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中有一头公猪
说起猪,人们往往嗤之以鼻。的确,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猪愚蠢、肮脏、贪婪、大腹便便,除了埋头吃食便无所事事;它们时常到泥坑里打滚,弄一身泥浆作礼服,踱到粪便旁,香喷喷地吞吃人类臭气冲天的排泄物……然而,在上古时代,猪的形象并非如此下三滥,其地位也远非如此低贱。
“猪”,上古时期被人们称作“豕(shǐ)”。豕字的发声来源有两种可能,一是野猪在发怒时的嘶嘶叫声;二是猪发怒后,会像箭矢一般笔直地冲过来。
如图所示,甲骨文的“豕”字是一个象形字:长嘴短脚,肚腹肥圆,尾巴下垂。横过来观赏,正是一头胖猪惟妙惟肖的轮廓描绘。金文里的“豕”字稍有变化,到了小篆,已经与现代楷体的“豕”字非常近似了。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说:“豕首画象其头,次象其四足,末象其尾。”这是针对小篆的“豕”字来讲的;实际上,与甲骨文相比,小篆的象形意味要浅淡得多。
猪不同于马、牛、羊之类的牲畜,不能做远距离放牧,所以,不为上古游牧部族所饲养。但猪具有杂食、繁殖能力强的特点。对于从事农业定居生活的华夏先民来讲,乃是一种十分适宜的家畜。发达的农业为养猪提供稳定的饲料,猪则为人类提供肉食来源,为田地提供主要的粪肥来源。养猪,在中国的农耕文明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是中国农业经济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鲜明特征。
与“豕”相比,“猪zhū”是个后造的形声字,繁体字写作“豬”。《说文解字》一书中已收有“豬”字,可见,最晚在秦代以前,已有了“猪”字。从文字发展源流来看,豕称“猪”与前文的犬称“狗”有相似之处。从造字方法上讲,“猪”是一个音转转注字。
在上古先民看来,豕是六畜(牛、羊、豕、马、犬、鸡)之一。作为人类驯化饲养最早的家畜之一,猪可以补充极不稳定的狩猎型谋食方式,被饲养起来的豕,很自然被当作一种食物积蓄。《礼记·月令·仲秋之月》中有“务畜菜”一语,这里的“畜”(今日的陕西发音仍为chú)同“猪”,是一种“借音不借义”的文字通假现象。畜、猪二字同音,其义也相近。猪是自繁自育一生便是一大片的家畜,又是蓄藏起来的食品,因此,人们很自然地把“豕”叫做chù了,就像起了一个“小名”一样。考古发现,各地史前遗址出土的家畜骨骸中以豕骨最多最为普通。例如在邯郸涧沟的新石器遗址,一个大土坑中便发现了二十一头猪的骨骼。“豕”在远古先民的圈栏中是最重要的家畜品种,从饲养价值,也就是从“务畜菜”的意义上讲乃为最高。因此,人们在有了chù这个语音后,又用“豕”和“者”造出了“豬”字。
商代青铜器上的铭文
“猪”,《说文》释为:“豬,豕而三毛丛居者,从豕,者声。”其实,“者”的本义为野火从一点向四处漫延,金文写作“ ”,表示火贴在地面上蔓延燃烧,因此含有黑色及一大片的意思。通过生活观察,上古先民发现,“豕”有一种一生便是七八头,甚或十来头的特性。而且,中国的猪原先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所以“猪”字从“者”,取其黑色一大片义。
猪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彘zhì”。如图所示,甲骨文和金文中间部分的“ ”代表箭矢,表示一只野猪被箭射中的情状。小篆中的“”已经形变为“矢”字,下半部则分离为两个“比”,用来表示两条后腿。整个图形就像一支箭射中一头野猪屁股正中间的样子。
