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生流离如一梦(1)
故里
故乡,这是一个多么温暖亲切的字眼。
一个生命,瓜熟蒂落,伊始之地,是从这个温暖字眼上,缓缓展开的。守着故乡,过了一辈子的人,永远都不会晓得,游子们的思乡之苦。有人怀念江南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喜悦;有人思念塞北风沙满地,金戈铁马的锤炼;有人渴求西疆天阔云低,碧水蓝天的清澈。
魂牵梦萦时,万般总不离乡愁。
南北千山与万山,轩车谁不思乡关。
然而我们依旧要庆幸,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我们还拥有一个可以等,可以盼,可以思,可以念的所在,它可以被我们妥帖珍藏在心灵最深处的地方,安然守护,如守护一场最美好的梦。人世存在太多的变故,风水常转,霜雪时回,唯有这场关于童真,关于无忧,关于纯净灵魂的故土之梦,它在那里,永不会变。
每个人都拥有这样一个梦。
一辈子守着故土不曾远离的人,无法体味半生流离后,对故乡的渴切。总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远离故乡。那或许是为了追求某个孜孜不倦的梦想,或许是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悲凉。自求或被迫,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故乡魂,将会是最坚韧,最可靠的依归。
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恐怕在所有游子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执着沉默的愿望。
故乡,它在我们身上刻下的烙印,跟随我们一生,悄无声息地落地,生根。江南的温柔,塞北的豪爽,西疆的清朗,这是一种无法言说,又无法摆脱的气韵。将乡音更替成纯正的国语,需要多久,至多不过一两年;将故土习俗换置成异地风情,需要多久,至多也不过两三年。乡音易改,故习易更,唯独故乡给予我们的印记,无法磨灭。
湖南临澧,这个湘江,阮江,澧江三支河流交汇而形成的小县城,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桃源武陵山的余脉,千古洞庭形成的盆地,一直延伸到了这里。踏上这片土地,就无法控制思绪,只想用王勃那句“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加以描摹,加以形容。流云,在浩瀚的天际反复徘徊;江流,从源头永不间断地奔往前方。哪管岁月更迭,风云变幻。
这里,历来烟火鼎盛。自从翻天覆地的那场巨变之后,更是走向了繁盛的前景。曾经,在这里,也诞生过不少伟人,但时光流逝,总有那么多名字会被我们遗忘在身后,我们所能够记住的,只是最出众的,或者是触碰过我们心灵深处那根隐秘琴弦的。人生而孤独,如果没有这些温柔的美好的事物,我们拿什么来丰盈苍白嶙峋的岁月。
我能记住这个寻常又不平凡的小城,源于丁玲。而我能记住她,或许是因为她的苏菲,或许因为同为女子,后者可能可笑,世间女子千千万,美貌的娇娆的温柔的可心的,每一朵都是与众不同的花,可是没有一朵花,像她那样勇敢坚定,如同浴火再生的凤凰。
不是每个人都有跌倒了,就爬起来的勇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在经历过无法想象的磨难后,能再度风华的傲岸。我所佩服的,不过是她的勇气,她的心。
这个藏于三江,始于沃土的小城,如今已穿上了时代的华裳。高楼次第拔地而起,各种现代化设施屡见不鲜。然而它并未遗忘自己的历史,抛却自己的过往,尽管那些历史的见证,已经有些格格不入。
江边依旧立着古老的吊脚楼,每日听着江水咿呀独唱,寂静地,沉默地迎来送往,它身上斑驳着旧日痕迹,每个角落,都写满了故事,如日光悠长。在这里,我追寻着那位勇敢女子的足迹,跋山涉水,风尘千里。只是不曾预料,她曾生长的地方,几乎跟这座繁华的小城毫无干系。
黑胡子冲——丁玲最原始的故乡。这是个需要骑马,坐轿才能一窥真容的小村,在纷扰喧哗的红尘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一处清幽动人的所在。草木幽深,繁花如锦,干净得当真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我想,我们是需要出来走走了。
在这个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时代,我们只要守着一台小小的电脑,仿佛就能够遨游整个世界。然而,那样的世界,是不是我们能够用手触碰,能够俯首轻闻侧耳倾听的世界?那些快捷方便的现代化设施,是不是足以让我们值得,用触手可及的真实去交换呢?
