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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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斯卡隆神父

在图尔内尔街有栋住宅,整个巴黎的轿夫和跟班没有一个不知道。然而居住在这栋住宅里的,既不是一位大爵爷也不是一位大富豪。这里不举行宴会,不设赌局,也基本不举办舞会。

然而这里是上流社会聚会的地方,整个巴黎上流社会人士都来这里。

这栋住宅是矮子斯卡隆的住宅。

在这位才智横溢的修道院院长家里,人人笑得那么开心。在这里大家交流消息,并很快对这些消息进行讨论、分析,很快把它们编写成故事或讽刺短诗。正因为这样,人人都想去和矮子斯卡隆一起待上一个钟头,听他说些什么,把他所说的话拿到别处去传播。也有许多人渴望去插话。如果他们所插的话有趣,他们本人就会受到欢迎。

矮子斯卡隆院长之所以为院长,只是因为他享有一份修道院院长的薪俸,根本不是因为他的神职人员的品级。从前他是他所居住的勒芒城里最风流的受俸教士之一。然而,有一年嘉年华会,作为金城的灵魂,为了让这座亲切的城市过度地乐一乐,他让仆人在自己浑身上下抹上蜂蜜,然后钻进一条拆开的羽毛被褥里打滚,结果变成了一只人们见所未见的怪鸟。他身着这套奇装异服开始一一拜访他的男女朋友。起初大家都惊讶不已跟在他后面看他,而后他所到之处引起一片嘲骂之声,随后连挑夫们也都痛骂他,再后来孩子们纷纷向他扔石头。最后,为了躲避扔来的石头,他不得不逃跑。从他拔腿逃跑这一刻起,所有人都在后面追逐他。大家从四面八方挤他、围堵他、推搡他,斯卡隆无路可逃,只好跳进河里。他能像鱼一样游泳,可是河水冰冷,加之他本来浑身大汗,被冰冷的河水一激,游到对岸时,就瘫痪了。

于是人们用各种已知的方法为他治疗,试图使他的四肢恢复功能。这些治疗使他痛苦不堪,他便打发掉所有医生,声称他宁愿生病也绝不再治疗。后来他来到了巴黎,在巴黎他已经享有风趣的名声。他请人做了一顶他自己设计的轿子。有一天,他坐着这顶轿子去拜访奥地利安娜王太后。王太后被他的风趣迷住了,问他是否希望得到一个封号。

“是的,陛下。有一个封号我十分渴望得到。”斯卡隆答道。

“什么封号?”奥地利安娜问。

“‘你的病人’这个封号。”院长答道。

于是,斯卡隆被封为“王太后的病人”,加上一千五百利弗尔年金。

从这时起,斯卡隆不再为前途担忧,过着快乐的生活,本金及其所得一块吃。

然而有一天,红衣主教的一位密使暗示他不该接待助理主教。

“为什么?”斯卡隆问道,“难道他不是贵族出身吗?”

“是,当然是。”

“不可爱吗?”

“没话说。”

“不风趣吗?”

“遗憾的是他风趣得过了头。”

“哼!那么,”斯卡隆回答,“你们为什么要我不要再见这样一个人呢?”

“因为他的看法恶劣。”

“真的吗?对谁?”

“对红衣主教。”

“怎么!”斯卡隆说,“吉尔·戴斯普雷奥先生对我的看法恶劣,但我还继续与他见面;你们要我不再与助理主教见面,因为他对红衣主教的看法恶劣?这是不可能的!”

谈话到此为止,斯卡隆出于逆反心理,从此更经常与贡迪先生见面。

就在我们上一章提到的那天上午,即斯卡隆每季度领薪俸的那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样,派仆人拿了他开的收据去出纳处领季度薪俸,可是出纳人员回答说:“国家不会再支付钱给斯卡隆院长。”

当仆人把这个回答告诉斯卡隆时,隆格维尔公爵正与斯卡隆在一起。公爵表示加倍付给他被马萨林取消的薪俸,但是这位老奸巨猾的痛风患者根本不想接受。以至于到下午四点钟,全巴黎都知道了红衣主教拒绝付给他薪俸。这天恰逢星期四,是院长接待来访的日子。人们成群结队而来,全城一片愤怒的谴责声。

阿多斯在圣奥诺雷街遇见两个他不认识的贵族,都像他一样骑着马,后面也跟着一个仆人。他们和他同路,其中一个摘下帽子对他说:“你想得到吗,先生,马萨林这个卑劣的家伙取消了可怜的斯卡隆的薪俸!”

