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娘娘宫巧遇(2)
这是个套间,里外两张床。桌上,放着一包一包的药料和制膏药的家什;里面房间颇干净,桌上摆着梳子、镜子。老者让客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老者向外吆喝:
“掌柜的,给来壶茶!”
一会儿,领张自忠进来的那个小伙计,托着一只茶盘,盘中一只白瓷茶壶,三只茶碗。他把壶和碗放到桌上,向客人点点头,退了出去。
张自忠掏出香烟,奉给老者一支,老者用手一拦,呵呵一笑,说:
“老朽不吃烟。”
南方人有的把抽烟说吃烟。老人既然不抽,张自忠也不好意思自己抽。正在尴尬之际,老者斟上茶,一碗递给客人,一碗自己用。他们一边品茶,一边寒暄,互致问候。张自忠问:
“敢问师父贵姓?”
“贱姓欧阳。”正在这时,那女子收拾熬药的家什进屋,老人介绍说,“这是小女茜兰。”
“欧阳师父,茜兰小姐。”张自忠客气地认过父女俩,便自我介绍,“晚辈姓张,弓长张。”
“张先生的胳膊怎么样了?”欧阳老人问。
“师父的膏药果然灵验。”他说着,伸过胳膊。
欧阳老人托着胳膊看看,满意地微笑着,说:“疤已经没有了,说明一是你精血正壮,元气充沛,二是这块伤疤年头不长。”
“师父真乃神医圣手。”
“过奖。”欧阳老人说,“我再给你第二贴膏药。”
欧阳茜兰走过来,见那伤疤已经平复,十分高兴,说:“张先生的胳膊,不再会奇痒难受了。”说着,拿张黄纸膏药,递给父亲。
“上次那贴膏药,叫‘平创排毒膏’;这一贴叫‘托里生肌膏’,意在从里往外驱赶毒邪,和软肌肤。我还得给先生带一贴膏药走,那叫‘补中活血膏’。”欧阳老人一边给贴膏药,一边说着。
茜兰姑娘拿出一贴白纸膏药,递给张自忠。
“不是再过十天之后,我才能用这第三贴膏药吗?怎么师父提前给了呢?”张自忠问。
“还是提前给先生为好,假如十天之后找不到我们爷儿俩,岂不耽误了张先生病情!”欧阳老人用掌心把膏药熨平,说道。
“这么说,师父和小姐要很快离开天津?”
“嗯,”老人看一眼女儿,说,“我们是第一次来天津。听人说,天津卫水陆交通方便,物丰市华。今天看来,津沽大地虽然市面繁荣,但外侮甚重,不可久居,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张自忠心头不觉暗暗吃惊,欧阳老人出语不俗,确实非一般人物。他心中隐约潜在一种想法,欲和老人多聊一会儿。他说:
“师父和小姐还是多住些日子吧。我们天津人好地好,你们还可多治些病人。”
老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言。张自忠不便多坐下去,就将身上带的钱放在桌上,说:
“小意思,师父费心了。”
“药金我是不会要的。”老人把那把票子塞给客人,口气很坚决,“张先生能看得起老朽,不嫌医术浅陋,已经足矣。”张自忠坚持要给钱。但不等他再说什么,欧阳老人便打发客人说:
“张先生请走好!”
“爹!”茜兰觉得父亲这样,未免有失礼貌。
“小孩子家,不用多言。”老人又对张自忠打个手势,重复一句:“张先生请走好!”
见欧阳老人的脾气很倔强,张自忠不便再说什么,就把那张白纸膏药装进兜里,双手一拱,向老人告辞。茜兰把客人送到客栈门口。
这个时候,就见天空中雷声阵阵,乌云滚滚。几只水鸟,在海河上穿梭般地飞翔着,焦急地鸣叫着,并无心捕食。忽然间,天陡地变黑,一阵灰暗的暴风像条黑龙,经过海河,席卷马路,横扫街市。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被卷起来了;废纸飞扬,尘土扑窗;卖货的笸箩被■翻了,商铺的窗户和门板吹得“咣咣”地响。幌子被刮得掉下来,像放风筝一样,飞得老远老远。
风头过后,风尾挟着暴雨接踵而来。酒盅般大的雨点,砸着屋瓦、地面和行人的脑袋;街上一片惊叫声。人们纷纷向屋檐下、商店里躲避。女人的纱裙被雨打湿透了,紧裹在身上;有人忙用芭蕉扇护着脑袋,急着往家跑。河面上,溅起大大小小的玉珠,像爆起的米花儿。
这情景煞是吓人!
张自忠忙冲街上喊:“胶皮!胶皮!”
