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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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对老冤家

达达尼安八点半钟抵达巴士底狱。

他叫人通报典狱长。典狱长听说来人是首相派来的而且带了首相的命令,便连忙到台阶上来迎接。

巴士底狱的典狱长是杜特朗布莱先生。他是著名的嘉布遣会嘉布遣会即嘉布遣小兄弟会,为天主教方济各会的独立分支,由意大利人马特奥于1525年创立。修士约瑟夫的兄弟;约瑟夫是黎塞留的亲信,人称灰衣主教。

巴松皮埃尔元帅曾在巴士底狱忍受铁窗之苦整整十二年。同狱的难友们在幻想自由之时,相互间总是说:“我将在某个时间出去;我呢,将会在某时出去。”巴松皮埃尔则回答说:“我嘛,先生们,等杜特朗布莱出去了,我也就出去了。”言外之意就是,等红衣主教归西之时,杜特朗布莱必然丢掉巴士底狱典狱长的职位,他巴松皮埃尔就会在朝中官复原职了。

他的预言果然差一点儿成了现实,但其方式却是巴松皮埃尔始料不及的,因为红衣主教去世后,与各方的期待相反,事情还是像过去一样继续运转:杜特朗布莱没有走,巴松皮埃尔也差点儿出不了狱。

因此,当达达尼安来这里执行首相的命令时,杜特朗布莱依然是巴士底狱典狱长。他礼数有加地接待了达达尼安,当时他正要开始吃晚饭,便邀请达达尼安一块用餐。

“这个嘛,我倒是很乐意,”达达尼安说,“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信封上有‘十万火急’的字样吧?”

“不错。”杜特朗布莱说道,“喂,副典狱长!叫人把二百五十六号押下来。”

人一进入巴士底狱,就不再是人,而成了一个号码。

一听到锁头响,达达尼安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所以骑在马背上不想下来。他打量那些铁栅栏、加固的窗户和厚厚的墙壁。过去他只是隔着壕沟看见过的这一切,二十年前曾经使他非常害怕。

传来一记钟声。

“失陪了,”杜特朗布莱说,“叫我去签署这名犯人的出狱证。再见,达达尼安先生。”

“我宁愿让魔鬼勾了命去,也不想跟你再见啦!”达达尼安低声诅咒道,同时露出最亲切的微笑,“在这个院子里只要待上五分钟,我准会发病。得了,去你的吧,我宁肯躺在干草上死去,对我来讲这是可能的,也不愿意当这个年俸十万利弗尔的巴士底狱典狱长。”

他的独白刚结束,犯人就出现了。一见到这个犯人,达达尼安显得惊愕不已,但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犯人上了马车,显然没有认出达达尼安。

“先生们,”达达尼安对四个火枪手说,“我得到叮嘱,对这名犯人一定要严密看管,可是这辆马车的门没有锁,所以我得进去坐在犯人身旁。利尔布纳先生,麻烦你牵上我的马。”

“乐意效劳,队副。”达达尼安招呼的那个人答道。

达达尼安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那个火枪手,上了马车,在犯人身旁坐下,用没流露出丝毫情感的声音说:

“去王宫,快马加鞭。”

车子开动了。达达尼安趁经过拱门时车里一片漆黑,扑过去搂住犯人的脖子,喊道:

“罗什福尔!果真是你!我没有搞错!”

“达达尼安!”罗什福尔也惊叫道。

“啊!可怜的朋友,”达达尼安继续说,“有四五年没有见到你啦,我以为你死了呢。”

“是呀,”罗什福尔说,“死人和一具活尸我想没有多大区别。我现在是一具活尸,或者差不多是吧。”

“那么你是以什么罪名给关进了巴士底狱?”

“你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那好。我一无所知。”

“信不过我吗,罗什福尔?”

“不是信不过你,我以贵族的名义保证!只是我不可能与强加于我的指控有任何干系。”

“什么指控?”

“夜间抢劫。”

“你会夜间抢劫!罗什福尔,你开玩笑吧?”

“我懂你的意思。这需要解释一下,是不是?”

“的确如此。”

“好吧。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我与阿尔科尔公爵、丰特拉伊、里厄和其他几个人,在杜伊勒里宫里雷纳尔那儿大吃大喝了一顿之后,阿尔科尔公爵提议去新桥扯行人的斗篷。你知道,这是在奥尔良公爵倡导下很时髦的一项娱乐活动。”

“你疯了吧,罗什福尔!你这把年纪了还去玩那个?”