“这太过分了。”阿多斯向两位骑士回了礼说道。

“看得出来你是正直人,”刚才与阿多斯说话的那个贵族又对阿多斯说道,“这个马萨林真是一个祸害。”

“哎呀,先生,”阿多斯答道,“你这话是在对谁说?”

接着他们就彬彬有礼地分了手。

“赶巧今晚我们正要去那里,”阿多斯对子爵说,“我们要去问候那个可怜的人。”

“可是,这个搞得整个巴黎激动不安的斯卡隆是何许人?”拉乌尔问道,“他是一位失宠的大臣吗?”

“啊!天哪,不是的,子爵,”阿多斯回答,“他只不过是一个很风趣的矮子贵族,因为写了一首抨击马萨林的短诗而失宠的。”

“贵族们都写诗吗?”拉乌尔天真地问道,“我还以为这有失身份呢!”

“是的,亲爱的子爵,”阿多斯笑着回答,“如果诗写得蹩脚,当然有失身份;但如果诗写得极棒,还能扬名呢。你看罗特鲁让·罗特鲁(1609—1650),法国剧作家,受黎塞留青睐。先生就是例子。不过,我认为还是不写为好。”

“那么,”拉乌尔又问,“这位斯卡隆先生是诗人吗?”

“是的。我事先告诉你,子爵,进到那个家里你要特别留心自己,要用手势代替说话,最好是只听不说。”

“好的,先生。”拉乌尔答道。

“你会看到,我会与我的朋友中一位贵族交谈很多,那就是你常听我谈到的埃尔布莱神父。”

“我记得,先生。”

“你不时走到我们身边,好像是要与我们交谈,但你并不与我们交谈,也不听我们交谈。你装模作样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那些讨厌的家伙来打扰我们。”

“很好,先生,我会不折不扣地按你嘱咐的去做。”

阿多斯在巴黎拜访了两个人。然后,在七点钟,他们就向图尔内尔街走去。那条街挤满了轿夫、马和跟班。阿多斯挤开一条路,带着少年进入那栋住宅。一进门,他意外地看到的头一个人就是阿拉密斯,他站在一把轮椅旁边。那把轮椅很大,上面有一顶织锦华盖;椅子里有一个人在动弹,身上盖一条锦缎被单,露出一张窄小的脸,还相当年轻,笑容满面,但有时会显得苍白,然而一双眼睛时刻流露出活跃、风趣、优雅的感情。这个人就是修道院院长斯卡隆,总是笑嘻嘻的,开着玩笑,说恭维话,忍受着痛风,拿根小棍子挠着自己的身子。

在这顶有轮子的帐篷四周,围着一群献殷勤的贵族和贵妇。房间里窗明几净,陈设体面。宽大的窗户上垂挂着宽幅织锦窗帘,颜色本来挺鲜艳的,现在已有点褪色;挂毯朴实无华,但颇雅致。两个彬彬有礼、言行举止训练有素的仆人挺有分寸地侍候着客人们。

阿拉密斯一见到阿多斯,就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把他介绍给斯卡隆。斯卡隆对这位新来的客人既表示高兴也表示敬意,又很风趣地恭维子爵。拉乌尔窘住了,因为他对这种才子的风度没有思想准备。不过,他还是风度翩翩地施了礼。随后,阿拉密斯把阿多斯介绍给两三位爵爷,他们都对阿多斯说了恭维话。随着他进来所引起的混乱渐渐平息,交谈又恢复了正常。

过了四五分钟,拉乌尔平静下来了,把房间里所有人像观察地形似的打量一遍。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仆人通报波莱小姐到。

阿多斯用手碰了一下子爵的肩头。

“看这个女人,拉乌尔,”他说,“这是一个历史性人物,亨利四世国王正是去她家时被暗杀亨利四世于1610年5月14日被一个名叫弗朗索瓦·拉瓦亚克的狂热分子暗杀。的。”

