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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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张机,和羞试理并双枝(1)

——结缡

明月入梦

她绝代的才华,如阳光与清露般温润着当时的文坛。因着数曲小词,再加上张耒、晁补之等文豪大家的极力称赏推荐,多少人愿上门一睹芳容,看看这位正是二八佳岁的才女到底是怎样的惊艳。

显赫的家世,美丽的年华,动人的才情,如隔在云端的神秘,让京城里面好奇的公子名士都想慕名一探。那些浅白而又深在人心的词篇,使人觉得她就亲近在眼前。然而,关于她的盛名,又似遥不可及。

上门提亲牵线的媒婆们几乎踏破李府的门槛,她们在前厅挤眉弄眼,唾沫横飞,对托媒家的公子大大地夸赞了一番,似乎这株洁美的鲜花不插入此家的屋内,是遗憾终身的损失。李格非深知女儿娇弱的身子里藏着一颗孤傲的心,若非是家世和才情都恰合的怜花人,又怎担得起她的幸福?所以任凭别人怎么说,李格非也只是轻轻一笑,婉言拒绝。

而她,到底为谁,守护着那一扇心门,久久未开?

这个时候,一首小词,在朝野引起一阵轰动,大家都在猜测其作者是谁,亦曾被误认为是出自欧阳修或者周邦彦之手。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浣溪沙》

小院春色深浓,时光在不觉间悄然而逝。主人的闺房里,重帘未卷,幽闭着一窗的百无聊赖。窗外的蝶舞莺飞,似乎都与她无关。

倚楼抚琴,情思缭乱。春愁沉沉,不知这泠泠七弦是否能承托得起?

可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古时伯牙鼓琴,尚有子期听音,能领会到弦音里的“巍巍乎若高山”或“洋洋乎若江河”,高山流水,寻寻觅觅,不过盼着有这么的一个人与自己相知相惜。子期故后,伯牙摔琴绝弦,决意终身不操曲。岳山瞬时崩塌,七弦俱断,昔时绕梁之声顿然成了绝响。然而,曾经拥有,纵然不复往矣,尚有回忆陪伴。而她的子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下阕的意境一下子拉开了,从室内转向室外。薄暮时分,山影绰绰,云絮隐隐,此处取意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细雨纷飞,云行风起,这样的暮色,更让易感的人泛起一阵莫名的愁绪。又一日,又一年,光阴匆匆,极力也留不住一刻。梨花欲谢难禁,同样留不住那一缕丝丝清香。无可奈何花落去,只如此,也罢……

他叫赵明诚,字德甫,当时正就读于太学,才学出众,是当朝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赵挺之的第三子。虽生于官宦世家,他却无心仕途,反而酷爱金石书画,闲来时喜欢逛逛古物市场,收得一件便乐呵呵地若孩童一般。一套欧阳修的《集古录》,比官朝之事更让他珍视。

家中荣华,为他收藏古物提供了经济条件。他常常拜访名家,请教金石问题,培养了一定的艺术鉴赏力和文史底蕴,也为日后著《金石录》奠定了基础。

只是如若不是清照,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记得他的名字?一册《金石录》,是否能抵得过时间的冲洗……优秀的男子多若恒河沙数,或家学渊博,或风雅俊逸,或潇洒倜傥,或惊才多谋,可偏偏是他,闯进了清照的心里,纵然给不起岁月安稳,却是给了她一辈子的念想。

一生,有一人,便已足够了……

这时候,他细细品读她的此篇《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时过良久,突然呼道:这是“词女”之作,让还在纷纷猜度其著者名姓的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赵明诚确为清照动了心,虽未谋面,却能在这词句当中,读出她的一颦笑,一皱眉。

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郁郁葱葱的院落里,他手捧着她的词作,一字一句地品着。忽而仿佛见到一位好玩的少女“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游憩意趣;或又见女子素衣闺中,“倚楼无语理瑶琴”的淡淡闲愁;再见她“浓睡不消残酒”,却叹“应是绿肥红瘦”的怜花惜春之情……

她就这么鲜活地在词笺上,挥舞着她的才情,让他一见倾心,再也放不下。他一直都以为,只有金石,才会让他废寝忘食地去喜欢,去追寻,却没有想过,他还会醉在一个女子的辞章里,不可自拔。