“我没有疯,只是喝醉了。不过,我觉得这种娱乐没什么意思,便向里厄骑士提议,我们不如当旁观者,不要去当演员;为了占据最好的位置,看清楚整个场面,我建议爬到青铜马背上去。说做就做。我们把马刺当马蹬,一蹬就骑到了青铜马的臀部上面。我们的位置好极了,下面一览无余。已经有四五件斗篷被扯掉,动作之敏捷无与伦比,被扯的人都没敢吭一声。这时,不知从哪来的一个傻瓜,忍受力不如其他人好,竟然大叫起来:‘哨兵来救命啊!’把一队巡逻的警察给引了过来。阿尔科尔公爵、丰特拉和其他几个脚底抹油都溜了。里厄也想逃,我拉住他,对他说我们待在这上面警察看不见。他不听,踩住马刺要下去,马刺踩断了,他跌落下去,摔断了一条腿,还不知道别出声,反而像个吊死鬼大喊大叫起来。我也想跳下去,可是太迟了,正好跳到了警察们的怀抱里。他们把我关进了夏特莱监狱。我在那里面高枕无忧地睡了一觉,深信第二天准能出去。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过去了八天。我给红衣主教写信。当天就有人来找我,把我送进了巴士底狱。我在里面一关就是五年。你相信这是因为骑在亨利四世身后的马屁股上而犯了亵渎罪吗?”

“不,亲爱的罗什福尔,你说得对,不可能是因为这个。不过,究竟为什么,你可能就要知道了。”

“哦,是吗?我倒是忘了问你: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去红衣主教那里。”

“他对我是何居心?”

“不知道,我甚至不知要去接的人是你。”

“不可能。你一个红人。”

“我是红人?”达达尼安嚷起来,“咳,可怜的伯爵。比起在默恩镇见到你的时候,我现在是一个更加人微言轻的加斯科尼人。你知道,从那时到现在,一晃就过去二十二年了。唉!”

达达尼安说罢长叹一声。

“然而,你来的时候总是接受了一道命令吧?”

“那是因为我当时恰巧在候见室里,红衣主教找我和找别人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我一直当火枪手副队长,如果没算错,我差不多当了二十一年了。”

“你总算没遇到什么倒霉的事,这已经很不错了。”

“你想我能遇到什么倒霉事呢?不知道是哪一行拉丁诗,一行我也许忘记了或者从来就没记住,那拉丁诗说道:雷霆击不到山谷,我是一条山谷,亲爱的罗什福尔,而且是最低的山谷。”

“那么,马萨林依然是马萨林?”

“比任何时候都更马萨林,亲爱的。据说他和王太后结婚了呢。”

“结婚了?”

“即使他不是王太后的丈夫,肯定也是她的情人。”

“拒绝一个白金汉白金汉(1592—1628),英国政治家。在本书前集《三个火枪手》(又名《三剑客》)里,他与奥地利安娜有恋爱关系。,而接受一个马萨林!”

“这就是女人。”达达尼安富有哲学意味地说道。

“普通女人也就算了,可是王太后也如此!”

“啊,上帝!就这方面而言,王太后是双料女人。”

“还有博福尔先生,他一直关在牢里吗?”

“一直关着。为什么问起他?”

“噢!因为他对我不错,本来是可以解救我的。”

“你现在可能比他更接近自由了,还是你去解救他吧。”

“那么战争……”

“马上就要发生啦。”

“与西班牙人开战?”

“不,与巴黎开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听到枪声了吗?”

“听到了,怎么样?”

“这是市民在等待交火的时刻训练射击。”

“你认为能靠市民做成点什么事吗?”

“能,他们是可以指望的,如果有一位首领把所有团体拧成一股绳的话。”

“失去了自由真是不幸。”

“啊,上帝!别绝望。既然马萨林派人接你出来,这说明他需要你;既然他需要你,那么,好啊,我祝贺你啦。已经好些年没有人需要我了,所以你才看到我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去诉苦嘛,我劝你去!”

“听着,罗什福尔,咱们约法三章……”

“怎样约法三章?”

“你知道我们是好朋友。”

“那还用说!我身上留着我们的友谊的标记呢:三处剑伤。”

“好,你要是重新获得宠信,可别忘了我。”

“罗什福尔保证,不过以同样方式回报为条件。”

“一言为定:这是我的手。那么,你一有机会为我说,就要……”

“我会说的,你呢?”

