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该忘的没忘,该记得的,一件也想不起来了(2)
晚饭时间,十八号天井里,几张桌子拼出一张长条桌。
桌上摆几个小菜。但今天的主角不是菜,而是大米。老郑掏银子,在黑市上买了十斤大米,全煮了。
不是掺了“六谷粉”的户口米,更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暹罗米,是正宗的苏北五常大米,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啊。
众人倾巢而出,大家围坐,端起盛得满满的饭碗,别说吃,光闻一闻就能让人醉了,啥也甭说了,抄起筷子,埋头开吃。
关壹红招呼着:“大家慢慢吃,管饱、管够!”
万先生已经吃完第一碗了,起身去盛第二碗。
“万先生,我帮侬盛!”关壹红伸手,万先生忙道:“不不不,我自己来!”他是想趁这机会活动活动,胃已经有点撑了。
菜根一边吃一边问:“郑先生,今朝啥个好日脚?”
老郑呵呵一笑,瞅了马太太一眼。尽管鼻青脸肿,马太太照样来吃,不吃白不吃啊,不过扒饭的速度比较慢——伤口还疼呢。
陆太太问:“啊是你和郑太太的结婚纪念日啊?”
关壹红笑了:“要是结婚纪念日,肯定跑到外头下馆子去了。”
老郑就说了:“其实也没啥。最近这几天,十八号里有点不团结,闹得不开心,我今天就是想当个和事佬,劝劝几位当事人。你们吃你们的,我说我的,你们要觉得没道理,吃饱了饭,嘴巴一擦,拍拍屁股走人,算我这顿饭白请了。行吧?”
“郑先生,你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化不开的疙瘩?大家说是吧?”毛跑跑附和。
大家嘴巴拼命嚼着,头使劲点着。
“就是嘛!”谢桂枝说,“人家郑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吃大米,今天请我们放开肚皮吃,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大方的男人啊?”
“老郑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仲自清伸出筷子夹了口菜。
老郑走到马太太身后,说:“上海滩这么大,我们这些人,能聚在这个屋檐下,是缘分。尤其在这么个乱世,十八号里,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说句良心话,马太太还是挺照顾大家伙的。外面物价都在涨,房租也在涨,她完全可以大涨我们的房租,付不起的就卷铺盖走人,可她没有这么做。这么长时间了,彼此都习惯了,她也不想把我们都轰走,换一批新房客。对吧?马太太。”
马太太放下碗,点了下头。
老郑又说:“因为老伍的事,马太太挺闹心的,大家就不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好不好?话说回来,老伍穿着那身‘三尺半’,其实对我们有好处的。万一真摊上点事,在警察局里有个熟人,总比没有的强,大家说是吧?”
大家都沉默着,算是默认,马太太则呜咽了一声,委屈的泪水汩汩而下。
关壹红安慰:“好了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了,还有件事,想跟大家打声招呼。”
谢桂枝心知肚明,故意大声:“说吧,郑太太。”
“是这样的——”关壹红说,“我在乡下有个亲戚,是我的远房表哥,前两天被土匪打了一枪……”
“喔唷!”大家纷纷问:“要紧吗?”“哪能啦?”
关壹红指了指肩膀,“伤在这儿。”
“子弹取出来了吗?”仲自清问。
关壹红点了点头:“连夜送到上海来的,本想找家大医院,可是你们知道的,现在医院里,到处有七十六号的人,还有巡捕房的包打听,查得可严了。尤其是枪伤,没完没了的查,病人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所以托我男人找私人医生给做了手术,留在家里养伤。”
郑二白接着说:“要是我偷偷摸摸,反而引起大家的猜忌,索性先打声招呼,病人搁在我家里,请大伙嘴巴千万带个把门的,不要出去乱说,免得有麻烦。”
毛跑跑站起来大声说:“放心吧,都是自己人,我们不会乱说的!”
万太太说:“大家就当没看见好了!”