浸透红尘日久,我们着实需要开门推窗,亲自寻访一处,能够洗净疲敝心灵,净化风尘外衣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竹林,遍布绿意,美好得像是许久许久之前,哪位吟游诗人低吟浅唱的一首诗。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育出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女子了。好比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换了湘西幽幽风水,替了湘江悠悠唱晚,哪里能孕育出那样清透伶俐的姑娘。
可惜的是,时光流逝,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时光的美妙也在这里,它能够改变一些事,也能够令一些事,在人心里镌刻永久。1904年,孙中山先生为他的梦想满世界奔走,而这个国家,满目疮痍,遍地硝烟。就是这一年,这个宁静小村里,一户蒋姓人家里,诞生了一个女婴。这户人家,有着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极其气派的高门红墙,一切都很符合人们对富贵人家的定义。
后来这里的人们,提到那座蒋家大宅时,总不无艳羡地描述,大宅门口曾置着一方长石,这块石头被称为“下马石”,即便是知府来了也得停轿下马,步行而入。与下马石一样声名远播的还有蒋家那富丽堂皇的戏楼,据说这座戏楼,用的通通都是上好木材,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它还用象牙和宝石以装饰辉煌。除此之外,蒋家的花园是专门请了上海的工程师精心设计的,用料是从无锡迢迢地水运过来的,就连他家的佃户,也专门住在蒋家另起的一条长街上。
在这个豪门大户里,女孩总是不如男孩那么备受期待,或者说,女孩也不必像男孩,生下来就被寄予众望。丁玲的父亲,这位纨绔的蒋家少爷,将自己给期待里的儿子取下的名字,作为长女的名字——蒋伟。
对于女孩,这样的名字,显然是过于男性化,又过于沉重了。然而,这并没给当时的丁玲带来多大的负担,她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嗷嗷待哺,只需在慈母怀中安然长大。蒋家是当地出了名的富户,除却几位远房的贫寒书生,蒋家子弟,极少不是纨绔子弟,他们通常英年早逝,死因不过是过度纵欲。
丁玲的祖母,孀居时依然年轻,她的丈夫在三十五岁时便已死去。她几乎是做了一辈子的寡妇,而她的儿媳,大多也循着她的路子,年纪轻轻便已孤身一人,只领着膝下几个孩子,乏味而平静地走过人生。在丁玲之前,这户人家唯一与众不同,没有走上那条老路的,只有丁玲的二伯父和一位叔叔。他们看透了荣华里的钩心斗角,靡离里的空洞凄凉,一位将红尘早早看破,念着佛经皈依了佛祖门下;另一位更加出格,干脆上山当了土匪,痛快倒是痛快了。只是偌大蒋家,在丁玲伯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后,便剩下了满门寡妇,冷清得令人忍不住要做噩梦。
其实如果丁玲的父亲未曾死去,那她还是这个大家族中备受宠爱的小姐。闺门里的纤纤女流,闲来看花喂鸟,忙起来,也至多做些女红,绣几方罗帕或是锦囊。等到待嫁的年龄,自有父母为她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尔后成婚,相夫,教子,一世安宁,操心的,也不过是些富贵里的琐事。当时的深门闺秀,莫不是如此。
她终究没能这样安稳地成长,平静地度过她的一生。
三岁,她的父亲便溘然长逝。留下年轻的母亲,以及几个月后才出生的遗腹子。自此之后,就剩下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这样的生活,是困苦还是安乐,是很容易教人一眼看穿的。年轻的母亲,自己还懵懂不知,从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奶奶,变成任何事情都得亲力亲为的憔悴妇人,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女人,是很容易就老的。安乐娇奢里,自然时光都流淌得慢了,若是贫困交加上来了,日子难过起来,人也渐渐就苍老了。
那时的丁玲还只有三岁。三岁时,我们在做什么。一帆风顺的少年们,很少对这个年纪的事情有所印象。但是一夜之间,生活变得天翻地覆的丁玲,我想她应该是有所感触的。昨日,还是位娇滴滴的,大家捧在手心宠着疼着的小姑娘;翌日就看到母亲拧着的眉,上面有说不尽的愁。她是享受过富贵的,对于横生的苦难,感触会比常人来得格外分明些。
正如本来健全的人,突然因为某场车祸丧失了光明,痛苦也比天生的盲人更大些。命运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无情得令人忍不住害怕,可偏偏,除了默然承受,别无他法。丁玲就是从云端,突然跌落在尘埃里,溅了满身尘土。这个只有三岁的孩子,第一次尝到了人情冷暖,世事苍凉的那杯茶。
