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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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雾的另一面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珍妮特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为怎样消磨周六的时间作打算。她一看到我睁开眼,就开始和我说话,头天晚上对我的拘谨似乎也烟消云散了。我穿衣服时,她坐在她的床上,身体轻快而有节奏地来回晃着,告诉我他们通常玩什么游戏以及所有小秘密。吃早饭时,我已经不再想这里的人成天做什么,而是感到疑惑——这些孩子是怎样把那么多的冒险和游戏挤进短短的十二小时里的。

吃完早饭后,每个人都帮忙收拾,而且都十分开心。珍妮特和弗兰西丝抢着喂小露西。我们吃饭时露西一直尖叫着,在婴儿床的护栏板条间挤呀挤,要把她胖嘟嘟的脸从里面挤出来,逗得我们直发笑。两个女孩抢得那么来劲儿,我都怕她们会把露西撕成两半。这时欧文太太从厨房探出头来,提醒说这次该轮到弗兰西丝了。弗兰西丝似乎挺爱珍妮特的,立刻大方地说让珍妮特喂吧。而珍妮特说还是让弗兰西丝喂吧,然后她就去给布洛德文帮忙了。她走后我一直寻思,她们这样抢着干活儿到底是为什么。

男孩们出去搬柴火了,欧文太太进了厨房,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除了露西嘶噜嘶噜、嘎吱嘎吱吃东西的声音外,就只听见弗兰西丝小声而温柔地给她讲故事。我站在窗边,默默朝外看着。外面正下着毛毛雨,我望向花园门口,只瞧得见黄色的野地和黑色的树。远处雾气笼罩,不过那雾看起来薄薄的、亮亮的,像是快要出太阳了。我还挺巴望看到雾散后的景象。是会看到更多的野地和树篱呢,还是更明亮的景色、更蓝的天空?当我站着发呆时,一只鸟儿突然大声唱起歌来,那声音是那么甜美、神秘,仿佛来自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因此,当欧文太太突然拍我的肩膀时,我仿佛从梦里惊醒。

“伊莱恩,亲爱的,你整理好你的床后,能不能帮我整理一下小家伙们的床?”她说,“孩子们待会儿会出去玩,我希望你也愿意和他们一起去。”

我抬头看着她,心里老大不高兴。首先,我一点儿也不理解,为什么我作为客人,居然要自己整理床铺?在家的时候,这可全是穆迪太太做的。其次,在这样又冷又湿的天气里,外头有什么可玩的?不过,我早就学会了不表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欧文太太上了楼,无奈地整理那些床。和我住惯了的公寓相比,这里没有供暖也没有电暖器,卧室里冷得要命。我一面簌簌发抖,一面默默生气。

“乡下要比伦敦冷。”欧文太太突然说,“不过,你会习惯的。你需要到处跑跑、常常活动,很快你就会有珍妮特那样健康的脸色了。现在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对吧,伊莱恩?但是春天就要到了。每个白天都会比上一天要长一些、亮一些,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花都开了。到时候,你会很开心的。”

然后她把话题一转,谈起我妈妈在学校时候的一些事,听起来非常有趣。我认真地听着,有时还忍不住大笑起来。因而,当楼下又爆发出一阵喧闹、我明白是他们准备出门时,我甚至有点儿失望。

约翰尼一阵风似的冲上楼,险些被地毯压杆绊倒。珍妮特紧跟在他后面。

“妈妈!”他喊道,“我发现一只小兔子死了,我们要给它办葬礼呢!你有鞋盒子吗?”

“真的吗?”欧文太太听他这么说,顿时有点紧张,“珍妮特——还没有完全死掉吧,那只兔子?”