马太太也说:“小事体,小事体,阿拉拎得清。”
“那我就谢谢大伙了。”老郑双手抱拳,作了一圈揖。
“饭要凉了,大家多吃点!”关壹红嚷嚷。
众人纷纷起身添饭。正所谓:谈笑间,十斤大米灰飞烟灭。
4
晚上的方浜路,一个中年妇女蹒跚而来,大包袱背在后头,小包袱手里提着,衣服裤子全破了,像个难民。她站在51号门牌前正在琢磨,当看到“郑氏诊所”的黄旗,兴奋起来……
林妹妹正在拿汤匙喂秦克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听见楼下有人“啪啪啪”在拍门,她警惕起来。撩开窗帘,推开窗户,探头张望。那女的抬头,两人打个照面。
“郑二白,郑医生,住这儿吗?”妇女一口京腔,又夹杂点东北口音。
林妹妹以为是求诊的,就打发道:“这么晚了,诊所关门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半来。”
妇女问:“他住这儿吗?”
林妹妹指着马路斜对面:“他住对面,外滩里。”
妇女回头朝弄堂口看了一眼说:“大妹子,麻烦你替我跑一趟,把他叫来行不行?我这两条腿呀,已经不知道是谁的了……”说着腿一软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大米宴”结束后,众人饭足饭饱,各自回家。
老郑回家,吃着剩下的一碗冷饭,一边听媳妇猛夸:“这件事,做得巧,做得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一来,秦……不,我表哥就可以安安心心住这儿养伤了。”
老郑匆匆扒完饭,关了窗户,拉上窗帘,搂住媳妇,色迷迷地说:“今晚可是咱俩的‘最后一夜’。”
关壹红莫名其妙。老郑接着说:“打明儿起,这间屋子就要拉起一道布帘,多住一个人了。良宵苦短,抓紧时间吧……”说着“爪子”就上来了,被关壹红用力拍掉,就跟拍掉一只苍蝇似的。
关壹红圆睁杏眼,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种事!”
外头有人敲门,老郑好不扫兴,去开门,是林妹妹,还以为秦克那边有事,没等他开口问,林妹妹就说:“郑先生,你老家来亲戚了。说是你表姐,打北平来。”
郑二白愣住了。
没错,那女的就是马凤仙。
这倒好,关壹红那“表哥”还没来,郑二白的表姐先来了。
要么不来,要来一起来。这就叫“好事成双”。
十八号里,众人吃饱了饭,睡意尚无,听说“饭主”家来亲戚了,都来凑热闹。
马凤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她如何离开北平的——豹房胡同里住着一位曹军长,以前是宋哲元手下的一个旅长,“七七事变”后宋哲元跑了,姓曹的就投靠了日本人,一下子就发了,家里扩大了好几倍,把她家的房子给占了。说是为了曹军长的安全,隔壁不能住人,要划成“警戒区”,就这么把她给赶了出来。
在上海,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像极司菲尔路76号,原来是军阀陈调元的宅院,变身“七十六号”特工机关后,左右打通,面积一下子就扩充了。正应了那句话:一人得道,四邻遭殃。
马太太也来了,问了句实在话:“安家费给没给?”
马凤仙告诉她,安家费是有的,可问题是,华北政府的银行叫“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钞票叫“银联券”;上海这边归汪精卫的南京政府管辖,银行叫中央储备银行,钞票叫“中储券”。两边都觉得自己是正统的,对方是山寨的,其实都是汉奸伪政府,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由于两边货币不通用,再多的银联券也是废纸一堆。
关壹红想起来,就问:“表姐,你怎么不回东北,老家不是还有一百多亩地吗?”
马凤仙无语,看看郑二白,老郑亦无语。
地,早没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占了全东北,就开始移民,叫什么“开拓团”、“屯垦军”,意思就是打仗的时候拿武器,不打仗的时候拿锄头种地。老郑家在完达山那边的西麓平原上,整个屯子有一百多户,被赶走了八十多户,地都成了日本人的,留下来的人就给日本人当佃户,帮他们种地。郑二白他爹是驴脾气,说啥也不肯离开自家的地,解下裤带就在田头一棵树上吊死了,当时小郑还在天津念书……
关壹红惊讶,因为老郑先前说过,他爹妈都是病死的、大哥是车祸死的。
“车祸?屯子里哪儿来的车呀?只有马车。除非马惊了,要不哪能撞死人?”
