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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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半生流离如一梦(2)

闭眼时,这位早逝的纨绔,大约只是感叹自己还没见到传递香灯的儿子,就要离开人世了。至于女儿,他实际上并没花什么疼惜的心血,他不在乎添一张吃饭的嘴,也不在乎送一副不错的嫁妆,可要他花些时间在女儿上头,倒不如再去瞧瞧马厩里新买的那几匹马。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个不受他宠爱的孩子,会成为20世纪中国文坛上一颗璀璨的明星,而他自己,变成了女儿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一笔浅墨。

不过在几个月后,他的遗腹子降生了。如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样,这是个男孩。但是那时这个小家庭,已经岌岌可危,这个孩子的降生,不过是给那位年轻母亲的额头上,再添几缕细纹,再上几缕愁罢了。丈夫死去的时候,她浑浑噩噩的,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场白事,事无巨细,都是周遭的下人们安排着,除了哭,她实在不晓得还能怎么办。或许她是早就有当寡妇的准备,只是着实想不到会来得这样急促匆忙。

母亲的无奈,给丁玲的童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后来这样回忆这骤然来临的灾难——父亲死了,我母亲就完了,我们也完了,我们家的一切都完了。这几个看似寻常平淡的“完了”里,不啻是一个个闷雷,打在人心上,血淋淋的,叫人仓皇里寻觅着哪里可以躲雨,然而茫茫四下,竟然是空无一尘的。

的确是“完了”。

还没走出丧夫的悲恸,丈夫的同胞弟兄,就赶着到自己房里来,追问早逝的兄长留下的遗产。人情冷暖,人走茶凉,虽然是人世间最平凡的道理,可临到自己头上,总令一颗已寒透了的心,再豁出一条伤痕来。

从前口头上说得那样好听,兄弟,手足情深,血浓于水。平日里客客气气兄友弟恭的,可一转眼,却对着兄弟的遗孀,孤儿寡母的,露出狰狞脸孔,满心满眼只牵挂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毫无顾忌地列出各种名项的债目来。情义淡薄如水,钱财浩沉如山,算计孤苦无依的母子三人,好比手到擒来。

我们很少有人尝过如此滋味,尤其是在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代。那仿佛是离我们太过遥远的生活,不知是我们太幸福,还是有些人太凄苦。所以当我们看到这样的凄凉惨淡时,幽然而生的同情里,总感慨天地如此之大,阳光繁盛,也有它所普济不到的阴冷角落。

但幸好,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会摧残人的肉体,消磨人的心志,最终将人生生逼上绝路。苦难,有时也是人生转折的契机,而奇迹,往往由此而生。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丁玲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困境和窘迫里,决然地走出了丧夫之痛,她的孩子还小,女儿三岁,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作为母亲,她绝不可能如此离去。面对那两位如狼似虎的叔伯,她挺身而出,变卖家产,硬是还清了他们列出的所有债款。可此时,偌大的蒋家,什么都已经是别人的,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所谓的兄弟叔伯,哪里有那样的仁义心肠,不曾追着逼着刮去他们最后一点粮财,已经是高抬贵手,何况有的是卑鄙小人,赶着他们要他们走。血脉相连的亲人,竟然还比不上家中的老仆,他们还殷切热心地给年轻的母亲出过主意,真诚希望她可以走出这灾难,将这个家顶起来,他们觉得她还有个儿子,送去学堂好好念书,中了状元当了官,就能把家业重新振作起来。

这时候,娘家的兄弟来了信,说是愿意接收他们母子三人。这不啻是一个救命稻草,她收拾好仅剩的行李,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就这样踏出了蒋家的大门。其实,也就是几年前,她坐着船,望着远方水天一线,碧水东流,怀着满心期待,在心里暗自描绘着未来丈夫的模样,勾画着即将展开的幸福生活的蓝图。

那时的天很蓝,碧空如洗,水也很清,明澈见底。一切都像是最完美的画卷,她是这个尘世里最娇憨烂漫的新娘,坐在轿子里静下心来,愉悦欢喜,也像是在心底开出了花,一直开到心外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她是那样踏进蒋家大门的。她没想到,今日,却是这样悲凉凄惨地离开,白雾冷霜里,无人送行,只有几个无赖追着她要钱要物。除了两个血肉相连的孩子,身边只有一口衣箱,一卷铺盖,与租来的一顶轿子。

四岁的丁玲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回首遥望,是她自小长大的那座深宅古院。她在花园里高高荡起过的秋千,她亲手种下的花,还有与她追打过嬉闹过的小小玩伴们。水长流,梦常醒,她的富贵童年,宛如匆匆划过的流星,今夕何夕的一现昙花,瞬息里,就明灭在幽幽无声的岁月长河里。

