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残酷的青春:莫桑比克的女兵与武器
在非洲大陆,青春是个可贵的字眼:首先,它告诉你迈过了童年的饥荒,尽管这并不意味着你将远离饥馑,至少你可以享受一下成年的短暂欢愉;其次,在非洲,人的青春仿佛这个大陆季节分明的雨季,你需要在青春时节尽可能像雨林里的树,向上长、往下伸,保持横向与纵向的根系和叶脉繁荣,并随时准备着灾荒年份和漫长旱季的到来。只是凭借这两点,我们就可以体会到非洲青春的残酷。
为了获得更多民族志式的细节,笔者仔细研读了伦敦远东亚非学院多位人类学家的研究文本,这里的主人公是在战争中与各种武器生活在一起的女战士,这里将有她们的叙事、焦虑以及漫长的非洲生存体验,由此,我们可以管窥非洲残酷青春的全貌。
一、莫桑比克的殖民幽灵
莫桑比克已知最早的居民是布须曼人。在公元1世纪和4世纪时,一些说班图语的部落跨过了赞比西河进入了莫桑比克。1498年,葡萄牙探险家于莫桑比克海岸登陆。葡萄牙在东非的影响力在16世纪开始蓬勃发展,在东非建立了一系列殖民地,统称为葡属东非。在这些靠贩卖奴隶与黄金来获利的殖民地中,大部分都是私人身份的殖民者建立的,葡萄牙在东非并没有中央管理部门。在东非殖民地迅速发展的同时,葡萄牙将它的注意力转向了印度和巴西。
19世纪,欧洲国家在非洲的殖民地进入了全盛时期。在失去了巴西这片广大的土地后,葡萄牙开始将精力集中于非洲殖民地的发展,而这却造成了与大英帝国的直接冲突。为了在东非建立更多的殖民地,英国向葡萄牙提出了出让一部分殖民地的要求。为了避免与强大的英国皇家海军发生冲突,葡萄牙答应了英国的要求,并于1881年5月确定了至今仍未改变的莫桑比克疆域。在这之后,莫桑比克的实际统治者变成了以莫桑比克公司、赞比西公司和尼亚萨公司为首的各个殖民组织,而英国则为这些组织提供资金和廉价劳工,作为回报,这些公司会修建铁路及开采矿藏来发展各个殖民地。这些公司的统治范围由沿海一直深入内陆,它们在自己的领土上设立了大型农场,并开始向当地居民征税。
在殖民地迅速发展的同时,当地人的抵抗活动却并没有停止。1895年,一支由莫桑比克和津巴布韦各部落组成的抵抗力量被消灭,而其余的一些内陆部落也在1902年被打败。同年,葡萄牙定劳伦科·马科斯(即今天的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为莫桑比克首都。1926年,葡萄牙内部的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导致了葡萄牙第二共和国的诞生,而葡萄牙人对非洲殖民地的兴趣也再次变得浓厚起来。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莫桑比克境内的民族自决运动开始兴起。
二、被“解放”的莫桑比克
1962年6月25日,莫桑比克解放阵线于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成立。这个组织是各个流亡中的莫桑比克人将多个已有的民族主义组织,在一次会议中合并而成的。由于葡萄牙政府对莫桑比克的民族主义运动采取高压政策,因此莫桑比克解放阵线这样的组织只能在国外形成。一年之后,莫桑比克解放阵线于达累斯萨拉姆设立了总部,并在社会学家爱德华·孟德兰的带领下展开了为莫桑比克争取独立的运动。在最初的两年中,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开展了各种政治运动以使莫桑比克和平独立,但却没有成功。在尝试和平独立失败之后,孟德兰于1964年下令在莫桑比克境内展开游击战。
非洲各国的独立运动在一开始就得到了美国的援助,这不仅是因为美国奉行威尔逊政策,而且还是美国在非洲对抗苏联的大战略中的一部分,因此它与其他一些反共的民族主义组织便开始依赖于罗得西亚和南非。尽管联合国向葡萄牙施压要求其允许莫桑比克独立未果,而相反地,葡萄牙却通过威胁退出北约而迫使美国停止了对莫桑比克解放阵线的援助。这样一来,莫桑比克的各个民族主义组织就被迫向东方集团靠拢了。
谈到莫桑比克,必须提到一个组织,那就是莫桑比克解放阵线(英文世界中,它有个响亮名字FRELIMO,这个名字直接进入了莫桑比克的国歌当中Viva,Viva FRELIMO,也就是FRELIMO万岁)。仔细看莫桑比克的国歌歌词,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斗志、抱负、愿望,同时也能体会到其中的社会主义、后殖民话语。
万岁!莫桑比克解放阵线,莫桑比克人民的指南针,手握着武器的英雄人民,坚决要把殖民主义推翻。全体国民始终团结一心,奋起从鲁伍马到马普托,展开对帝国主义的斗争,再接再厉到最后的胜利。
万岁!莫桑比克。万岁!国旗,国家的象征。万岁!莫桑比克,为了你人民英勇的斗争。与整个世界联合在一起,向着资产阶级继续斗争,坚决把我们的国家变成,资本主义剥削者的墓地。
莫桑比克的全体国民们,莫桑比克的工人和农民,我们努力工作生产劳动,把财富创造要丰衣足食。
万岁!莫桑比克。万岁!国旗,国家的象征。万岁!莫桑比克,为了你人民英勇的斗争。
