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茶话(3)
接生的故事
我的弟妇今年五十四岁了,在十多年前她有感于身世的不幸,想谋一个自立的职业,从产婆讲习会学习,经过了些考试,本来可以开业了,只因身体不好,未曾挂牌,以至于今。
可是在熟识的,或街坊上穷苦人家,遇到困难时来找她,也还去帮助。最近有远邻生下一个女孩,就没有气,接生的老太太慌了手脚,别无办法,杂货店的老板因为他妻子难产时曾请教过,便自告奋勇,跑来请她去看。她想这时间已过了三十分钟,大概已无希望了,但也不能不尽人事,于是使用些方法( 这因为我是外行只好从略),又过了一二十分钟之后,小孩终于哭出来了,这条小命差不多是白拾来的,父母虽是穷却非常喜欢,备了二十个鸡蛋来谢,她又送还了他们。
星期日侄儿来访,把这事说给我听之后,我自然也很高兴,同时却心里暗想,这女孩不哭倒也好吧。这正是旧时代的思想,那时看见穷人( 包括知识阶级) 家的小孩,常有“怎么办”之感,真不知道活着是好是坏。可是这时代快过去了,只要大家努力,不但平等自由,而且免于饥饿、免于恐怖的生活即可出现,其时略卖、奴役、遗弃这些事不会再有,的确是值得生活了。
这小孩是九死一生里来的,她的生命很可贵重,但自己却可以看得轻些,将来为中国与她的同性去奋斗,使得乐国早日出现,这是她该走的道路,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黑云也就算消失了。
壁虎尾巴
壁虎是人家里常有的小动物,现在北窗外爬山虎叶子底下就有一个在那里爬走,等吃蚊子小虫。我虽然没有像从前在书房的时候那么爱同他玩,却也一点都不嫌憎他。小时候同叔父在桂花书房念书,先生多在隔壁下棋,我们可以随意游嬉,炕床东壁挂着扁舟子范寅的小对联,文曰快哉遇北海,悠然见南山。揭起来看时,后边墙上生着许多壁虎子,有的将要孵化变成黑色,轻轻打破,里边爬出小壁虎来,很是好玩。
随后也会得捉大的了,捏在手里柔若无骨,大概和一个小田鸡相仿吧。
可是一般的人却害怕得很,说他的尾巴会得进人的耳朵孔里去,直钻到脑里,咬人很毒,在草间绿色的一种即是五步蛇,被咬的人只能走五步路而已。《诗经·小雅·正月》云,胡为虺蜴,《集传》云,皆毒螫之物也。诗人的话不必认真,朱文公关于蜥蜴,却全是胡说。陶弘景说,“小形五色,尾青碧可爱,名蜥蜴,不螫人。”这正是五步蛇,朱晦庵只信俗说,误人不浅。陶又云,“一种喜缘篱壁,名蝘蜓,形小而黑,乃言螫人必死,而未尝中人。”
这里也记有俗说,却随即予以反证,这我也可以证明,壁虎是不咬人的,因为他没有牙齿,他的嘴与虾蟆一样。据说螫人的壁虎也有,但那是在非洲某地,我们这里就是打了灯笼也是找不着的。至于尾巴易断,断了仍动,乃是欺敌之法,留下肢体一部分,逃出性命去,目的不在人的耳朵。假如便把他放在耳朵孔里去,那么一定也不很愉快,不过你放点泥土也是一样,而且何必要放进去,你若是不放,他本来是无从进去的。
守宫砂
守宫砂这一个名词,由我看去仿佛是仙人所吃的龙肝凤脯一样的东西,在人间是没有的,但是书中时时看见,就是现代也恐怕还会有人相信,即使现今不见,从前必定有过。
《儿女英雄传》中说十三妹结婚的地方,似乎曾经说到,其实十三妹在能仁寺的事迹虽然奇异,比起来还可以说得过去,而此则属于不可能的事。关于守宫砂的话,从正经书上去找,有《汉书·东方朔传》的颜师古注云:
守宫,虫名也,术家云,以器养之,食以丹砂,满七斤,捣治万杵,以点女子体,终身不灭,若有房室之事则灭矣,言可以防闲淫逸,故谓之守宫。