清秋的烟雨染过漫山的岚雾,日月积累的青苔湿滑了细碎的羊肠小径。初涉世事的女孩自此告别了一无所忧的童年,被反复无常的命运推搡着,前往奔赴一场一无所知的前尘命途。命运是诡谲的,是喜怒难测的,此时的母女,都怀着这种无奈的忐忑,然而无可奈何的,她们只能决然地,义无反顾地,任时光的洪流,将她们捎往未知的彼岸。

正如草木无法预知明日,将会是阳光万丈,还是风霜满地,她们也无法洞悉命运的意图,只有那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吃饱了会对着愁眉难展的母亲打个饱嗝,对着初晓人事的小姐姐甜甜一笑。无知的人是最幸福的人,这个小婴儿,是此行中,她们唯一的欢笑所在了。也是,再疲敝的旅途里,笑一笑,暂且洗尽风尘,享受一笑的明光,将纷纷微尘,且付与流水去。

少时

挑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要天朗气清,云白风和。背上你最爱的书,带上你最欢喜的茶,约上两三个你最亲密的朋友,去春深绿浓的野外走走。绿肥红瘦的晚春日子,切莫辜负了青春韶光,也切莫在晚年的老槐树下,找不到可以回忆炫耀的谈资。

少年时光,当真是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笔。万里江山,千顷珍宝,亦换不来青春的一瞬。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这个意气风发的年代,我们可以选择挥斥方遒,也可以选择青灯疾书,还可以选择肆无忌惮逍遥快活。人生可以有各种模样,少年时,也可以飞花柳絮,千娇百媚。再荒唐的事情,也可以笑一笑说,人不风流枉年少。临老了想起来,不妨高声谈笑,想当年,大爷我如何又如何。这样的追忆里,醉里带痴,痴里带狂,这狂里,未免也有几分豪气万丈。

其实也不必太出格,与引人注目。人生一世,所求不过“心安”两字。心若安,便是晴空万里。若是我,只愿给我一盏清灯,在幽幽的余光里,摊开一本古旧苍黄的字帖,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或欧阳询的《九成宫》都很好,然后再磨一砚乌黑清浅的墨,临一卷心平气和的心经。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能够这样安谧清和地走过人生,便是上苍对我最仁慈的厚爱,这样说可能有些矫情,可确实已足以教我半生感激。

每个人都是命轮里的一株花,独特,与众不同,专属自身。《圣经》里,上帝给夏娃的孩子安排各种职业,美貌的当国王和教皇,丑陋的去做渔夫和农夫。容貌无法选择,正如出身无法更改。我们不可能在出世后,再去喝一次孟婆汤,再转一世轮回。抱怨,悔恨,憎恶,都只能结出恶果。

时光总在教诲我们一些人或事,静心感悟,潜心修行,人生这场博弈豪赌里,我们会是自己最大的赢家。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清秋细雨,亦是浮世一场梵唱,万物生灵皆有情,我们仔细聆听,总能收获独特的,专属的领悟。而这些,都是有益于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未来的。我始终觉得,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符合天地造化里的某些因果缘由,不论坦途还是磨难,都是无法略去的路途,我们可以当成财富,安然接受,坦然路过,沿途的风景,不论大漠黄沙还是西岭清月,都别有滋味。前提是,我们得承认它们的存在,并且毫无芥蒂。而这样的道理,看着简浅寻常,有些人,却需要穷尽一生才能对其中的奥义释然。

四岁那个念头,无处容身的丁玲母子,回到了武陵的娘家。这个充满桃花,美酒,春天的地方,后来被改名常德。余家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结束了那段不幸的婚姻,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这个自小长大的故乡。

彼时,到底是已物是人非了。

慈祥开明的父亲已经故去,那位风趣温和的老人,对于孩子们是格外宠爱纵容,说是父女,其实更像一对朋友。两人一块儿下棋,看小说,甚至允许女儿喝点小酒,他虽然是按着古训教育孩子们,但更多的是新式的开放。丁玲的母亲,就是被这样教育长大的,洋书,其实她还待字闺中时便看了不少,思想也丝毫不逊于行走在外的男子们。

然而这次回来,并不是短暂的归宁,而是长久的寄人篱下,甚至连母亲她自己,也不知晓这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她只是看一步,再走一步。长远的打算,她没想过,也不太敢想。在现在这家庭里,她是没有话语权的,吃闲饭的人,到底说话都软极了,没有底气,她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着,不敢越雷池半步,家中的是非恩怨,自己不敢去参合,两个孩子也被教导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恪守本分,是在这个家里,母子三人唯一应该做的事。