1990年,莫桑比克改行多党制。1991年“政党法”正式生效。“政党法”规定,各党派必须遵循维护国家统一、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和巩固莫桑比克民主三项原则,强调各政党必须具有全国性质,不得以个别地区、部落、宗教为基础;必须有利于国家的和平与稳定,不得谋求通过暴力改变国家的政治与社会秩序;不得搞分裂主义;每省至少有100名党员方能登记,其总部必须设在首都。全国有20多个合法政党。
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Partido Frelimo)又简称解阵党,为该国的执政党, 1962年6月25日成立。原名莫桑比克解放阵线,1977年2月改为现名,党员近230万人(2008年)。1977年解阵党“三大”确定为“马列主义先锋党”。1989年“五大”改为“全民党”。该党主张“尊重人权,维护和平与进步,缩小国内社会和地区差别,更加公平地分配财富”,目标是“建立以民主社会主义、平等、自由和团结为基础的莫桑比克社会”。2005年3月,解阵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会议选举格布扎为新主席,并兼任党总书记。2006年11月,解阵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大会确立反贫困和变革为党的中心任务,选举希萨诺为名誉主席,格布扎连任党主席,菲利佩·帕温德(Filipe Paunde)为总书记。
当地另一个政党势力是莫桑比克全国抵抗运动(Renamo),又简称为抵运,为当地第二大党,主要反对党。1976年初成立,其后长期从事反政府武装活动,曾拥有部队1万余人。1994年,抵运正式宣布由军事组织转变为政党。同年被批准为合法政党。在1994年10月举行的首次多党大选中,该党获得37.78%的选票,在议会中占112席,成为莫第二大党。2001年10月,抵运“四大”通过了新的党章和党纲。在2009年10月举行的大选中,抵运只获得16.51%的选票和51个议席。主席阿丰索·德拉卡马(Afonso Dhlakama),总书记奥苏佛·莫马德(Ossufo Momad)。
1974年,解放阵线领导的革命胜利之后,莫桑比克于1975年独立,摆脱了葡萄牙的统治,但是此后这个国家遭遇了16年的内战。由白人控制的国家抵抗运动建立了自己的独立政权,在南非和美国的支持之下,与解放阵线进行了长期的战争,从1976年一直打到1992年。1994年莫桑比克开始竞选,而解放阵线赢得了胜利,新政府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难民,以及常年战争之下的战争伤残人士,社会动荡不安,经济萧条动乱。这使得莫桑比克的整个健康医疗和教育系统基本瘫痪。尽管如此,希萨诺(Chissano)政府进行了持续的改革和社会改良,使得国家情势得到一定好转。2004年,莫桑比克女首相路易莎·迪奥戈当选,成为该国政治改革的一个分水岭,从此以后政府的更多精力得以倾注于经济状况的改善。
三、青春创伤与迷失的一代
在非洲,由于战乱、屠杀、部族仇恨、资源争夺、后殖民影响、传统宗教与半现代化社会等复杂原因,许多国家的孩子和年轻人一直处在一种恐惧、焦虑、暴力和仇恨当中。军队里的娃娃兵和年轻女兵虽然是个极端案例,但是可以让我们从中看到非洲青春的残酷。这种历史记忆和暴力现实不仅造就了一个狂躁、暴力、不安的青年阶层,也不断造就一种社会属性上没有归属的迷失一代。
在伦敦远东亚非学院的人类学家哈里·韦斯特前往非洲进行田野调查时(主要的调查数据搜集于1995年前后),他首先发现西方的创伤概念(trauma)在非洲是行不通的。许多西方学者带着某种既有概念,认为非洲的年轻人和西方一样,是天真无邪、易受伤害、心灵脆弱,一旦处在一种战争和杀戮经验中,会遭受到一种PTSD症状的折磨(所谓的Post Trauma Stress Disorder,后创伤压力紊乱综合征),于是这些西方学者带着自己的研究预设去分析非洲的孩子、女性和年轻人如何在战争中遭受各种相似的心理影响,丝毫没有觉察到,即使是疾病、社会心理症候也是和文化密切相关的。事实上,意识形态对个体理解、承受、感知创伤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哈里·韦斯特研究曾经在莫桑比克解放阵线长期服役的女兵,通过她们的记述和回忆来理解战争对她们带来哪些创伤和心理感受。
据女兵们回忆,在解放阵线的战争宣传中,革命的最终目的之一就是解放妇女,所以妇女参军介入战争不仅是一种过程也是一种目的,女性可以通过战争实现解放,成为一名社会主义女性。解放阵线的领导者认为通过参加革命,女性可以真正破除压迫和剥削的枷锁,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在革命最为热烈的20世纪70年代,当时的革命者认为,在西方殖民者的迫害之下,女性成为第二性,实际上遭遇了双重压迫:由于殖民者将非洲的男性和女性人为分工,女性不能与男性同时进行相同的工作,大批女性被迫出卖自己的身体,甚至直接沦为妓女;女性在西方殖民者的统治系统中,不仅是一种劳动机器,同时被物化成为一种提供娱乐的资源和物品。也就是说,在西方殖民的统治历史中,女性处在一种双重统治架构当中,一种是基于种族的殖民架构,一种是以性别区分和歧视为基础的非洲历史架构。