拉乌尔哆嗦了一下。几天来,每时每刻都有一幅幕布在他面前被拉开,让他看到传奇的一幕。例如进来的这个女人,尚年轻美貌,竟然认识亨利四世,并且和亨利四世说过话。

所有人都向新进来的这个女人献殷勤,因为她依然非常摩登。这个女人高挑的个儿,纤细的腰肢扭来扭去,一头浓密的秀发,像拉斐尔所喜欢的头发,也像提香笔下所有玛德莱娜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这种黄褐的颜色,可能还有她征服其他女人所获得的权威,使她得到了“母狮”的绰号。

我们今天追求这个新奇称号的美丽女士们知道,这个称号并非像她们原来想象的那样来自英国,而是来自她们美丽而有才智的同胞波莱小姐。

波莱小姐在她的到达所引起的一片窃窃私语声中,径直向斯卡隆走去。

“咳,亲爱的院长!”她用平静的语调说,“你这一下子变穷了?这件事我们是今天下午在朗布耶夫人家里知道的,是格拉斯先生告诉我们的。”

“是的。不过这富了国家嘛。”斯卡隆回答,“应该懂得为国家做出牺牲。”

“红衣主教先生就可以每年为自己多买一千五百利弗尔的脂粉和香水啦!”一位投石党人说道。阿多斯认出此人正是在圣奥诺雷街遇到的那个贵族。

“可是,缪斯会怎么说呢?”阿拉密斯用甜蜜蜜的声音应和道,缪斯需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因为归根结底:


如果维吉尔的儿子不热情接待,

无论谁都会因七头蛇的头发而丧命。


“好!”斯卡隆把手伸给波莱小姐说道,“不过,我如果没有七头蛇,至少还有我的母狮子嘛。”

这天晚上,斯卡隆说的每句话似乎都脍炙人口。这正是迫害的恩赐。梅纳热梅纳热(1613—1692),法国语言学家,诗人。先生热情地又蹦又跳。

波莱小姐走到她习惯的座位旁,但落座之前,以王后般的目光傲慢地扫视一眼全场,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拉乌尔身上。

阿多斯露出了微笑。

“波莱小姐注意到你了,子爵。过去向她打个招呼吧。你用不着惺惺作态,就保持你地道的外省人样子,但注意不要提亨利四世。”子爵红着脸走到母狮子面前,但很快在围绕轮椅的所有贵族中间就没有谁注意他了。

这就分明地形成了两群人:一群以梅纳热先生为中心,一群以波莱小姐为中心。斯卡隆转动着轮椅,从这群人到另一群人之间转来转去。其动作之灵巧,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驾着船在布满暗礁的海上航行。

“我们什么时候谈谈?”阿多斯问阿拉密斯。

“等一会儿吧。”阿拉密斯回答,“现在人还不够多,人家会注意到我们的。”

这时门开了,仆人通报助理主教先生到。

听到这个称呼,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因为这个称呼已开始变得很有名了。

阿多斯也像其他人一样转过头去。贡迪神父,他只知道其名。

他看到进来一个一身黑服的矮小的人,形容古怪,眼睛近视,一双手做任何事情都挺笨,除了拔剑和拔枪。他先是撞到一张桌子,差点儿把桌子撞翻。但除了这一切,他脸上始终保持着傲气十足、自命不凡的神气。

斯卡隆转过身,坐着轮椅去迎接他;波莱小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挥手向他打招呼。

助理主教镇定下来,这才看到斯卡隆,便说道:

“怎么!院长,你这一下失宠啦?”

这已经成了一句礼节性的问候,这天晚上已说过上百次了。斯卡隆也以上百句风趣的话回答这同一句话,以至于一时语塞应对不上来,绞尽了脑汁才摆脱了窘境。他说:

“红衣主教垂顾想到了我。”

“说得妙!”梅纳热叫起来。

“可是,你以后怎么能继续接待我们呢?”助理主教接着说,“如果你的收入减少了,我不得不提议任命你为圣母院的议事司铎。”

“啊!别介,”斯卡隆说,“那样我对你牵连太大了。”

“那么,你有我们不知道的财源吗?”

“我去向王太后借。”

“可是太后陛下一文不名,”阿拉密斯说,“她不是生活在夫妻财产共有制之下吗?”