这里守宫砂的制法看来实不容易,第一是用丹砂饲他,他不要吃,丹砂是矿物,研了粉人吃也要用水送,守宫怎么吞得下去。第二要养到重七斤,守宫大抵最初只重二十公分吧,七斤是三公斤半,计一百七十五倍,要有大肥鸭的那么大,这即使不用丹砂而用守宫所爱吃的苍蝇蚊子饲他,也未必做得到。只就这两点看来,守宫砂就没有制成的可能,无论读书人怎么遐想,希望有神秘的方剂,结果还是做不成,这真是可惋惜的事吧。我想聪明的还是那术家,有如戏法书上的药剂中间加上一味啄木鸟舌头,或是穿山甲的油,叫人难以试验。用丹砂饲到满七斤,实在要比这些更难,因为啄木鸟到底还有舌头,穿山甲也总是有油的呀。
三顿饭
南方人见人打招呼,问吃过饭不,说者谓都是饿鬼转世。
乡间饭时有客来,主人主妇必以筷指其饭碗曰,我里吃饭,我读额挨切,意云我们,我里者我们这里也。客人照例曰,请请,则寒暄已毕,可以开始谈话了。乡下还有一点很特别的事,便是每天必吃三顿饭,每顿饭必现煮,可以说对于饭真是热心。因为早上吃饭,须得买菜做菜,菜市很早,去买的也非早不可,城内早市匆忙的情形为别处所少见,隔了一条江的杭州便不如此,那里早晨吃水泡饭,午前上街去买菜是很从容的。
不过这三顿也只重在饭而已,至于下饭那并不着重,虽然比北方要好一点,因为鱼虾常有,不论贫富都吃得着。煮饭用灶,多烧稻草,只此一锅,平常的菜都蒸熯在上边,高的锅盖之下总可以放三层饭架,三四十二,便有十二碗,竟是一大桌了。茭白架子放在饭里,虾米白鲞汤,盐渍鲜鱼,打鸭子即溜黄菜,勒鲞加肉饼,搁在饭架上,等饭熟时这也好了,平常已经可以请客吃便饭,若再添炒鸡子和盐烤虾,那才去生起小风炉来另做。汪龙庄在湖南做知县,竭力提倡过这种煮饭法,关于灶和锅,在他所著《善俗书》里说的很详细。这蒸菜的办法,有一缺点,就是安排不容易,假如一碗腌菜一倾侧,饭里便全有了气味,虽然上灶的人对于叠饭架甚有经验,这种失败还是常会有的。
打狗之道
假如你遇着狗对你叫,最好的方法是对他作一个揖,他就会走了。这句话我只听见人说,不知道书上有没有过,但我相信当是古已有之的。西洋古代的荷马史诗是中国周召共和时代的作品,里边说到英雄阿迭修斯回乡,遇见牧场的狗叫着奔来,他很狡狯的蹲到地上,放下手里的行杖。亚里士多德与普利尼乌斯都说,狗不攻击蹲着的人。为什么呢?亚里士多德说的很妙,他说对于卑屈的人怒气自息,狗也不能咬蹲坐的人。这样说来,也正可以表明作揖之有效,就只是把狗看得太高了,大概于事实未必能相合。有些人解释,以为狗怕人屈下身子去捡石头,因为狗对于人家的扔石头总是不大欢迎的,我听人讲作揖的理由就是如此说,事实上在阿迭修斯的时候也是由牧人赶出来,用石头把狗轰走才给他解了围的。但是又有人说,狗所怕的不是捡石头,乃是因为伏下去,像是动物预备争斗的样子,说不一定一下子就扑过去,所以那边也不得不踌蹰了。或云,直立的人忽然蹲倒,狗的意识因情景的变换而移转,愤怒减退,成为惊异,这也是很可能的事。
我想这些说法都有可取,不妨择一作为说明,不过那对付的方法,不论蹲下或是作揖,我总觉得不见得好,我们只要看乡村的讨饭的,他们与狗要算顶有经验的了,他们大抵带着一根打狗棒,可见除此以外没有好的办法,这可以说是事实的证明吧。
头世人
唐朝的小说中间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李卫公听到荒野中有人呻吟声,往看乃是一只鹤,忽来一老人,说这鹤生病,要人血涂才能好。李愿意刺血来给他涂,那人道,且慢,这须得三世人的血,便给他一件什么大概是镜似的东西,要照见里面是人影的,问他要血来医这鹤。李自照乃是马头,其他也都是犬豕驴马之类,末了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少年人,拿血来涂上,鹤好即飞去。这记不得是出在《酉阳杂俎》,还是别的书上。这里轮回之说认不得真,反正我是并不相信的。
