杀死你,我也不光彩。你说自知有罪,到底有什么罪呢?那天晚上,你到底为什么到我家去?”
泰山说:“那晚先生所见,完全是误会。这一点,等一下我会向先生解释。我说的有罪,是说我不该一时性起,几乎伤了先生性命。我与先生素无冤仇,那天却下了毒手,所以今天若死于先生枪下,我自己认为是罪有应得……”
伯爵却急于明白另一件事,性急地问:“你说自己失于检点,又说那晚全是误会,那么,深更半夜你到我妻子卧房,到底去做什么?”
“这是别人的阴谋,尊夫人确实是一位贤德的妻子,她也确实是真心爱你的。只是我们都中了仇人的毒计,才发生了那晚的不幸。你若不信,我有一份材料可以作证。”泰山说着,从衣袋里掏出罗可夫亲笔签名的认罪书来。
兑·库特接过来,迅速地读着。得·阿诺和弗洛贝尔也走过来,大家都不做声,都想看看这场决斗会有怎样的结局。伯爵看完了罗可夫的认罪书,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泰山,说:“你真是一位仗义的英雄,我真该谢谢上帝,幸而没有打死你!”
兑·库特伯爵是个很容易激动、容易动感情的法国人。他立刻张开了双臂,紧紧拥抱住泰山。得·阿诺和弗洛贝尔看到这个情景,也因意外的快乐而拥抱起来。只有那位医生,出于职责,要求泰山解开衣服,要为他检查枪伤。他说:“虽然三枪没有全打中,但至少有一粒子弹射进了身上。”
泰山好像不介意地说:“中了两弹,一弹中了左肩,一弹中了右腰,大概只伤了皮肉,不太要紧的。”
医生逼着泰山躺到救护床上,替他取出了子弹,止住了血,把伤口洗涤干净,包扎妥当。大家坐了得·阿诺的车子,仍从原路回到巴黎市里。伯爵心里的气愤,早已烟消云散,他对泰山反而产生了一种感激和敬意、热爱和钦佩的感情。
医生和得·阿诺逼着泰山在床上睡了几天,泰山却认为这种休养是不必要的。但碍于医生和得·阿诺的热情,他只好从命。
泰山对得·阿诺说:“这真是滑稽!我睡在床上,如坐针毡,连骨头都睡痛了。记得我儿童时代,在丛林中生活。有一次我去打猎,不幸被大猩猩抓住了,身上被撕破了好几处,那时我为什么没睡在床上呢?尽管皮破血流,但我的伤口也没有腐烂。只是卡拉很谨慎、很辛苦地看护着我。卡拉真够慈爱,谁说野兽没有感情呢?当然,丛林中没有消毒纱布、棉花等药品,更没有给人诊病的医生,然而我不是也恢复了健康吗?”
隔了几天,泰山的伤已经痊愈了。在他休养期间,伯爵也常来看望他,从谈话中,他知道泰山有志自立,就答应尽力为他谋求一个职位。
当泰山伤势痊愈,已经开始能到外面走动的时候,接到了伯爵邀他去洽谈工作的信。那天下午,泰山就到伯爵的办公室去了。伯爵见泰山光临,非常高兴,特别表示了欢迎。伯爵含笑对泰山说:“泰山先生!我已找到一桩最适合先生的事,这是一个受到很大信任和负有重要责任的职务,这工作是有冒险性的,需要很强的责任心和正义感,也需要机敏、果断和强健的体魄。不消说,这些条件都是先生具备的。这个工作需要先生先去旅行一趟,以后会很有前途的,将来要到外交界服务,也许会成为该地区的大使或领事。不过,开始当然不会太久,先生要以陆军特派员的身份前往。我会领先生去见你的上司罗切尔将军,他会更详尽地说明你的责任和义务,至于先生愿意担任与否,由先生自己决定。”
兑·库特伯爵领泰山去会见了陆军部的罗切尔将军。伯爵向罗切尔将军介绍了泰山之后,还把泰山过去的不凡经历讲了一遍,以证明他是很能胜任这个工作的。罗切尔将军听了十分满意,请泰山坐下,谈了一会儿。
半小时后,泰山离开将军的办公室,已经成为政界中的人物了。这是他在文明社会中第一次正式任职。罗切尔将军嘱咐他第二天再来候命,也可能叫他连夜启程出国,并且短期内未必能回巴黎,泰山也答应了。
泰山兴高采烈,回去告诉得·阿诺,他很早就想自立,这次竟然达到目的了。这样,他一来不再依靠别人,二来可以趁此出外游历,增长见识,泰山真是欢喜万分。他对得·阿诺谈此事时,竟谈得神采飞扬。
得·阿诺却不像他那样高兴,他微笑着说:“你要离开巴黎了,却这样高兴,我们老朋友相处日久,现在要久别,你却这样快乐,一点儿也不感到离别的惋惜吗?”
泰山说:“你不理解我的心情,我好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再也不想别的了,因此,和老朋友的离情,也被我置于脑后了。”
几天以后,泰山便欣然启程离开巴黎,经马赛,到非洲北部阿尔及利亚的海港城市瓦赫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