“我也会的。”

“顺便提一下,还有你的几位朋友,也要为他们说话吗?”

“什么朋友?”

“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嘛,难道你把他们忘了?”

“差不多忘了。”

“他们怎么样了?”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真的吗?”

“啊!上帝,真的!我们分了手,正如你所知道的。他们都还活着,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有时我间接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情况。他们目前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如果我了解一丁点儿情况,就让魔鬼把我抓了去。不,罗什福尔,我以名誉担保,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了。”

“还有那个挺出色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我让他进皮埃蒙团当中士的那个小伙子?”

“卜朗舍?”

“对,就是他。挺出色的卜朗舍怎么样了?”

“他在伦巴第街与人合开了一家甜食店,这小伙子一直喜欢甜食。所以他现在是巴黎市民啦,此刻极有可能也参加了骚乱。你看好了,这家伙在我当上队长之前,兴许就当上市政长官了。”

“哎,亲爱的达达尼安,要有点精气神!一个人处在轮子最下面时,只要轮子一转,就会给带到上面来的。说不定从今天晚上起,你就时来运转了。”

“阿门!”达达尼安说着招呼停车。

“你干什么?”罗什福尔问道。

“因为我们到了,我不愿意让人家看见我从你的马车里出来。我们两个人互不认识。”

“你说得对,再见。”

“再见。记住你的诺言。”

达达尼安重新骑上马,走在押送队前面。五分钟后,他们就进了王宫院子里。

达达尼安带着犯人走主楼梯,穿过候见室和走廊。到了马萨林的办公室门前,他正准备叫人通报,罗什福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

“达达尼安,这一路上我们从一群群市民中间穿过,他们都用燃烧着怒火的目光看着你和你手下四个人。你愿意听我告诉你,整个路上我看着他们时心里想什么吗?”

“请说。”达达尼安回答。

“我一直在想我只要喊市民们相救,他们就会把你和你的押送队撕成碎片,而我就自由了。”

“你为什么没有喊呢?”达达尼安问道。

“这还用问!”罗什福尔说,“不是发誓要友好吗?啊,如果负责押送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那就难说了。”

达达尼安低头想道:

“难道罗什福尔变得比我还好了吗?”

他叫人通报首相。

“请罗什福尔先生进来,”马萨林听到通报这两个人的名字,立即急不可耐地说道,“请达达尼安先生等着,我还有事要找他。”

这句话达达尼安听了十分高兴。正如他所说的,好久没有人需要他了。马萨林强调让他等着,他觉得这是好兆头。

至于罗什福尔,这种强调没有效果,只是让他充分警惕了起来。他进到办公室里,看见马萨林坐在办公桌前,身着随常的服装,即红衣主教服;当时的修道院长基本上都穿这种衣服,只不过马萨林穿长筒袜和紫色斗篷。

门关上了。罗什福尔用眼角瞟马萨林一眼,发现首相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正好遇上了。

首相还是老样子,人经过刻意修饰,头发经过精心卷烫,身上洒了香水。多亏了这一番打扮,你都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至于罗什福尔,就是另一码事了。五年的铁窗之苦,使黎塞留的这位令人尊敬的朋友着实老了许多,黝黑的头发变白了,古铜色的面容变得苍白憔悴。马萨林见到他,令人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那神情似乎是说:

“啊,这个人看来对我用处不大啦。”

一阵时间的确相当长的沉默,在罗什福尔看来仿佛有一百年长。终于,马萨林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一封拆开的信,递给贵族:

“这是我找到的一封信。你在这封信里要求自由,罗什福尔先生。这样说来你是在监狱里吗?”

听到这句问话,罗什福尔哆嗦了一下。

“可是,”他说道,“我觉得这一点阁下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我吗?根本不知道!巴士底狱还关着一大批黎塞留先生那个时期的犯人,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啊,可是,我是另一回事,大人!你知道我姓甚名谁,因为正是按照阁下你的命令,我才被从夏特莱监狱转到巴士底狱的。”

“你相信吗?”

“我肯定。”

“对,的确如此,我想我记起来了。当时你不是拒绝为王太后去一趟布鲁塞尔吗?”

“哦,哦!”罗什福尔说,“原来这是真正的原因。五年来我一直搜索枯肠找这个原因,我真愚蠢,一直没找到!”

