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张机,春光淡荡试新衣(2)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和诗中斥责唐明皇昏庸误国,招致离乱,战祸骤起,生灵涂炭。可见清照心中怨愤,及对当朝的忧心。寄意深远,情辞慷慨,堪比那些经世纬国的良才。座客皆为名扬远近的文豪,阅过清照的诗,都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亲见,谁又能料到这诗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而且还是一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女?当朝有多少自认为才盖于世、能文善武的臣子,能及得上这小女子的此番气概与胸襟?
说到清照的词作之路,便不得不提起那一位李格非的同僚挚友——晁补之。
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子,山东人,北宋时期盛名南北的大文豪。《宋史》有评说:“才气飘逸,嗜学不知倦,文章温润典缛。其凌丽奇卓,出于天成。”苏东坡读过他的诗文后也赞道:“博辩隽伟,绝人远甚,必显于世。”而后叹曰:“吾可以搁笔矣!”又在《和陶饮酒二十首》中写道:“晁子天麒麟,结交未及仕。高才固难及,雅志或类己。”可见苏东坡对晁补之已不止于师徒间的赏识和爱护,更把他视为知己。晁补之后与黄庭坚、秦观、张耒并称为“苏门四学士”。
晁补之与李格非等人结交,常聚在一起把酒唱和。曾写有一诗《与李文叔夜谈》:“中庭老柏霜雪里,北风烈烈偏激耳。诵诗夜半舌入喉,饮我樽中渌醽美。升堂辞翰愧非有,何异还家数其齿。文章万古犹一鱼,乙丙谁能辨肠尾。更惭颇似会嵇康,欲语常遭士瑶柅。广陵八月未足言,曾使酲醲涊然起,安得谭如子枚子。”秉烛夜谈,非挚友而不得,可见二人的交情甚深。
清照是晁补之这位大文学家心中的一道亮光,他极为珍惜清照的才情,多次向其他人大加称赞她的词文。清照每有佳作,都要拿给晁补之鉴赏一番。而他也提出了许多意见,指点清照在诗词创作上走得更远。所以清照无论在对词学的理解上,还是本身的创作风格上,都受了晁补之很大的影响。这位词女而后的成就,也需有晁补之的一份功劳吧。
于是,清照之名一时在汴京响起,“文章落纸,人争传之”,无人不晓李府有女清照,年少才高,聪慧过人。
这位小小才女并没有因众人的盛赞而自得起来,似乎外世间的一切皆与她无多大的关系,又或许她的笔下生花并不为了任何人。总之,她依然怀着当初那颗纯真的心,去感知自然万物的种种细微,并让这些都跃然纸上。
她就这么顶着一个盛世,把生活过得安静细致、宠辱不惊……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双调忆王孙》
时已暮秋,穹天明朗清澈,倒映在湖面上,别有一番画境。秋水无尘,烟波浩渺。凉风习习,拂起道道涟漪,如飞舞的丝缎,细碎的阳光是镶在缎上的宝石,泛着耀眼的幸福。
此时荷已凋萎,那曾摇曳生姿的嫣红,而今只剩下缕缕不易察觉的残香。枯焦蜷缩的荷叶,似在诉说着生命的无常,流华易逝,唯直直的守候,才证明着曾经的存在。“自古逢秋悲寂寥”,正是因为这般萧瑟残败的景象,惹下一汪泪眼、无数愁绪。
战国时期楚国辞赋家宋玉在《九辩》里的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似就奠定了秋之悲怀,花事零落,山河沉寂,以诉别情,以写离恨。