“彘”的本义原指野猪,野猪力大凶猛,一旦发怒,便会忘乎所以地冲过来。因此,成语中有“狼奔彘突”一词。“彘”用“矢”为构字部件,含有野猪像箭矢一般横冲直撞义。“彘”后来转指家养的成年公猪,引申后也可以表示一般的猪。如《商君书》:“老弱之军,使牧牛马羊彘。”这里的“彘”便是指家猪。
现代汉语中,“彘”只用于成语之中,如“行同狗彘”、“狗彘不如”,通常用来比喻无耻的行为像猪狗一样,甚至不如猪狗。
六千年前陶器上的野猪图形
古文字中,除了“豕”、“猪”、“彘”这三个名称,还有一个专门用来指称小猪的字:“豚tún”。甲骨文写作“ ”,与今日楷体的构形相近,均由肉“月”和“豕”组合而成,只是金文、小篆中的“豚”左边多了一个表示人手(右)的符号。“豚”的本义,指专为肉食宰杀而蓄养的的小猪。古人喜食炮羔炮豚,图其肉质鲜嫩。“豚”字从肉,正是强调其肉质鲜嫩,适宜炮炙。金文和小篆中的那只手(又)则强调了从母猪身边抱取的意思。
幼猪未长大便被烧烤,有其经济上和猪生长特性方面的原因。在上古先民看来,留做繁育的猪,捕捉驯化十分不易,但猪的生育能力却很强,一窝少则四、五只,多则十来只,一年可繁育两次。因此,食用幼猪是最经济、最合算的。上古先民食用“豚”,可从古代墓葬中出土的大量幼猪颌骨得到证明。春秋时代以后,养猪已是育肥宰杀,因而“豚”也指肉猪、肥猪。如《孟子·梁惠王》中有:“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这段话是说:只要让鸡、狗、猪这些家畜适时繁殖,不要耽误饲养,七十岁的老人就有肉吃了。这里的“豚”便指肉猪。
青铜铭文中的杀猪图形
上为厕所,下为猪圈的汉代陶图。
古文字中的“圂hùn”,从口从豕,这是一个会意字,描述将“豕”关养在栏舍中,驯化以豢养繁育的情形。与圈养牛羊的“牢”字相比,驯服野猪仅在“圈”中,可能要容易一些;但这并不是因为猪比牛羊更蠢更笨,而是出自猪的贪吃、贪睡、怕挪窝的天性。人们给猪提供吃和睡的环境,猪的野性便渐渐消失了,代之以对人的完全“依附”。
“圂”的本义指猪圈,由于古代的猪圈和厕所通常是连在一起的,人们让猪吃屎,以图综合利用。所以,“圂”又引申指称厕所。如《南史·范缜传》:“自有关篱墙,落于粪圂之中。”此义引申后,又指污秽粪便。这一词义后来写作“溷”。
“豢huàn”,通常用来表示喂养牲畜。甲骨文的“豢”字写作,古人用“透视造字法”,刻画出母猪肚里的小猪仔,再用两只手表示对小猪仔的抱养,十分传神、十分简洁地刻画出豢养猪仔的开端。小篆的“豢”字在甲骨文字形第二款的基础上,增添了一个“ ”(番的初字,表示野兽的脚迹)字,强调了从野猪窝里抱取野猪仔来饲养的意思。楷书经由隶变后,将上部简化,写作了“豢”。
古代图形文字
“豢”,《说文》释为:“豢,以谷圈养豕也。”由此可知,“豢”的本义为养猪。词义扩大后,引申为饲养牲畜。又由饲养牲畜,引申为对人的收买和利用。清初才子孔尚任在《桃花扇》第十三出中,针对明王朝政权的腐朽亡国,唱出了“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的感慨。这里的“豢”,即表示对人的圈养使用。
“逐zhú”,这是个会意字。甲骨文的“逐”字为上下结构,上半部是一只猪的图形,下半部是表示一只人脚的“止”(趾)字。“豕”和“止”两个会意,表示人追猪的情形,引申出追赶野兽之义。如图所示,金文到小篆字形逐步繁化,增添了一个表示道路的“ ”形符号。由隶书到楷体,则开始整齐划一,便成为现今的“逐”字。
青铜器铭文
“逐”字的本义为追赶,如神话传说中的“夸父逐日”,就是指夸父追赶太阳的故事;成语中有“随波逐流、舍本逐末、逐鹿中原”等。“逐”字还可以用来表示驱赶的意义,如“角逐、逐客令”等。
“逐”与“追”意义相近,都表示追赶之义;但在古汉语中,“逐”只能用在追赶野兽之中,不能用于人的追赶。“追”则完全相反,只能用于人的追赶。
“豙yì”,《说文》释为:“豙,豕怒毛竖也,从豕辛。”现代汉语中的“毅”字,乃是“豙”的后起转注字:“豙”是“毅”的初文,增添殳旁的“毅”,承继初文“豙”的本义。