“可是,我并没有说这就是你被捕的原因。咱们别弄误会了,我只是向你提了这个问题,如此而已。你不是拒绝去布鲁塞尔为王太后效劳吗,然而你却同意去那里为已故红衣主教效劳,不是吗?”

“恰恰因为我先去那里为已故红衣主教效过劳,所以不能再返回去为王太后效劳。我是在非常可怕的情况下去布鲁塞尔的。那正是夏夏莱(1599—1626),法国伯爵,因反对黎塞留而被处死。阴谋造反的时候。我去那里是为了出其不意截获夏莱和大公之间的通信。可是在那个时候我被认了出来,险些被撕成碎片。你想我怎么还能返回去呢?那样我不仅无法为王太后效劳,还会断送了她。”

“是啊,你明白好意是怎样遭到曲解的吧,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在王太后看来,你的拒绝就是不折不扣的拒绝。在已故红衣主教执政时期,王太后陛下她可是有许多东西可抱怨你啊!”

罗什福尔露出了轻蔑的微笑。

“正因为我曾经违逆王太后而为黎塞留红衣主教效劳,现在黎塞留红衣主教既已去世,因此你应该明白,大人,我会违逆所有人而为你效劳的。”

“我嘛,罗什福尔先生,”马萨林说,“我跟黎塞留先生不一样。他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我是一位普通的大臣,是王太后的仆人,所以我自己不需要仆人。然而王太后陛下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她知道你拒绝为她效劳,把此视为一种宣战;她知道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因而也是一个危险人物,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她命令我逮捕你,所以你就进了巴士底狱。”

“原来如此,大人,”罗什福尔说,“但我认为把我关进巴士底狱关错了……”

“是啊,是啊,”马萨林又说,“这一切都会解决的。对某些事情你是能够理解的,而且一旦理解了,你就会去竭力促成。”

“这正是黎塞留红衣主教的看法,而你告诉我这也是你的看法,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位伟人的仰慕。”

“的确,”马萨林又说,“已故红衣主教很善于通权达变,这正是他大大高于我的地方。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不会拐弯抹角。这让我总是吃亏。我像法国人一样坦率。”

罗什福尔紧抿嘴唇,以免失笑。

“开门见山地说吧,我需要好心的朋友,需要忠实的仆人。我说我需要,意思是说王太后需要。我办的一切事情无一不是遵照王太后的旨意办的,你听明白了吗?不像黎塞留红衣主教,他做什么都随心所欲。所以我永远成不了像他那样的伟人。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一个好心肠的人,罗什福尔先生,我希望能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准备相信你的话,大人,”罗什福尔说,“尽管从我这方面讲,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阁下你是好心人这种说法。请别忘了,大人,”罗什福尔看到首相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请别忘了,五年来我一直关在巴士底狱,没有任何东西能像隔着铁窗看事情那样改变人的看法。”

“哎!罗什福尔先生,你蹲监狱的事与我毫无干系。王太后……(女人动了肝火,王妃动了肝火,有什么办法)不过,事情就像所发生的那样过去了,完了就谁也不再想它了……”

“我想象得到,大人,她是不再想它了,因为这五年她是在王宫里,在欢乐和朝臣中间度过的;可是我呢,我是在巴士底狱度过的……”

“唉!天哪,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你以为王宫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地方?得了吧,才不是呢!我们在这里同样也深陷于苦恼之中,请你相信。行啦,这一切咱们不要再谈了。我嘛,一贯开诚布公,说说看,你是我们的人吗,罗什福尔先生?”

“你应该理解,大人,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我现在任何情况都不了解。在巴士底狱,只能跟士兵和狱卒聊政治,而你想象不到,大人,这些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是多么孤陋寡闻。我一直是巴松皮埃尔先生控制的,他还是十七位贵族之一吗?”

“他死啦,先生,这是一大损失。他是一个忠诚于王太后的人。现在忠诚的人凤毛麟角。”

“是啊,这我相信。”罗什福尔说,“可是凡是忠诚的人,你们都送进了巴士底狱。”

“话是这样说,”马萨林说,“拿什么证明忠诚呢?”

“行动。”罗什福尔答道。

“啊!是的,行动!”首相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可是到哪里去找行动的人呢?”

“行动的人并不缺,大人,只是你没有好好去找。”

“我没好好去找!你想说什么,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行啊,告诉我吧。你与已故红衣主教大人交往甚深,想必知之也甚多吧。啊!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

“大人,我如果对你讲讲大道理,你会生气吗?”