助理主教回过头对阿拉密斯莞尔一笑,伸出一个指头对他表示友好。

“对不起,亲爱的神父,”他对阿拉密斯说,“你迟到了,我得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阿拉密斯问。

“一根帽子上的饰带。”

大家都转向助理主教那边,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形状奇特的丝带。

“啊!”斯卡隆说,“可是,这是一根投石党式的饰带。”

“正是,”助理主教说,“现在一切都可以做成投石党式的。波莱小姐,我有一把投石党式的扇子要送给你。埃尔布莱,我要把我的手套供应商推荐给你,他做的手套是投石党式的。斯卡隆,我把我那个信誉极好的面包供应商推荐给你,他做的投石党式的面包好吃得很呢!”阿拉密斯接过饰带,绕在帽子上结好。

这时门又开了,仆人高声喊道:

“谢弗勒斯公爵夫人到!”

听到谢弗勒斯公爵夫人的名字,所有人全都起立。

斯卡隆连忙坐着轮椅向门口迎去。拉乌尔脸红了起来。阿多斯向阿拉密斯做个暗示。阿拉密斯隐藏到一个窗洞里。

公爵夫人在迎接她到来的一片恭敬的问候声中,显然在找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她终于看到了拉乌尔,两眼顿时发亮了;看到阿多斯时,她现出沉思的样子;而看到窗洞里的阿拉密斯时,她用扇子遮住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惊讶神色。

“噢,对了,”她像是为了驱散思想上产生的难以抑制的念头,说道,“那个可怜的瓦蒂尔身体怎么样了?斯卡隆,你知道吗?”

“怎么!瓦蒂尔先生病倒了?”在圣奥诺雷街和阿多斯说话的那位爵爷问道,“他究竟怎么啦?”

“他在赌博时忽略了叫仆人给他拿替换的衬衣,”助理主教说,“结果着了凉,快要死啦。”

“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事?”

“咳!天哪!在我那里。你想吧,可怜的瓦蒂尔庄严地发过誓不再赌博。过了三天,他就坚持不下去了,便来到主教府,让我解除他的誓言。事不凑巧,当时我正在套房最里间与和善的参事布鲁塞尔谈重要事情。瓦蒂尔看见吕伊纳侯爵坐在一张桌子边等待赌友。侯爵招呼他,请他坐下来赌一盘。瓦蒂尔说他不能赌,因为我还没有解除他的誓言。吕伊纳以我的名义担保,说罪过由他承担。瓦蒂尔便在赌桌边坐下,输掉了四百埃居,出门时着了凉,一躺下就再也没起来。”

“他病得这么厉害吗,这个可怜的瓦蒂尔?”半隐藏在窗帘后面的阿拉密斯问道。

“唉!”梅纳热先生说,“他病得很重,这个一代名流可能要与世长辞啦。”

“好啦,”波莱小姐尖刻地说,“他,会死?绝对不会!他像一个土耳其皇帝,身边围满了后妃。圣多夫人赶来喂他肉汤;拉勒诺多给他暖被褥,甚至连我们的朋友朗布耶夫人也给他送了药茶。”

“你不喜欢他,亲爱的帕尔忒尼!”斯卡隆笑道。

“啊!多么不公平,我亲爱的病号!我其实并不怎么恨他,为了让他的灵魂安息,我乐于为他做弥撒呢。”

“你号称母狮子真是名副其实,亲爱的,”舍夫勒兹夫人坐在她的位置说,“你咬得好凶狠啊。”

“夫人,我觉得你抨击一位大诗人太严厉了。”拉乌尔大着胆子插了一句。

“他是一位大诗人?得了吧,子爵,你显然是来自外省,正如你刚才告诉我的,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一位大诗人?他身高还不足五尺哩。”

“好!说得好!”一个瘦高个儿说道。此人一身黑服,两撇胡子神气地翘起,佩一柄很长的长剑。“说得好,美丽的波莱。是该让这个矮子瓦蒂尔最终回到他本来的位置上啦。我公开宣布,对诗我称得上内行,我一直觉得他的诗很拙劣。”

“先生,这个气壮如牛的滑稽人物是谁?”拉乌尔问阿多斯。

“作家斯居代里先生。”

“就是《克雷里娅》和《伟大的居鲁士》两本小说的作者吗?”