但是觉得有意思的,乃是说三世人难得,在这里著者显然有讽刺之意,乡下老百姓对于不大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说他是头世人,也就是这个意思,差不多等于是牛头马面吧。
可是说也奇怪,中国古时却又是贱人而贵兽,凡是富贵中人总传说他是怪物转生,近代说曾国藩前身是蟒蛇,张之洞是猴子,还是这一系统,那么头世人仿佛又是祥瑞了。史上记汉高祖的故事,明明说他是龙所生的,皇帝既是龙种,这即是大蛇鳄鱼之属,他的部下也就该是怪异的鸟兽才对,说杂种不大好便说是后身吧,这类故事于是多起来了。这里明明是一个矛盾,如果蟒蛇大猴的后身都是了不得的贵人,那么犬豕驴马头的人岂不至少也应该是官吏绅商么?这问题可以这样说,头世人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又是大富贵相,根据人民的经验看来,或者这不是矛盾而是盾的两面吧。
狼的声名
动物中间声名最恶劣的大概无过于狼了。说他贪残,侵入羊群里,虽然一只他也吃不完,总要咬死许多才罢手,其实黄鼠狼之类也有这种脾气,不过因为不咬人,所以就少骂他罢了。《酉阳杂俎》说狼大如狗,苍色,作声诸窍皆沸,说得很离奇了,后人因此乃说狼的肠是直的,又因此云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唐宋人的话本来何必计较,但是现今还有人相信,其实就是海参那么混沌的东西,他的肠还是弯来弯去的,至于诸窍怎么沸法,那真是太神秘了。据现时记录,狼要吃同类,这在高等的肉食动物中大概是少有的事。斯文赫定的《中央亚细亚探险记事》中说,土人捕狼用几匹装甲的马拉着大敞车,在多狼的荒野上跑,成千成百的狼便来围攻,车上一人手执藤圈,套住狼的脖颈拖上车来,另外两三个人动手剥皮,没有皮的狼丢下车去,别的狼立即把他吃了。
又在安特路朗所编动物故事多集中说到冬日西伯利亚荒野旅行的危险,常有狼群追赶雪车,唯一的方法只有拼命奔跑,时时对车旁的狼开一枪,打死一只狼,让别的争吃,可以使追兵暂缓,但这也止是一刻工夫而已。我们用人类道德的观点去批评狼的生活,未免有偏于主观的地方,但是虎豹总没有吃同类的肉,相形之下自有高低,只是不自己屠杀,比较十字坡的英雄还胜一筹耳。
鸟吐蚊子
有一种鸟,中国称作蚊母鸟,日本称作夜鹰,西洋则云卡普利木耳古斯,意思是说吸山羊奶的。这是夜鸟,大概是姑恶之类,所以很招些误解,例如义大利人说他偷吸山羊奶,其实大家知道,鸟不是哺乳动物,不要说尖嘴,就是像鸭似的扁嘴也没法子去嗍奶吃的。英国乡下人又说牛类的脾脱疽是他给长的,但那病是由于双翅类的皮下虫生子在牛身上,幼虫钻进脊背里去,以至致命,与鸟无干。十八世纪时怀德牧师给他辩解,说他不能为害,除非他有动物磁气,只在牛群上飞过就影响了他们。
西洋的事情暂且按下,他在中国却另有一种误会,至今缠夹不清,即是说他口里吐出蚊子来。蚊母之名已见于《尔雅》,郭璞注云,俗说此鸟常吐蚊,故以名云。《岭表录异》更说得活现,云每叫一声,则有蚊蚋飞出其口。这件事怀德牧师不知道,不曾替他辩明,其实不难明了,虽然不曾见过这鸟。我们知道他是夜出的小鸟,以虫类为常食,蚊蚋自然也在其内,粗心的人见他对着蚊子张嘴,便以为是在吐蚊子,这是很可能的事,但是这一进出实在差的太多了。旧笔记上说渔人见水上浮尸,捞上来时还有一口气,及至到岸却已死了,不久魂入冥司,为死人告诉谋杀,因为那时暂醒,看见渔人认为是他下手的,经孽镜照出,始知错误云。吃蚊子的鸟,被说是吐蚊子出来,这事情倒有点相似,幸而这夜鹰不常见,否则被迫害的也当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