家里同年级的兄弟姐妹极多,小小的丁玲穿着略显陈旧的衣裳,第一次知道“寄人篱下”的真正含义。《红楼梦》里林黛玉时常迎风流泪,他人不解其苦,是的。若不是当真到了那境地,又有谁能洞彻其中的悲凉呢。亲人,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隔了一层血缘,就好比隔了千重远山。家呢,也不是自己真正的家,细微的骄纵任性都得收拾起来,做一张乖巧懂事的面具,日日戴着,也不得不真的乖巧懂事起来。

照顾自己的只有母亲,而舅舅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丫环成群前呼后拥的,丁玲的表妹只比她小一些,穿得如瓷娃娃一般,被捧在掌心如明珠一样呵护着。可她呢,还应该在慈母怀中撒娇耍赖的孩子,一日日地,当真过早成熟了。清灯剪影,此中冷暖,是劫是缘,也只有自知罢了。

如今当家做主的是丁玲的舅舅,他曾和她的父亲一起东渡日本,也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和思想,甚至还开办了女学堂,将这新派的做法贯彻得十分地道。丁玲的母亲对于自己在家中吃闲饭,时常觉得不安,于是同弟弟商量后打算再去上几年学,出来之后好歹也可以当个女先生,总归可以自己糊口,不必再看人眼色。

这本是件好事,我们现在的女孩,也应该学一些本事。可以不必站在顶端,也可以不必光芒四射,只要能不短衣食,自给自足就极好,这样就足以无愧于心,有了一项安身立命的本事,走到哪里,都能坦荡自矜,不做依附于高木上的丝萝,也不做精致笼子里的金丝雀,自身行走于世,活一世的潇洒自在。

然而这个打算,却遭到了丁玲主持中馈的舅母的反对。直到丁玲的母亲答应定下女儿和侄子的婚约,舅母这才作罢。其实天花乱坠的反对,这位舅母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她管理家庭,井井有条,游刃有余,这个王熙凤式的人物,但对于投奔而来的姐姐,总觉得不是自家人,如果丁玲能嫁给自己儿子,那自然就是自家人,养他们一家三口,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亲上加亲,也是一桩好事,千百年来,不是都这么过来的么。

于是,在舅母的百般坚持之下。年幼的丁玲就订下了同表哥的亲事。丁玲的人生,在当时是就被这样注定下来。在武陵的舅舅家中长大,年纪成长便可以嫁给表兄,继续在这个家庭生活。那时,她是被作为童养媳活在这个家里的,这种滋味,比寄人篱下还不如些。那位叫做玉儿的表哥,虽然也叫“玉”,却没有贾宝玉那般,怜香惜玉的心肠,自从得知这位表妹日后会成为他的妻子后,时常寻了她来嬉闹,有时便动起手,甚至刻毒地骂上好一会儿。对于他,丁玲是自小就没有好感的,日后离开这个畸形的家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所幸命运并没遗弃丁玲,母亲带着她一同进了常德的女子师范学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离家念书本,本就是一桩奇事,更何况她还带着年幼的女儿,母女两人一同上学,母亲在成人班,女儿去念幼稚班,成了同学校友,放到今天也算是一件怪事。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永远不嫌多。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就是轰动了整个县城,闹得满城风雨。

那时幼稚班的同学,下学后往往有车或是轿子来接。年幼的丁玲用目光,将一位位同学们都送走,此情此景,想来便觉得有些沉重疼惜。不过是五六岁的孩童,最是渴望父母拥抱的时候。我们现在的孩子,家长们接晚了一步,看到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孤零零看着门口,可怜可爱的小模样,孩子还没开始哭闹,自己就先心疼起来,便哄上半天来讨他们的开心。丁玲的母亲,也未必是不心疼她的,只是她也无可奈何。她的肩膀上,承载的是一个家庭的重量,她哄得了一次,却哄不了长久,倒不如让丁玲自己站起来。凡事,习惯之后便不会再觉得疼。

于是每一天下课后,丁玲总是一个人抱着小书包,站在槐树下,小小的一团,等着妈妈上完课后来接她。孤独,是从幼年到少年,一直侵蚀并同她做伴的一样事物。没有玩伴的丁玲,很早就学会了自己和书对话。对书籍的渴望和热爱,大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渐渐地,她变得不太爱说话,但她依旧很喜欢看书。余家有座藏书楼,是她最爱去的地方。那里面的书都有些年头了,有些是外祖父在外当官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有西洋的天文地理,还有许多充斥着新思想新意识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