“我吗,绝不会!你知道,对我有话尽管说。我是设法让人家爱我,而不是让人家怕我。”

“那好,大人,在我的囚室墙壁上,用钉子尖刻了一句格言。”

“一句什么格言?”马萨林问道。

“一句这样的格言,大人:有其主……”

“我知道啦:必有其奴。”

“不,是必有其仆。这是一个小小的改动,正是我刚才对你所说的忠诚的人改的,为的是得到一些个人的满足。”

“好!这句格言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黎塞留先生很善于找到忠诚的仆人,成打地找到。”

“他吗,是所有匕首对准的目标!他一辈子都在躲避别人对他的攻击。”

“可是,最终他全都躲过去了啊,反而是那些攻击他的人受到了沉重打击。这是因为,虽然他有不共戴天的敌人,但也有赤胆忠心的朋友。”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啊!”

“我认识几个人,”罗什福尔觉得实现对达达尼安许下的诺言的时机到了,便说,“我认识几个人,他们凭自己的机智,上百次使红衣主教的洞察力一筹莫展;他们凭自己的勇敢,打败了红衣主教的卫兵和密探。这几个人无钱无势,没有靠山,却保住了王后的王冠,逼得红衣主教求饶。”

“可是,你说的这些人,”马萨林心中窃喜罗什福尔进入了正是他有意要谈的话题,说道,“他们并不忠诚于红衣主教,既然他们一直和他斗。”

“并非如此,只是因为他们想得到更优厚的报偿。但不幸的是,他们忠诚于同一位王太后,即你刚才说可为之寻找仆人的这位王太后。”“可是,所有这些情况你是怎样知道的?”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情况,是因为这几个人当年是我的敌人,因为他们和我斗,因为我不遗余力地与他们针锋相对,因为他们也对我一报还一报,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特别与我冤家路窄,大约七年前刺了我一剑,这是我被同一只手刺的第三剑……为了了结一笔旧账。”“啊!”马萨林现出异常天真的样子说,“要是我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哎!大人,你门口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在这里六年了,可是六年来你始终觉得他毫无用处。”

“是谁?”

“达达尼安先生。”

“那个加斯科尼人!”马萨林故作惊讶地嚷起来。

“这个加斯科尼人救过一位王后,让黎塞留先生承认在敏锐、机智、手腕方面,他只是一个小学生。”

“真的吗?”

“正如我有幸对阁下所讲的。”

“说来听听,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

“这不好,大人。”贵族微笑着回答。

“那么他自己会说给我听的。”

“我看未必,大人。”

“为什么?”

“因为秘密不属于他,因为正如我对你说过的,秘密属于一位伟大的王后。”

“他单枪匹马完成了这样一件事情?”

“不,大人。他有三位朋友,有三位勇敢的朋友帮助他,三位你刚才想寻找的那种勇士。”

“你说这四个人团结一致?”

“这四个人就像是一个人,就像四颗心在一个胸膛里跳动,所以没有这四个人办不成的事!”

“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说真的,你把我的好奇心刺激得都没法跟你形容啦。你能不能把这件事讲来听听?”

“不行,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真正的童话故事。”

“啊!请讲来听听,罗什福尔先生,我非常喜欢听故事。”

“大人真想听?”罗什福尔问道,一面察言观色,想从那机灵、狡猾的脸上觉察红衣主教的意图。

“真想听。”

“好吧,请听。从前有一位王后……一位有权势的王后,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王后,对她,一位伟大的首相过去肝胆相照,现在却恨之入骨。请不要猜,大人,你猜不到这位首相是谁的。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在你来到王太后统治的这个王国很久以前。这时王宫里来了一位外国使臣,他是如此勇敢正直、阔绰富有、风流倜傥,所有女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王后本人大概为了对他处理国事的方式表示致意,将一条举世无双的项链送给了他。这条项链是国王送给王后的,所以首相怂恿国王,要求王后参加下次舞会时必须佩戴这条项链。不消对你说,大人,首相确切无疑地知道,项链已被那位使臣带走,带到很远很远,随他漂洋过海了。伟大的王后这回可完了!下场会惨得像她最卑下的女仆,因为她是从权威的顶峰摔下来的。”

“这倒是!”马萨林说。

“可是,大人,有四个人决定拯救王后。这四个不是什么亲王,不是爵爷,不是权势人物,甚至不是有钱人。他们是四个士兵,有着慷慨的心灵、结实的胳膊和锋利的宝剑。他们出发了。首相知道他们出发,在沿途布置了人,企图阻止他们抵达目的地。其中三个人在一批又一批进攻者的攻击下丧失了战斗能力,只有一个到达了港口,杀死或杀伤了那些企图挡住他的去路、阻止他渡海的人,把项链带了回来给伟大的王后,使王后在指定的那一天把它佩戴在颈子上,使首相差点儿受到惩罚。这个段子你觉得怎么样,大人?”