“是刚死了的。妈妈,刚才它的身体还是暖的。”

“不要碰它。”妈妈说着,找来一些报纸和一只硬纸盒,急急忙忙下楼去,“用报纸和大树叶把它裹好,放进这个盒子里。约翰尼,你摸过它了吗?不要再碰它了,去洗洗手。”

“我不要玩葬礼游戏,那是小孩子才玩的。”彼得突然郑重声明,“我要去爬树。”

“哎呀,彼得!”珍妮特有点儿烦恼地叫道,“我们向来都是先和小家伙们玩点什么的。你可以负责掘墓和摇铃,我来当牧师。总得不时做些让小家伙们开心的事嘛。过一会儿我们再去爬树吧。”

后来我发现,珍妮特爱极了和葬礼有关的一切,从来不肯错过一点点。这会儿,彼得照她的吩咐出去了,而她继续安排其余的事。

“每个人都去搜集一些落叶和迎春花。”她指示道,“我们要把盒子弄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她被罗宾打断了。罗宾着急地冲到我们当中,涨红着脸,一下撞到布洛德文身上,一下又绊倒在他自己的靴子上。他还不了解葬礼是什么,只是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

“‘喔宾’也要去‘桑礼’!‘喔宾’也要去‘桑礼’!”他欢快地一遍遍叫道,“还有珍宝,珍宝也要去‘桑礼’哦!”

“没问题。”珍妮特爽快地说,“我们让珍宝来当黑马,给它戴上纱,把盒子绑在它的尾巴上。当时的习俗是由戴黑纱的马拉灵车,因此欧文家的孩子是在仿照真正葬礼的做法。罗布(罗宾的昵称——译注),你牵着珍宝走在前面,我来做接送送葬人的司机。我用独轮推车把弗兰西丝和约翰尼带过去。”

“可你是牧师。”弗兰西丝表示反对。

“不,葬礼没开始之前,我还不是。”珍妮特辩解说,“噢!还有伊莱恩呢。我忘了她了。伊莱恩,你可以走在后面,负责拿花儿。”

“哪里有花啊?”我冷淡地说,心想他们全都疯了。

“那就拿一些紫杉枝好了。”珍妮特指指门旁边的紫杉树。“我们快开始吧,要不彼得又要不耐烦了。”

我们这支送葬队行进得非常慢,因为珍宝——一头古怪的、不成形的、由毛线填充起来的“大象”——正拖着四条腿和一条象鼻,毛茸茸的尾巴朝四面八方炸开,上面系着那只盒子,在地上砰砰乱跳。我们只能跟着它,一步一停地沿路朝前走。彼得走在桂树篱后,焦躁得把开饭铃摇得山响。队伍后面那位“司机”同样毫无耐心,推着独轮车绕着“棺材”来回跑,险些让送葬人栽进菜地里。这样的骚乱也使“灵车车夫”深受困扰,为了使葬礼进行下去,“掘墓人”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太妃糖来安慰他。

拐过桂树篱后,我为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一片小小的动物墓地,周围装点着许多卵石,上面竖着一只只木制十字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些十字架上有名字,是用铅笔刀刻的,用墨水填的色。这儿有画眉的墓,有兔子的墓,有松鼠和老鼠的墓,还有一个墓属于一只名叫“断电”的小猫。在这些小坟墓的后面,有一个刚挖好的洞,洞口围了一圈月桂树的叶子,那是可怜的“邦尼”意思是小兔子,文中为首字大写。 的最后栖息地,而它已经被小心地放进了洞里。弗兰西丝撒了一把冬菊,其他人把土埋上,随后,珍妮特对着我和两位送葬人讲了一篇关于兔子的布道文。“掘墓人”已经走开了,而“灵车车夫”在一边和泥,要给珍宝做一份泥巴派。

布道结束后,弗兰西丝说:“现在,我们来唱一首赞美诗。我们唱主日学里学过的‘无数孩童在天上,环绕在主的宝座旁’。”

“我们要不要改成‘无数兔子环绕’?”约翰尼问。

“当然不行!”“牧师”急忙说,“听起来不像话。”不过她自己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最后,两位送葬人唱了赞美诗,在那寂静的雾气里,歌声显得微弱而哀伤。

到最后一个音符也消散后,珍妮特说:“走吧,我们去找彼得,然后去我们的树那里。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