从金文“豙”字的构形分析,这可能是一幅古人捕捉野猪的真实画面:古代猎人用“丫”(即古代的干)型的木杈将野猪按倒在地后,会在木杈和猪脖子之间迅速绑缚上一段横木棍。野猪被套上这种械具,只好乖乖地被赶到人的居住地,成为一种家畜。当然,三千年前的人们,在运输已驯养的家猪(肯定比今日家猪的野性要大的多)时,可能也使用过这种取材简易但效果明显的工具。
“豙”的发音,有可能就来自套上这种械具后,猪的尖声嘶鸣。《说文》释为:“毅,有决也”,即坚毅的意思。猪在被捕捉或放翻在地后的尖声嘶叫,持续时间会惊人地长久;毅字的发声便来自猪受到迫害时的尖声嘶叫。由此看来,世上最具有坚毅品质的动物,非猪莫属了。
笔者认为,“豙”的解形识义还有一说:“豙”字上部的“ ”,源自女性生育。“豙”便是生育一窝小猪崽的母猪。母野猪在遇到其他野兽,如虎、豹、狼之类,或者遇到了比它强大的多的猎人时,会锲而不舍地拼命保护小猪崽。嘴里则发出“毅、毅”的尖叫声,“豙”和“毅”的音、义便由此而来。
作为野猪横冲直撞的对照物,甲骨文的“敢ɡǎn”字,像人手持猎叉迎面捕捉野猪(豕)之形。金文“敢”字则简省掉两只手,“豕”形也变得简略难辨,但左下方增添了一个表示陷阱的“口”;小篆字形发生讹变,左上部的野猪之形失去象形的韵味,演变为一个“爪”,下部表示陷阱的“口”上增添了一个表示坠落的十字。整个字体原本图形完全改变,但以手捉拿的意象仍得到保留。楷书经过隶变后,写作“敢”。
汉代画像石
手持网兜或猎叉捕捉野猪必须勇猛向前,不能被野猪的横冲直撞所吓跑。因此《说文解字》称:“敢(),进取也。”敢的本义指勇于进取。野猪是一种凶猛的野兽,猎捕时须要有很大的胆量和勇气,所以“敢”字又有刚毅勇猛的意思。如“敢作敢当”一词。在反问句中,“敢”常与“岂”连用,表示“哪里敢、怎么敢”。如《诗经·小雅·緜蛮》:“岂敢惮行,畏不能趋。”
“敢”,也常用在表示谦虚、对人有所请求的场合,表示冒昧前行的意思。如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歌词中的“敢问路在何方?”这种用法仍保存在今日的书面语中。
“豦jù”字的上半部是一个虎字的省形,写作“虍”;下半部是一头猪,写作“豕”。《说文》释为:“豦,斗相持不解也,从豕虍,豕虎之斗不相舍。”这是说:野猪和老虎之间的搏斗,互不相让,猪和虎又都很犟,因而会持续很长时间。因此,剧烈的“劇”(繁体写作“勮”,乃“劇”的异体字)源出于“豦”;观看野猪和老虎之间的搏斗,一定很有戏剧性,因而戏剧(繁体为字)的,也源出于“豦”。
中国的成语中有“狼奔豕突”,日本则有“猪突猛进”这样的词汇,都是描述猪受惊吓时,像木棍一样,笔直地冲跑出去。中国和日本的这两句成语,常常用来形容呆笨冒失、只会直冲猛撞的动态。这便是汉字“勮”的生活来源。
从文字演变过程来看,“豦”是“勮”的初字,“劇”则是“勮”的假借字。所以,现代汉语将劇、勮二字统一简化为“剧”,表示用力过分、猛烈之义,如“剧烈、剧变”等;也表示戏嬉之义,如“戏剧、演剧”等。
“suì”,甲骨文作“”,这是在豕的上边增添两斜画(八),表示陷阱之口,描摹的是一幅野猪落入陷阱的图画。金文的上部,仍为表示落下的符号。小篆在“”旁增“阜”“,”在古文中原本表示台阶,在此示意从高处落下,此时的隊(队)便成为一个三根会意字。
“隊”,《说文》释为:“隊,從阜,墜也”。这是说,“”就是“隊”的初文,“隊”又是“墜”的初文。凡物从空中直线落地,最终必落地上,因此有添加“土”形的“坠”字。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说:“隊、墜正俗字,古书多作隊,今则墜行而队废矣。”又因为“墜”字笔画繁多,汉字简化时,规范为“墜”。
“坠”的本义为坠落,即从高处落下,如“摇摇欲坠、坠马”等,又引申指吊在物体下面的重物,如“耳坠、扇坠”等。“队”则表示引申后的直线、排行义,如“队伍、排队”等。