马凤仙告诉弟媳,郑家兄弟仨,老二老三出去学医,老大叫郑大白,是庄稼人,老实本分。爹死后,他半夜在家里磨斧子,打算砍两个日本人,出这口恶气。拼命喝酒,是那烧酒,想给自个儿壮胆,没成想活活给喝死了,大夫说那叫啥……
“酒精中毒!”老郑一捂脸,呜呜的哭开了。
悲怆的气氛,在十八号里蔓延开来。
晚上,夫妻俩在床上躺着,老郑还没缓过来,心情郁闷。关壹红捅捅他,见他没反应,就把身子贴上去,还是没反应。
关壹红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老郑说:“先在弄堂后头帮她租间房。”
关壹红用脚轻轻踢他,就差把手伸他裤裆里去了——那就不是暗示,而是性骚扰了,可怜老郑还稀里糊涂。
“刚才跟我说什么?良宵苦短啊,抓紧时间啊……”
老郑叹了口气:“没心情了。”
“没心情拉倒,睡觉!”
关壹红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对准郑二白放了个屁。
当晚,马凤仙在诊所里留宿,躺在那张诊疗床上。郑二白打算在弄堂后头先帮她租间房。
楼上的林妹妹听见楼下有动静,因收留了新四军伤员,她现在格外警醒,就下楼去看,见马凤仙居然从橱柜里把那瓶蛇泡酒给抱了出来,倒在搪瓷茶缸里,一个人正喝呢。
这瓶蛇泡酒,本是诊所开张时老钟所赠,后被关壹红开枪打碎,老郑重新又弄了一瓶,迄今快十年了。
林妹妹惊讶道:“你怎么打开喝了?这可是郑医生的宝贝,放柜橱里摆摆样子的。”
马凤仙撇撇嘴道:“有啥大惊小怪的?我跟他什么关系?别说喝他一碗酒,就算我把整瓶酒全给它喝光了,连蛇肉也吃了,临走还把瓶子给砸了,他照样不敢放个屁,你信不?”
她一边说一遍把蛇泡酒放回原处。
林妹妹心想,北方婆娘,少惹为好,转身要走。
“别走啊,大妹子,咱聊聊。”
马凤仙拉起林妹妹的手,对着她上下打量,那目光贼溜溜的,看得林妹妹心里直发毛。
“大妹子,我只管说,你只管听。我要说得不对,你掉头就走,咋样?”
林妹妹挣脱她的手,说:“有话就说吧,没那么多讲究。”
马凤仙就说开了:“大妹子,你这个人啊,心肠好,特善良,人又勤快,钱没少挣。不过呢,这钱挣得有点辛苦,还有点那个……不干净。”
林妹妹的脸居然红了:“那……那又怎么样?”
“不干净就不吉利,弄不好辛辛苦苦攒的这点钱,一夜之间就灰飞烟灭,全没了。”
林妹妹开始觉得这个女人不同寻常,就问:“你是干嘛的?”
“算命测字、占卦看风水、通冥捉小鬼,我都做。”马凤仙把她的“业务范畴”报了一遍。
林妹妹犹豫了下又问:“你能帮我做什么?”
“做法呀。做七七四十九天,帮你挡灾!不过……”马凤仙说,“做这种事可不轻松,要耗费精血的。我有位大师兄,就是因为帮一个贝勒爷挡灾,结果贝勒爷化险为夷了,师兄吐血身亡了。贝勒爷把大师兄厚葬,年年清明冬至去上坟……”
“具体怎么做?”林妹妹兴趣很浓。
马凤仙掰着手指一掐算,说:“初九是个吉日,我做给你看。”
5
秦克入住后,跟老郑夫妇不仅是三角关系,而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秦克睡床,郑二白和关壹红躺地铺,晚上就拉一道布帘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