自然是不可自拔的,别人给了她一个美丽的光环,为她鼓掌喝彩,而他,却能静静地读她,懂她……能写出这样词句的女子,必是有一颗清澈明净的心,他多么渴望能见她一面,也许仅仅一面就可以了……

关于他们的相识,有许多的说法。据说一日,赵明诚与清照兄长李迥夜赏花灯时,乍一回首,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便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绚烂灯景与之相比,顿然逊色。那璀璨如天上明星的灯光,落入她的眼中,闪耀着快乐。她还那么的年轻,巧笑倩兮,天真未凿。就这样,他把她的容貌,连同她的那些词篇刻印在了心里,似乎这一眼,恍若已过万年。

万紫千红都黯淡了颜色,只叹明月入梦迟!

想起旧时读陶渊明的《闲情赋》,其中有句:“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情之至极,愿为随身衣物,形影不离,亦是可见他的一往情深。

元人伊士珍所著的《琅嬛记》里记载着一段关于赵明诚的佳话,美其名曰“芝芙梦”。话说赵明诚幼时,他的父亲赵挺之欲为他择妻。有一天,明诚昼寝,做了一个梦,梦中朗诵了一首诗,醒来的时候却只记得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明诚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把诗抄下,拿去请教父亲。赵挺之想了一会,大笑道:“我的小儿将要娶得一位能文词妇了。”并为他解释说:“‘言与司和’,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连起来读,不正是‘词女之夫’吗?”

也许,这仅仅是为了托显他们幸福的一则民间传说,为他们的相遇相知加上一点浪漫色彩。那么,我们又何必执着于其真假?明诚与清照的缘分是既定的,纵然没有“芝芙梦”,没有那一次的夜间偶遇,没有任何美好的铺垫,也无碍上天在他们生命里布下的一幕春色。

千万人之中,一瞥惊鸿。

他自然知道,这姻缘难求,但是如何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来了?

同结连理

我是那么的相信,所有的相遇,不过是前生未了缘分的再续,是故人的久别重逢。这不需要意志去坚守,不需要在忘川河边痴痴地等待,那是故事里最为自然的继续,没有谁可以追寻,也没有谁可以拒绝。

情之所在,也仅是低眉浅笑间的一缕心思,弱水三千,盈盈一掬,便满是彼此。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院落里残红依稀,星星点点,余香未了。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连天上暖阳都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连串铜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深宅的宁静。她正在秋千上荡漾,罗衣轻扬,身如燕子般轻盈,在空中自在往来,好不乐乎!

在那个年代,秋千是闺秀女子最喜爱的游戏之物,足不出户,却有着无尽的遐想。她们把自己那一份绮丽的梦想寄托在秋千上,肆意放飞着种种喜悦。唐诗宋词里有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句子,如李元膺的《菩萨蛮》:“彩旗画柱清明后,花前姊妹争携手。先紧绣罗裙,轻衫束领巾。琐绳金钏响,渐出花梢上。笑里问高低,盘云亸玉螭。”形象地描绘出少女们荡秋千时的欢快情形。又如刘禹锡的“秋千争次第,牵拽彩绳斜”,柳永的“巧笑嬉嬉,手簇秋千架”……

也有把秋千与静夜、明月联系在一起,以诉刻骨相思的,如贺铸的“殢酒伤春,添香惜夜。依稀待月西厢下。梨花庭院雪玲珑,微吟独倚秋千架”;张炎的“扬芳丛、低翻雪羽,凝素艳、争簇冰蝉。向西园,几回错认,明月秋千”;张先的“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摇荡的秋千,成了古时女子文人表达情思的意象,仿佛那院落里的小小秋千,也因着这些词句,又多了一番别致微妙的韵味。

少时的清照是那么的活泼好玩,自成一片天地,兴致盎然。此时,她正坐在秋千上,随风飞舞,直至微倦,方肯停下来。额间鬓角香汗淋漓,汗水透出轻薄的衣衫,微风习习,竟略有凉意。

起身,懒懒地揉着酸软的柔荑纤手。忽闻家仆引着客人进院的声音,远见一位俊逸儒生轻轻走近。她不觉惶恐起来,急急朝内屋跑去,慌乱之间,竟把鞋子都跑掉了,来不及收拾,唯有以袜着地,匆忙逃离,又发现头上金钗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在了草丛里。

此情此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如此狼狈。而后的许多年,两人每回想起这一幕,都会不禁相视而笑。

清照向来淡定,任何事情,都能优雅地应对。今天这般的手足无措,不过是因为来者似曾相识,听说这位客人来了几次,跟父亲议的事,与自己有关。此番突然相遇,怎教她不羞涩万分?