豕落陷阱是猎人驱逐追赶的结果,因此,“”有追赶已经成功、完成的意思。由此,又是“遂”的初文。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这里的“遂”可释为“追”。“未遂”,即没有追上,或未能实现的意思。由到隊,由隊到墜。一字分化、演变为两字或多字,这种现象在汉字的发展中非常普遍,乃是文字适应生活变化的结果。
“豖zhuó”,甲骨文写作“ ”,这是在豕的图形下部增添一个分离的斜点,表示将公猪的生殖器割掉,也就是阉割去势,俗语叫“劁猪”。
商代图形文字
“豖”的本义为阉猪,古文后来写作“椓”,乃豖的后起专用字,古文中特指“去阴之刑”,同时又有击刺的意思(用尖木棍剔除小猪的睾丸或卵巢)。所以,“豖”字作为部首字,用在诸如啄木鸟的“啄”,琢刻玉石的“琢”中时,均有叩击之义。
由此字可证,殷商时期的先民们,已在使用这种具有很高实用价值的阉割技术,一方面加速猪的催肥效果,一方面减少猪的野性。家畜的阉割去势术,是我国古代一项重大创造。我国是世界范围内最早采用这项技术的国家,这项技术的扩展,对世界畜牧业有着重要影响。
从云南纳西族的走婚制度中,笔者解开了“家中有一头公猪”的谜团。甲骨文和金文“家”下的猪形,为什么要特别画出生殖器呢?
纳西族的婚姻习俗,仍停留在母系社会的族外婚阶段。女孩长大成人后,家族里的妈妈和舅舅们,便会为她盖一栋房子,让她单独居住,以便接受其他氏族男子的夜晚拜访和住宿。黎明时分,这位留宿的男子会急忙爬起来,回到自己的家族中劳动、吃饭和休息。黄昏后,这位男子会重新面临选择:去昨晚那位女子家留宿,或者不去,或者去另一位女子的家里过夜。当然,任何一位女子随时都会拒绝任何一位男子的拜访和过夜要求,哪怕他已经在她的“家”中留宿过很多夜晚。
假如这位有一栋房子的女子怀孕,日后又生下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但认其母不认其父”。与他(或她)相亲相爱并融合为经济一体的,是舅舅、姨妈和姥姥,也许还有姥姥的母亲,也就是整个母系大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假如这是一个男孩,并且长大成人,他也会像其他男子那样,到外族的女子那里夜宿,播种下个人的血缘种子。但他与接待过他的女子没有任何经济往来,哪怕她是他事实上的孩子的母亲。
汉代瓦当上的“家”
有趣的是,上古先民在圈养“豕”的时候,会发现野公猪,也就是“豭”常常在晚上光临他们的猪圈,并且使他们的母猪怀孕,生下一窝小猪崽。这些不请自来的公猪,就像上古时期的男子一样,黎明时悄悄离去。野公猪与男人之间,两者有惊人的相似,让古代先民们创造出“”这个文字,并给我们留下饶有趣味的信息密码。
这种婚姻习俗,曾经存在过很长一个阶段,殷商晚期,仍普遍流行在商民族的中下层社会。甚至西周时期的姬姜世代通婚,以及孔子的“野合”而生,都与这种婚俗有关。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为制止这种“淫佚”现象,巡狩会稽时,刻石明令:“禁止淫佚,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夫为寄豭”,便是说,男子像公猪一般去走婚。“杀之无罪”应该很好理解了。
这就是“家”字中会有一头公猪的原因。
青铜器铭文上的“家”
从考古发现来看,远在六千年前的半坡遗址和河姆渡遗址,都有先民豢养猪的遗物证据。有人认为,家以“豕”做构字要件,可以证明家庭(家族)经济与畜养(家畜代表私有财产)之间的联系。但是,从甲骨文的字形看,家里面的“豖”却是一头公猪。查《说文》,许慎说:“家从‘宀’,‘豭’省声。”这里的“豭”发声为niā,读如牙猪之牙(牙猪便是有獠牙的公猪),明明白白仍是公猪的意思。难道家的建筑空间是让公猪来享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