所以李璟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所以杜甫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所以柳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所以王实甫说:“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可是,清照却说:“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笔势骤转,格调竟入明朗。境由心生,在清照看来,湖水潋滟,秋山淡远,都与人格外亲近。纵是凋败的秋色,也是真实的,正因为真实,所以才可平生这许多的欢喜。无限风光,也可以这么的美好。一个“与人亲”,一个“无穷好”,显见词女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向往。
下阕起句亦承亦转。荷叶虽老,莲子却已成,莲蓬清碧如水。蘋花汀草被露珠一一洗过,在明净的秋风中轻摆摇曳,原来秋天也可以这样清新丰盈。本来在湖岸小洲休息的沙鸥白鹭,此时竟展翅飞起,赌气着连头也不回,莫非是怨恼游人早归,不懂细细欣赏这无边秋色?分明是清照自己流连难舍,沉浸在大自然里不愿归去。
她的着笔活泼畅快,新颖充实,让人不禁眼前一亮,心里随之轻松愉悦起来,仿佛也看到那山、那湖、那荷叶、那鸥鹭……
能把这萧索的秋写得轻快喜人,也只有不染尘世之色的她能做到。隔了千年,我们似还能隐约听到那位纯真的少女,哼着小调,展颜轻笑,就在这秋水长天中,把青春挥洒得淋漓尽致。
周笃文先生在《李清照作品赏析集》中对此篇有着这样的评析:“这画面、境界和意趣,真令人滓尘消尽腑膈俱清了……抒情性是诗歌的第一生命。从这首小词里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女词人热爱生活的芬芳绵渺的深情。琼枝寸寸玉,沉檀节节香,余于此词亦作如是观。”
而这时候的清照,尚不知愁滋味……
绿肥红瘦
当细雨湿了流光,那曾经涩涩的无忧青春,那被温暖的日光宠溺着的岁月,在不知不觉中,已淡了光影。骑在竹马上的那些纯粹的快乐,也随之渐行渐远。直至尝有三分愁绪,才明白,这朵洁美娇羞的小花,已徐徐绽开,开成红尘陌上最绚丽的风景……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
又一年寒食时节,淡荡春光,暖风轻拂,煞是醉人。岑寂的暮春,虽四月芳菲已尽,然草香弥漫,“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慵懒的午后,闺中的玉炉,沉水香烟,袅袅而上,如同此刻的心情,氤氲其中,又平添思量。窗外风光虽好,她却没有了出游的心情,百无聊赖,靠在枕上出神。花钗首饰还没来得及取下,便在不觉间缓缓入梦。
春梦初回,妆容已乱,枕隐花钿,心绪尚未能开阔明朗起来。“四海同寒食,千古为一人”,莫非是因为想起了这一人,才让清照略生伤感——介子推!
春秋时期,晋国太子申生被陷害自杀,其弟重耳流亡出走,受尽屈辱,幸有臣子介子推一直忠心伴于左右,甚至在重耳饿晕的时候,割股肉救主。后来,重耳复国,成了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介子推却在这个时候不求封赏名禄,背着老母亲隐进了绵山(今山西介休市内)。晋文公亲自去请,却都被拒绝了。有小人上言,只要放火烧山,就能把介子推逼出来。于是,四月初四,晋文公下令烧山,却不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见介子推出来。灭火后,晋文公进山搜索,发现介子推母子死在了一棵烧焦的大柳树旁。
文公在这棵柳树树洞里发现了一块题了血诗的残布:“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介子推忠君忧民、爱国清明,其心可敬,真是“可叹文公霸,平生负此臣”。文公伏尸大哭,并下令厚葬,建祠堂以念,还把放火的这一天定为寒食节,千年来的每一个四月初四,只吃寒食,禁烟火,相沿成俗。后来逐渐演变成民间拜扫祭祖的活动,以表现忠孝廉洁的中华精神。
清照素来忧国为民,其豪迈赤心可比须眉。如此愁绪骤生,到底是为了介子推,还是为了自己?
转眼窗外,燕子还没有渡海归来,一群年少的女子正在斗草嬉戏,好不乐乎!为什么自己偏不愿走出门去,与她们一起共舞青春,却要独处幽闺,细细咀嚼这难耐的寂寞?