如今的蒋家大宅,早已不复存在。残存的遗址上,新建起的是几座寻常无奇的平房。仿佛过去的记忆,已经好比烟云消散,丁玲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也日渐淡薄。她过早就离开了这个故乡,在她今后的人生里,甚少回到故里,也甚少在笔墨里提及这座安静的小城。但我相信,在她的某个梦里,有灵魂归来过。
寻因觅果,故乡,总归会是人心深处,最温暖的依恋。
童年
还记得人生最初的开始,那些天真无邪的梦吗。孩提时代,总是最渴望长大,等到真正长成这红尘俗世中的一枚常人,又怀念起那些清澈岁月,美好时光。人总是这样反复循环,跌跌撞撞里,就在不经意里发觉——我们已经走过人生绝大多数的旅程。
《时光旅行者的妻子》里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可以任意遨游在任何时空的人,而他的妻子则没有如此的本事,只能留在原本的时空里,等待他的归来,他的再次离开,还有他的再次归来,如此周而复始,盼着他们时空交错的瞬间。在这个风靡穿越的年代,却还没人能拥有那项奇妙的本领,只能做做梦,梦是最博大精深的行囊,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起背起,穿梭在幻想的流光片影里,于是虚幻的欢喜,也能蔓延进残酷的尘世里。
做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回自己懵懂的季节看看吧。透过流光的水镜,或许在他人眼里看来,那不过是个玩得忘乎所以的小鬼头,泥里来土里去,早上妈妈给换的干净衣裳,早就是一塌糊涂,回家一定是要挨骂的。可自己知道,那是自己最纯粹的开心,最原始的欢喜,也是自己,永远遥远与回不去的童年。
我的童年,不知是不是后来的幻觉加以的美妙,总是小桥流水,烟雨濛濛。我的故乡确实坐落于江南的某个小城,但更深日久,它日渐成长,幼时的美妙日渐凋零,正如我曾有的娇憨痴傻,也在浮世流光里,凋谢成凌乱花瓣,随风去了,便再也寻不回了。于是我总是在回忆里加以寻觅,加以柔光,用最好的形容词来粉饰它。
英国诗人威廉·布雷克这样颂赞一生一次的童年:从一粒沙中看见一个世界,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国,用手掌握住无限,一小时就是永恒。
我们不由要感激诗歌的美丽,短短几行文字,就能描摹出一个神奇的世界,而童年,就是如此干净纯粹,孩童们毫无杂念的清澈目光里,悲伤是纯粹的悲伤,欢喜亦是纯粹的欢喜。即使他们的悲伤,可能只是因为没去成游乐园,他们的欢喜,也可能只是早上妈妈竟然允许他们多吃一块甜腻的巧克力。
而我心中的传奇女子,她的童年,尽管她在后来极少提及,但确实依旧始于那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那座承载了太多苍凉和悲哀的深深庭院里。丁玲,不,她那时候还叫着蒋伟,这个过于刚硬的名字。她原本该像现如今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凡事无需担心,只要有爸爸妈妈在,自己只需乖巧地玩耍和睡觉,这样就足够讨人喜欢,而刚开始时,也的确是如此的。
她的父亲叫做蒋保黔,另外也叫蒋浴岚,祖辈上三代,都是做官的出身。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也考中了秀才,原本也是要走上官宦之路的命运,却被一场维新运动改变了轨道。这个年轻的男子,成为了第一个走出原来的小世界,走向外面浩大天地的人。丁玲,就在他东渡日本,修习法律时出生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前头也是个女孩儿,却不幸早早夭折了。
年轻的父亲在外面,尽管丰衣足食,孤独和寂寞,却是难以忍受的。加之无法适应日本粘腻湿润的气候,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又患上了肺病,于是很快就返回国内来,此后便一直在家里,度过接下来短暂的岁月。可他到底是这个大家庭里第一个“开过眼”,接受过新思想的人,等级思想已经被新思潮侵蚀得有些透明,他可以跟厨子下人们侃侃而谈,聊上一整天,却跟兄弟们无话可说,他觉得他的同胞兄弟们乏味无趣,他们却觉得他被外头的花花世界变成了个异类。对于丁玲的母亲,他的妻子,他也在她身上尝试过一些新玩意儿,比如要求妻子放足,并将家人对妻子的苛责一力承担下来。
不过这些,也不能改变他是个纨绔子弟的事实。他整日游手好闲,喝酒抽烟,最大的喜好是买马赠马,这倒是很有魏晋名士的潇洒气度。在他眼里,金钱当真如粪土,流水一样地去,丝毫引不起他半丝感叹。他的身体,也在如此的花天酒地里日日地空虚起来,最后油尽灯枯,一场肺病就断送了年仅三十余岁的年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