“是他与他妹妹合写的。他妹妹就是在那里与斯卡隆身边那个漂亮女人交谈的那个。”

拉乌尔转过头,果然看见两张刚刚进来的新面孔:一个楚楚动人,但身体瘦弱,神情忧郁,黑黝黝的秀发垂在面颊的两旁,目光柔和的眼睛宛如两朵美丽的深紫色紫罗兰,金色的花萼熠熠生辉;另一个女人看样子像这一位的监护人,冷冰冰、干巴巴,脸色蜡黄,那模样俨然一个地道的陪媪或虔婆。

拉乌尔拿定主意,在离开这间客厅之前,一定要与那个目光柔和的美丽女郎搭上话。由于奇特的思想活动,那个女郎令他想起了他可怜的小路易丝,尽管她与路易丝一点也不相像。他把小路易丝留在拉瓦利埃尔城堡忍受着伤痛和折磨,而在这许多人中间他一时间竟把她忘到了脑后。

与此同时,阿拉密斯走到助理主教身边,助理主教满面笑容地对他耳语几句。阿拉密斯虽然有很强的自制力,身体还是不由得微微抖动了一下。

“你就笑出来吧,”雷兹先生对他说,“别人都看着我们呢。”

阿拉密斯假装笑起来,想看看是哪些好奇的听众在注意他。他看见阿多斯也进了他刚才待过一会儿的那个窗洞里,便一边走一边与左右两边的人搭话,很自然地到了阿多斯身边。

两个人到了一起,便立刻比比画画地交谈起来。

拉乌尔按照阿多斯事先嘱咐的,走到他们俩身边。

“神父给我吟诵的是瓦蒂尔先生的一首回旋诗,”阿多斯高声说,“我觉得它无与伦比。”

拉乌尔在他们身旁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加入了舍夫勒兹夫人周围的那群人之中。早就靠近舍夫勒兹夫人的,一边有波莱小姐,另一边有斯居代里小姐。

“嗯!我吗,”助理主教说,“我斗胆不完全赞同斯居代里先生的意见。相反,我认为瓦蒂尔先生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政治思想与他完全不相干。”

“是这样吗?”阿多斯问道。

“是明天。”阿拉密斯急忙回答。

“几点钟。”

“六点。”

“什么地方?”

“在圣芒代。”

“谁告诉你的?”

“罗什福尔伯爵。”

有人过来了。

“那么哲学思想呢?这可怜的瓦蒂尔缺少的正是哲学思想。我赞同代理主教先生的看法,他是一位纯粹的诗人。”

“是的,肯定是的,诗歌方面他是一位奇才。”梅纳热说,“不过,后人在欣赏他的同时,也会指责他一件事情,就是在诗歌创作手法上,他破格太厉害,不知不觉地戕害了诗歌。”

“戕害,真是一语破的。”斯居代里说。

“不过他的书信真可谓杰作。”舍夫勒兹夫人说。

“啊!在这方面,他堪称完美杰出。”斯居代里小姐说。

“的确是这样,”波莱小姐附和道,“不过也只限于逗趣而已。一旦涉及一本正经的书信体,他就一文不值了。如果他的叙事很生硬,你肯定会同意他叙述得很糟糕。”

“不过你至少得承认,在逗趣方面,他是不可模仿的。”

“的确是这样,”斯居代里卷着小胡子说道,“只是我觉得他的诙谐是做作的,他的逗趣太庸俗。请读一读他那篇《鲤鱼致白斑狗鱼的信》吧。”

“再说,”梅纳热又说,“他最好的灵感都来自朗布耶公馆。不妨读一下他的《泽利德和阿尔西达莱》。”

“我吗,”阿拉密斯说着走近这个圈子,恭敬地向舍夫勒兹夫人施个礼,舍夫勒兹夫人报以一个亲切的微笑,“我吗,还要指责他对大人物的态度太放肆。他经常冒犯大亲王夫人、阿尔布雷元帅、松贝尔先生,甚至王太后本人。”

“怎么,他冒犯王太后?”斯居代里问道,一边伸出右腿,像准备打架似的。“见鬼!这我倒不知道。他怎么冒犯了王太后?”

“诸位知不知道他那首《我常常想》?”

“不知道。”舍夫勒兹夫人说。

“不知道。”斯居代里小姐说。

“不知道。”波莱小姐说。

“事实上,我想太后很少把这首诗告诉什么人,不过我是确凿掌握了的。”

“你知道这首诗?”

“我想我能记起来。”

“那就念来听听,念来听听。”大家异口同声说道。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阿拉密斯说,“瓦蒂尔和太后坐着太后的华丽马车,在枫丹白露森林里兜风。他佯装思考状,好让太后问他在想什么。果不其然,太后陛下问道:

“‘瓦蒂尔先生,你在想什么?’