四、战争回忆录:莫桑比克“女书”
(一)我的哥哥有一天来到我的住处说:“妹妹,那些将要给我带来解放的人们现在就生活在丛林里,他们需要食物,我想要你去,给他们食物,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一旦你去了就一定会喜欢那里。”于是我们去了丛林里,那是一片低洼地带,我看见他们了,有好多人。他们留着胡子,满头乱发,根本没有梳洗和修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留着这头乱发他们看起来很奇怪。他们跟我打招呼,而且从包装袋里拿出饼干来给我吃。我当时想,“尽管他们古古怪怪的,藏在丛林里,但是却能吃这么好的东西!”其中还有四名女性,接着他们对我说:“看看吧,最好和我们待在一起。跟葡萄牙人告别吧。”他们说如果我回到原来的住处,就不再是他们的朋友了,于是我待了下来。这些男人时而会离开,有一天,我听到枪响,接着他们回来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他们说的跟葡萄牙人告别是什么意思。
(二)战争之后,我在教育系统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没过多久,我“退休了”。年轻的干部,那些在战后受过一些培训的人顶替了我们。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培训好让我们保住工作。解放阵线没有信守诺言,他们抛弃了我们。
(三)我们的母亲生活有限,在家庭内外,她们不能自由说话。在村子里,她们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每天一起床就得干活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自己的丈夫、家人、孩子以及整个村子。我们这些人就像男人,别人待我们也像男人。
(四)解放阵线的领导告诉我们当我们遭到攻击的时候,我们应该逃跑,但是永远不能丢掉武器和物资。他们说:永远不要让敌人拿到东西,只要你有一口气活着。那些运送物品的人只要丢了武器或者物资就要被处决。
(五)我当时年纪小,我的任务就是听各种人的谈话,然后汇报给解放阵线。我听各种人在弥撒之后聚会的聊天,虽然一般人聚会都低声聊天,但是对着我的时候,他们大声说话,因为他们看我就是个孩子。然后我把这些听来的话都汇报上去。
五、控制和权力:理解事实和记忆背后的结构
我们看这些战争记忆和事实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深入非洲社会的研究者哈里·韦斯特眼中,这里面存在许多重要的深刻道理,足以让我们了解非洲的社会肌理。由于非洲社会通常是由年长者构成的传统型社会,性别在非洲社会是很重要的社会权力符码。解放阵线的领导者故意让10多岁的女孩子加入军队,并安排准军事化的责任,甚至让她们影响村落的社区决定,客观上粉碎了传统非洲的社区统治秩序。因为一个小孩,而且还是个女的,就已经可以通过向上报告、传递命令、执行命令、信息搜集完成了控制传统社会和动员社会的重要任务。
哈里·韦斯特分析道,在解放阵线动员女性和女孩的时候,使用了非常独特的方式,那就是这些孩子根本没有受到什么战争训练,有些孩子甚至打仗都没有怎么亲眼见过,但是她们通过“故事”被教化和驯化,也就是所谓的战争英雄的故事和叙事,通过这些描述性的内容来使得这些孩子得到熏染。
与此同时,在意识形态领域,解放阵线还会将女性的地位放在一个历史背景当中,他们经常强调,在传统社会中许多女性要进行成年礼,这种礼节要求女性的主要任务就是生孩子,照顾丈夫和家庭内部事务。在进行这种仪式的时候,庄严肃穆机构繁复,使得这些仪式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威慑效果。殖民统治使得这些情况更严重,女性完全被物化,成为没有能动性的社会被动阶层。
也就是说,这种貌似平淡和寻常的讲述中,隐藏着非洲社会的“民粹主义”版本:他们认为殖民社会是种族式的,传统社会和性别统治、年长政治有关,而革命的社会模式是超阶级的平等,所有大众群体都是平等的,无论性别、年龄、身份、地域,正是通过这种解构,革命试图建立一个健康与和谐的社会。只不过革命胜利之后,这些东西都没有兑现。在非洲传统的东西还是在延续着,殖民的幽灵仍然在徘徊。
这些女兵在战争胜利以后,许多人过着一种孤立无援的生活,生活没有着落,很多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对于这些女兵来说,战争仍然在继续,只是有一点不同:以前是荷枪实弹在战争中生活,现在她们必须学会在没有枪支和武器的陪伴之下,继续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