“妙极了!”马萨林回答,一副沉思的样子。

“嘿!这样的段子我知道十个。”

马萨林不答语,他在思考。

过去了五六分钟。

“你没有任何话要问我了吗,大人?”罗什福尔问道。

“有。你说达达尼安是这四个人之一吗?”

“整个行动是他指挥的。”·

“其他三个人都是谁?”

“大人,请容我还是留待达达尼安先生来告诉你他们的姓名吧。他们是达达尼安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只有达达尼安对他们有影响力。我嘛,连他们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

“你不信任我,罗什福尔先生。好吧,我向你交底吧:我需要你,需要他,几个人都需要!”

“那就从我开始吧,大人,既然你派人去找我来,现在我就在你面前,然后你再找他们。请不要对我的好奇心感到吃惊。一个人在监狱里蹲了五年,能够知道自己就要给打发到什么地方去,是不会恼火的。”“你嘛,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你会得到一个应由可靠人担任的职位;你去万森,那里关着博福尔先生,你替我好好看住他。喂!你怎么啦?”

“我……你是叫我去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情。”罗什福尔失望地摇着头说。

“怎么,一件办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这件事情就办不到?”

“因为博福尔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他的朋友。你忘了吗,大人,是他在王太后面前为我作的保。”

“自那时以来,博福尔先生成了国家的敌人。”

“是的,大人,这是可能的。可是我既不是国王、王太后,也不是首相,他就不是我的敌人。你叫我去干的这事儿我不能接受。”

“这就是你所称的忠诚吗?恭贺你啦!你的忠诚并不让你承担多少责任啊,罗什福尔先生。”

“再说,大人,”罗什福尔又说,“你想必明白,出了巴士底狱又进万森,仅仅是换了一个监狱而已。”

“你不如干脆说你是博福尔的同党,反倒坦率一些。”

“大人,我被关了这么长时间,我只能属于一个党,就是新鲜空气党。让我干别的任何事情吧,派我去执行任务,尽可能让我多干些工作,可能的话最好让我去大路上奔波!”

“亲爱的罗什福尔先生,”马萨林用挖苦的口气说,“你热情奔放,以为自己还是个后生仔,因为你的心还年轻。可是,你会力不从心的,相信我吧,现在你所需要的是休息。喂,来人!”

“那么,你什么也不决定让我干了吗,大人?”

“相反,我已经决定啦。”

贝尔奴恩进到办公室里。

“叫一个执达员来,”马萨林对他说,说罢又低声补充一句,“你待在我身边。”

进来一位执达员。马萨林写了个字条,交给这个人,向他点点头。

“再见啦,罗什福尔先生!”他说道。

罗什福尔恭恭敬敬行个礼说道:

“大人,看来你要把我送回巴士底狱。”

“你是聪明人。”

“我这就回去,大人。不过,我对你再说一遍:你不知道如何使用我,这是个错误。”

“你吗?我的敌人的朋友!”

“有什么办法!应该把我变成你的敌人的敌人。”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吗,罗什福尔先生?请相信我,像你这种有用之才我找得到的。”

“我预祝你找得到,大人。”

“好啦,去吧,去吧!顺便提一句,罗什福尔先生,你再给我写信也没用,你的信都会石沉大海。”

“我这是火中取栗。”罗什福尔离开时自言自语道,“等会儿我把我如何赞扬达达尼安的话告诉他,如果他不满意,那他也太苛求了。见鬼!他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果然,罗什福尔被带领从小楼梯而不是从达达尼安在等待的候见室往外走。到了院子里,他看到了他所坐的马车和四个押送他的人,但到处张望都没见到他的朋友。

“啊!啊!”罗什福尔暗自嘀咕道,“事情真是变得太快!如果街上总是有许多老百姓,那就谢天谢地啦!我就将向马萨林证明,我们除了看守犯人,也会干别的事情。”

他跳上马车,动作之敏捷就像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