“瓦蒂尔微微一笑,假装思考五秒钟,好让太后相信他是即席作诗,然后答道:


那时候,我常常想,

你不公正地受过那么多苦,

命运终于公正地赐予你

荣誉、辉煌和敬慕;

但我想从前你更幸福,

我不说当你坠入爱河时,

然而只有这样说才合韵律。”


斯居代里、梅纳热和波莱小姐都耸了耸肩膀。

“等一等,等一等,”阿拉密斯说,“共有三节呢。”

“啊!还不如说有三段,”斯居代里小姐说,“这充其量是一首歌词。”


我常常想,这可怜的爱神

总是把他的武器借给你,

却被远远地逐出你的宫廷;

在你身旁我心里想,玛丽,

我还有什么可以利用呢?

没有了爱神的弓箭和魔力,

既然连全心效力你的人

你都能无情地抛弃?


“啊!至于最后这句嘲弄,我不知道是不是符合诗律,但这是事实,因此我请求宽恕他;必要的话,奥特福夫人、塞内西夫人都会赞同我的,不用说还有博福尔先生。”

“行啦,行啦,”斯卡隆说,“这与我不相干了。从今天上午起,我就不是她的病人了。”

“最后一段呢?”斯居代里小姐问,“最后一段呢?念啊!”

“我这就念,”阿拉密斯说,“这一节优点是直接指名道姓,因此读者不会张冠李戴:


我常常想——我们这些诗人

我们的想法荒诞不经:

在此时,在此地,

以你现在的心境,

你会考虑让白金汉公爵前来朝觐。

失宠会是谁人,

公爵还是神父万森万森是太后的忏悔神父。——原注


听完这最后一节,大家同声怒斥瓦蒂尔的放肆无礼。

“可是,”那位目光柔和的女郎低声说,“不幸的是,我觉得这首诗挺优美的。”

拉乌尔也持这种看法,他走近斯卡隆,脸一红对他说:

“斯卡隆先生,这位年轻的女士竟然与在场的所有名流看法相左,请你赏光告诉我她是谁?”

“哈哈,我年轻的子爵,”斯卡隆回答,“我想你是不是想与她订立攻守同盟?”

拉乌尔的脸又红了。

“我承认,”他说,“我觉得这首诗是挺美的。”

“它的确挺美,”斯卡隆说,“不过别出声,诗人之间是不谈这类事情的。”

“不过我吗,”拉乌尔说,“我没有当诗人的荣幸。我是想问你……”

“对了,你是想问那位年轻女士是谁,是不是?她就是印第安美人儿。”

“请原谅,先生,”拉乌尔红着脸说,“我还是莫名其妙。唉!我是外省人。”

“这就是说,你对所有人嘴里滔滔不绝、矫揉造作的难懂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太好了,年轻人,太好了!不要试图听懂,那是浪费时间。等你听懂时,但愿大家都不这样说了。”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先生,”拉乌尔说,“你肯告诉我你称为印地安美人的那位女士是谁啦。”

“是的,当然,她是世间最妩媚的女子弗朗索瓦兹·德·奥比涅小姐。”

“她是不是亨利四世的好友,大名鼎鼎的阿格里帕家的?”

“她是阿格里帕的孙女,从马提尼克岛来的,所以大家叫她印第安美人儿。”

拉乌尔两眼睁得大大的,他的目光遇到了那个年轻女郎微笑的目光。

大家继续谈论瓦蒂尔。

“先生,”奥比涅小姐对斯卡隆说,好像是要加入他与年轻子爵的交谈,“你不欣赏可怜的瓦蒂尔的朋友们!请听他们是怎样一边赞扬他,一边拔他的羽毛的!一个拔掉他的理智,另一个拔掉他的诗风,第三个拔掉他的独创性,第四个拔掉他的逗趣,第五个拔掉他的独立不羁,第六个……可是,仁慈的上帝啊,他们将给这位诚如斯居代里小姐所说的完美无缺的名流留下什么呢?”