只是又不甘心就这么错失了一次相见的机会,于是悄悄放慢了脚步,躲在了院里半掩的门后面,倚门回首,假作嗅梅,透过门的缝隙偷偷看了他一眼,渐生赧颜……

自然是没敢仔细观察,却有一种情绪在心里渐渐滋生、默默蔓延……少女的心事如同手中的那一将熟未熟的青梅,占尽了春日的美好。

寥寥数句,她的形象已跃然于纸上,把她想见又羞见的怯怯情思刻画得淋漓尽致。她的心意是真实的,自然的,也是大胆的,封建社会对于深闺女子的“道德”禁锢,在清照这里,不过是化为一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竟有后人以“不穿鞋而着袜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来批判这词,并怀疑非名门闺秀的清照所作,未免难解。

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馀续集》中对此篇称赞曰:“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现代古典文学学者詹安泰也道:“女儿情态,曲曲绘出,非易安不能为此。求之宋人,未见其匹,耆卿、美成尚隔一尘。”

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韩偓的七绝《遇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诗虽好,意境也相仿,却不及清照,表达的是自己内心,让人读来,她这一走一回,宛若在眼前。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就这样,闯进了她的心里……

不久后,赵府送出的聘礼,被送进了李府的厅堂,红色的绸带,灿烂得如金色的年华,让所有人都笑逐颜开。

原来,明诚一直以来对清照都是敬之慕之,仅是在她的诗词中寻找她的影子,不敢有非分之想。直到那天与她偶遇,才发现,嫣然明眸,原来与自己这么的近。她不是远在天边的仙子,而自己也非配不上佳人的市井小人。那么,何不试试说服父亲去提亲?若得美人归,那是上天的厚爱,纵然不成,也没有亵渎美人半分。

当天晚上,明诚来到老父赵挺之房里,吞吞吐吐地向父亲重提昔日的“芝芙梦”,赵挺之阅人无数,当即明白了儿子的心意。

是时,赵挺之正为当朝吏部侍郎,官居三品,政绩突出。能坐稳朝廷要职,赵挺之也是一个聪明的人,懂得如何在纷繁的政廷上保护自己。朝廷两派的矛盾日益严重,党争频繁,无论分属哪一派,都有被倾覆的可能。

赵挺之向来拥戴王安石变法,又与奸臣蔡京结交,而苏东坡、黄庭坚等人则是反对变法的旧党,李格非是苏东坡的门生,但在政事上又不会有过激的行为。这些年,在宣仁太后的支持下,朝廷逐步废新法,恢复旧制,新党处于劣势的地位。如若两家联姻,日后即使是旧党赢了,赵挺之也不至于沦落到一无所有。

这样想着,赵挺之的心里已有了十分的打算,表面却仍然故作沉思,为难地向儿子明诚分析道,自己与李格非分属两党,也算是政敌,怎么能让他迎娶李府的女儿呢?

明诚未历人事,哪知道父亲的另一番心思,一听就急了,连连劝说,希望父亲不要为了政事牺牲儿子的幸福,并道出连日来为思佳人寝食不安的苦衷。

赵挺之叹了一口气,说是为了儿子的幸福,老父也不得不冒着被同党误会的危险,允下这门亲事吧。赵挺之嘴上说着,心里却在谋算,这样一来,能让儿子感下大恩,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让儿子出面说话。

于明诚来说,其他事情并不重要,无论父亲心里盘算着什么,只要能让父亲答应这亲事,已是最好的回答。当晚,他兴奋得一宿未眠,次日一早,便催促父亲遣媒人前往李府说亲去。

北宋诗人陈师道在其《历山居士集》中有这么一段话:“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几如小邢矣。”明诚虽为新党赵挺之之子,却醉心金石,好读书,更是喜欢旧党苏东坡和黄庭坚的诗文,每次见到,都要亲自抄录收藏。为此,赵挺之多次怒斥明诚,想尽办法让明诚安心仕程,不要节外生枝。可是明诚始终我行我素,不仅如此,还与旧党宰相刘挚的儿子等人结交为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