只见行人惊慌乱窜,胶皮车却连个影儿也没有。洋车夫们,不知跑到哪儿躲风避雨去了。
“张先生,还是到客栈歇一歇,等雨停了再走。”看这情景,欧阳茜兰说。
张自忠看看怀表,已经12点了。他转过身来,见欧阳师父也在前厅,不觉自嘲地一笑说:
“人不留客天留客,师父,该吃午饭了。这样,我请客,请师父和小姐赏光。”
“怎么敢蒙先生破费呢?”欧阳老人抬头看一眼天色,口气缓和了许多。
他们不在餐厅用饭,却单单让伙计把饭菜送到那父女俩的房间。不用餐桌,就用房间的小桌。张自忠和欧阳老人坐在椅子上,茜兰坐在床上。三个人边吃边聊,气氛十分融洽。欧阳老人虽不抽烟,但每餐必饮三杯酒。张自忠也只饮了三杯酒,问道:
“敢问师父,您的膏药疗法如此精道,内、外、妇、儿皆验,是怎么悟出来的?”
欧阳老人一笑:“愚顽之人,哪有这么好的悟性。我这点医术,是学出来的,学而知之嘛!”
“我爹是江南名医吴师机的关门弟子。”茜兰说,“我爹学医那会儿,吴师祖已经70多岁了。”
张自忠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老人们讲过,钱塘有个“膏药大王吴师机”。临清一带的药铺出售膏药,有的就标有“吴师机方”字样。名师出高徒。欧阳老人的医术果然不同凡响。他说:
“师父医术不凡,你们父女俩何不在一个地界安居乐业,何必终日在江湖闯荡?”
“唉,一言难尽啊!”老人将举起的酒杯又放下,摇摇头,感叹一声,人生的辛酸和历程的艰苦,一起涌上心头。他一反平日的刚强,烈烈的目光暗淡下来,缓缓地叙述自己的身世——
那年,父亲得了噎食症,久治不愈,骨瘦如柴,才找吴师机给贴膏药。三贴膏药下来,病症大减,再用三贴,顽症全消。父亲大喜,从此和吴师机来往甚密,成了朋友。父亲求吴师机收儿子为徒。当吴师机81岁去世那年,他当时只有20岁。他告别师母,背了几本医书和医案,回到家乡小镇行医。
若干年后,当他在江浙一带名声大噪时,孙中山正在领导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打这个时候起,他先后在黄兴、冯国璋、孙传芳等人的军中行医。一个好的医生,在军中是宝贵的。孙传芳为了讨好吴佩孚,将他当礼物“送”给了吴佩孚。那年头,总统年年换,军阀狗咬狗。他感到生灵涂炭,空有悬壶济世之术。于是他又投奔了孙中山。声势浩大的北伐战争时,他正在朱培德的部队里救治伤兵。
然而,北伐还没最后胜利,就来清洗异党,镇压工人;再以后就是蒋、桂之战,蒋、冯、阎之战,你争我夺,乌烟瘴气。欧阳老人一气之下,不辞而别,浪迹天涯……
“我爹以前是在党的,打那离开后,再没有回头。”欧阳茜兰接着爹的话茬,补充道。
“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在不在党无所谓,只求自由自在,六根清净,眼不见心不烦。”欧阳老人凄然地一声苦笑,银须飘拂面颊。
这个时候,张自忠十分庆幸自己的眼力,那股潜在心中的说不清的意识,逐渐明朗起来了。对,让他父女俩留在自己的部队。他说:
“欧阳师父,晚辈有一事相求,想请你们父女留在天津,为津城百姓和军中弟兄们治病。”
茜兰见这位张先生口气不小,不觉闪动着黑黑的眸子,诡谲地说:“爹,我们没看错。”
“怎么回事?”张自忠迷惘地问。
“咯咯——”茜兰笑着说,“头一次看见你的伤疤,就晓得你是个带兵打仗的人。”
“哦?”张自忠更加感到惶惑。
“你那伤,说是生疮留下的,不对!”姑娘心快嘴快,指着张自忠说,“既不是刀斧砍的,也不是子弹穿的,而是弹片掀的,可能是飞机炸弹……”
“哦?”简直神奇得很!看到伤疤,竟能准确知道是怎么受的伤。张自忠在迷惑之中,倒更加感到异常欣快。要是军中有这样的神医……
“你想,我爹多半辈子在军中行医,哪样的伤势没见过?你的伤,岂能瞒过爹的眼睛!”
“兰儿,休得无礼!”老人制止女儿的快嘴。
老人不仅有如此丰富的阅历,还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在老人面前,他张自忠好像个光屁股娃娃似的,从上到下,从外到里,被那双神明的眼睛看得透亮。他不能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他挪开椅子,站起来,双手一揖,歉意地说:
“师父请原谅,晚辈就是张自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