斯卡隆笑了起来,拉乌尔也笑了。印第安美人儿对自己的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吃惊,低垂双眼,重新现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这是一位女才子。”拉乌尔说。

阿多斯仍然待在窗洞里,嘴边浮现出轻蔑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整个场面。

“请叫拉费尔伯爵过来,”舍夫勒兹夫人对助理主教说,“我有话要对他说。”

“而我呢,”助理主教说,“我倒是要让别人相信我不理他。我喜欢他、欣赏他,因为我了解他过去的冒险经历,至少是其中一部分。但我打算等到后天早晨才跟他打招呼。”

“为什么要等到后天早晨呢?”舍夫勒兹夫人问道。

“这个你明天晚上就会知道。”助理主教笑着答道。

“说实话,亲爱的贡迪,”公爵夫人说,“你说的话就像《启示录》一样晦涩难懂。”说着她转向阿拉密斯道:“埃尔布莱先生,你今晚再当一回我的男伴好吗?”

“怎么这样问,公爵夫人?”阿拉密斯回答,“今晚、明天直到永远,只要你吩咐。”

“那好,去把拉费尔伯爵给我找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阿拉密斯走到阿多斯身边,和他一起返了回来。

“伯爵先生,”公爵夫人把一封信交给阿多斯说道,“这是我答应要替你弄到的信。我们的被保护人将会受到非常好的接待。”

“夫人,”阿多斯说,“能受恩于你是他的幸福。”

“在这方面,你没什么可羡慕他的,因为我是多亏你才认识他的。”这个狡黠的女人莞尔一笑答道;她的笑容使阿拉密斯和阿多斯都想起了玛丽·米松。

说罢她便起身要她的马车。波莱小姐已经走了,斯居代里小姐正在离开。

“子爵,”阿多斯对拉乌尔说,“你送舍夫勒兹夫人出去。要下台阶时,你请她赏光拉住你的手下;下了台阶,你要对她表示感谢。”

印第安美人儿走近斯卡隆准备告辞。

“你这就要走了吗?”斯卡隆说。

“你也看到了,我是最后走的几个人之一。如果你有瓦蒂尔先生的消息,尤其是好消息,请费心明天捎给我。”

“咳!现在他可以辞世啦。”斯卡隆说。

“怎么回事?”目光柔和的女郎问道。

“他的悼词可能已经写好了。”

大家笑着分别。女郎回过头关心地看一眼可怜的瘫痪病人,可怜的瘫痪病人以充满爱的目光看着她离去。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晚会上,某些客人相互交谈时十分诡秘,有好几个客人收到从外面送来的信。这个晚会似乎有一个秘密目的,而背离了曾经广为宣扬的文学目的。这一切斯卡隆都佯装视而不见。这一切与他斯卡隆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家里集会、结社。正如他说过的,自今天早上起,他就不再是太后的病号了。

拉乌尔果然一直送公爵夫人上马车。公爵夫人上车坐好后,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这时,不知是一时发疯还是心血来潮,公爵夫人变得非常可爱,尤其非常危险,突然搂住拉乌尔的头,在他前额上印了一个吻,对他说道:

“子爵,让我的祝愿和这个吻带给你幸福吧。”

说罢,她推开拉乌尔,吩咐车夫去吕伊埃公馆。马车已启动,舍夫勒兹夫人从车门里最后一次向少年挥了挥手。拉乌尔呆若木鸡般重上台阶。

阿多斯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绽出了微笑。

“过来,子爵,”他说,“你该走了。明天你出发去参加大亲王的军队。这是你市民生活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好好睡一觉吧!”

“我要去当兵了吗?”少年说,“啊,先生,我衷心感谢你!”

“再见,伯爵,”埃尔布莱神父说,“我回我的修道院去。”

“再见,神父,”助理主教说,“明天我要布道,今晚还要查阅二十来篇经文呢。”

“再见,两位先生,”伯爵说,“我吗,要连续睡上二十四小时,我累坏了。”

三个人最后相互注视一眼,便挥手告别。

斯卡隆透过客厅的门帘用眼角目送他们。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会做自己所说的事情,”他咕哝着,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随他们去吧,这些正直的贵族!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设法恢复我的薪俸呢!他们可以活动双手,这已十分了得。唉!我吗,只有三寸舌头,不过我要尽量证明不可小觑我这三寸舌头。喂,尚普诺瓦,都十一点钟了,来推我去床边吧……说真的,那个奥比涅小姐真迷人!”

说罢,这可怜的瘫痪病人就消失在他的卧室里,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了。图尔内尔街那间客厅里的灯也一盏接一盏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