江梅已谢,柳絮初生,随风飞扬,纷纷难聚,到底春天还是要过去了。只是这春去,还有再回时,那些少时无忧的岁月,从紧握的手心里悄悄流走,却再也回不来了。黄昏疏雨,湿了的何止是院落里的秋千,还有她的一份未落的情怀。
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蚱蜢、风筝、小曲、星光,连同稚嫩的光阴,都找不见了。幼时家乡后院烂漫的小花,已过了数春,开了又谢,也再没有人会在你的耳边不厌其烦地讲着那些关于蝴蝶和萤火虫的故事。揉揉惺忪的眼睛,一场题为“童年”的梦,早已经醒了。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古来以惜花伤春为题材的诗词不胜枚举,但如清照此篇《如梦令》这般深入人心的却为鲜见,难怪“当时文人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记》)。
同是暮春时节,“雨横风狂三月暮”,一场骤风疏雨,打破了本该静谧安和的春夜,也搅乱了她的思绪。待字于闺,独守这样的夜晚,不免有着淡淡的怅惘。
此时的她,若如一轮明月,高雅端然地高悬在文坛的天空上,温和的光芒,让人不禁仰望。但是掩门自处,繁华过后的孤独,悄悄地泛上心头,让初涉世事的她感到无措。
那么就温一壶酒,和着风声雨声,伴着人影,自斟自饮吧!
却又是不胜酒力,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酒意尚未消,恍恍然,记起昨夜风雨来袭,窗外不知是何种景象。
恰好侍女进屋帮她卷起床帘,便小心试问,院里的海棠,是否经得起这一夜的风雨?一个“试”字,生动地表现出清照此刻含蓄未说的心情,善感的她怜的是花,还是自己?
卷帘人并不知她的心意,才回答得这样的漫不经心。简单的一句“海棠依旧”,不但不能慰藉她心中轻愁,倒更惹起她的伤感。多愁细腻的清照问得急切,天真粗心的丫头答得冷淡,问者有情,答者无意,如此一对比,让小词更加灵活起来。
这里似引意于唐人韩偓的律诗《懒起》:“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淡,泪粉玉阑珊。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暧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一阵叹息,知否,知否?经雨之后,绿叶该是更加的丰润,海棠也该是憔悴了不少,只剩零星的春红了吧?
好一句“绿肥红瘦”,红、绿、肥、瘦,本是寻常话语,甚至毫无美感,清照竟可以这样自然天成地串成一个天巧的绝唱。言辞直白,却情韵深长,“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清代黄蓼园《蓼园词选》)。
寥寥三十三个字,用平易浅近的对话表达内心的伤春之情,巧妙的构思,真挚的艺术情趣,让人眼前一新一亮,这就是我们熟知的“易安词”。
一曲《如梦令》,惊动了宋代的汴京……
风雨骤来,花事凋零,自然让心细若尘的她眼前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让她未妆的容颜沾染些许轻愁。并未发生任何的故事,日子过得不惊不扰,却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伤感的种子。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又也许,是读多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般的句子,开始对缱绻迷离的未来有了幻想及期待。对镜贴花黄,在此最美的年华,她以一种清雅的姿态等待着。失散的爱人,会在某个转角重逢。是谁,在坎坎伐檀,在某处待她采薇而归?是谁,会携她共阅人世间的繁华?是谁,会伴她走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执手到老?是谁,会护着她,过尽万水千山,不离不弃?
这位清澈明净的女子,从来都有着一股沉默的坚韧,不愿遵循古老的传统清规,来束缚自己惊世的才华。但是,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这么的理所当然,是这么的不可违抗。
懂得了这些矛盾,亦然是成长的代价。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依然不知道如何去排遣这深闺的寂寞。一切无以言说,像泛了黄的童年,任由天真的岁月起了皱褶。风月情浓,不过是纸上的一副水墨,颤颤地动着人心,却也不知是何般的感受。
于是,在她的心里,多了一份清浅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