她扶起独轮车,这一次的乘客是罗宾和珍宝,我则跟在他们身后,弗兰西丝一个人留在墓园里。后来我发现,弗兰西丝很爱这块小墓地,因为对她来说,坟墓不是别的,而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被埋葬者不过是沿着通道走啊走,直走到天国的大门前。在那里,无论你是用小小的脚掌拍门,是用小小的喙啄门,还是用小爪子抓或者挠,门都会立时为你打开,你将被迎进一个阳光普照、鲜花永不凋零的世界。在那里,谁也不会受伤、被杀,也再没有毁坏——当然,当时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我只是奇怪弗兰西丝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那儿,在月桂树篱后,跪在潮湿的泥地里,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厨房外的窗台上放着好几杯热可可和一些姜饼干。我们吃了喝了,又再次出发。只有罗宾留下来,和卡德沃勒一起待在餐桌底下。卡德沃勒没去参加葬礼。很显然,它会是个糟糕的送葬人,搞不好会把要下葬的兔子吃掉。

彼得跑在前头,我们快步跟着他,在大门旁遇见了弗兰西丝。一伙人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跑,直到看见一大片银色树皮的山毛榉。我们跑到的时候,彼得已经上了树,坐在一根低矮的树枝上晃着腿,用他的铅笔刀刻树皮。他喊着叫我们快一点儿,又宣布说要为他的兔子做笼子,整个下午都得忙活,到时就没工夫陪我们玩了。

“弗兰西丝先来。”他命令道,一面平趴在树干上。珍妮特把弗兰西丝稍稍举起,彼得抓住她的手朝上拉。弗兰西丝跨上树枝后,立刻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爬得那么高,简直像只机敏的小松鼠。约翰尼也一样。

我感到一阵恐惧。我从来没爬过树,而且我知道自己肯定爬不上去。

“来吧,伊莱恩,”彼得鼓励我,“你很容易就能爬上来。跳起来,两腿夹紧树干。”

可我知道我做不来这类动作,只会让自己丢丑和受伤。于是我背转身,扭头对他说:“谢谢你,但是我不爬了。我不爱爬树,这很幼稚。我要回去了。”

我没有回头看这番话激起什么样的效果,可有那么一会儿,后面安静了。然后,我听见彼得说:“哦,珍,别管她,她太傲慢了。跳起来,我来拉你。”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慢,而且几乎看不清路——出于骄傲,我正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掉落。我想,他们永远不会喜欢我了,而我也不该喜欢他们,还有他们那些蠢游戏。可我又极其难过。无论是尝试做不喜欢的事,还是努力克服恐惧去做害怕的事,我从来都没有试过。

“我讨厌乡下,讨厌彼得。”我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我要写信给妈咪,说我非常、非常不开心,我要立刻回家。我不该待在一个让我不高兴的地方——我凭什么要待在这里?”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斜坡顶上,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那四个人爬到了树的高处,一个个都晃荡着腿,像一群快乐的猴子。他们彼此挨得很近,很有可能立刻就叽叽咕咕地聊开了。多么蠢啊!可他们还是令我苦恼:独自做懂事又不“愚蠢”的人,是多么孤单啊。

这时,我发现周围有些不一样了。阳光驱散了雾气,开始大放异彩。透过那已经变得非常清透的薄雾,我看见了广阔而起伏有致的大地。现在不管我朝哪个方向看,阳光都得胜了。余雾就像阵阵轻烟飘向蓝天,缠绕在远处的树顶上,看起来像一条条稀疏的围巾。我环顾四周,景物已经变得十分清晰。越过广袤的耕地和斑驳的小树林,最远处是高高的山。大海出现在我脚下,平躺在两片海岬之间。

鸟儿也唱起来了。在我近旁的一棵冬青树上,一只知更鸟鼓起它的小胸膛,欢乐地鸣啭。它的胸脯就像草莓那样红。很快,到处都是嘁嘁喳喳的啁啾声。鸟儿们仿佛是为春天快要到来而欢笑。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要高兴起来了。

可是,如果既没有人为我操心,我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怎么才能开心呢?原先被大雾笼罩的潮湿的地面,现在变得银光闪闪,蓝天也闪耀发亮。然而泪水使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知更鸟依旧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