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见(1)
严茉茉一事后,郁如烟再次领教了宫中的人心险恶,深知己不害人,人亦会害己,凡事也多加了个小心。
在司衣司为锦衣卫裁衣并不轻松,郁如烟初时也觉无聊,时间久了,就花了些许心思。锦衣卫衣装要求衣形挺括,裁制时的塑形却并不容易。
郁如烟忆起在家时曾试验过的一种将衣物打湿,以经炭烤后金属火斗熨烫的方式。此法用在裁制裙裳时,可轻易塑造百褶裙。熨烫时先盖一层干布,再盖一层湿布,确保产生的水蒸气均匀地渗入衣物。郁如烟将此法用在锦衣卫的飞鱼服之上,使得衣领、门襟、袖口等处平直挺括,又富有弹性。
宫中诸人向来趋炎附势,郁如烟花再多心思,亦得不到郭司衣的青睐,宫中的内监宫女们,便也无人重视她,平时连话都懒得和她多说。好在郁如烟也不甚在意,但是宫中有一个人,却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
郁如烟每次裁好的新衣和修补好的旧衣,都会由锦衣卫派人来取走。近些日子,锦衣卫来的都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那些衣物又多又重,双手搬起,足足超越了他的头顶,看到他每次都如此费力,郁如烟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
终于有一天,郁如烟拦住了他。“这位大哥,你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二狗。”
郁如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立刻敛住了笑容,自觉很是不礼貌,说道:“对……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今年多大呀?看样子,你比我还小些呢。”
李二狗道:“我,我十四,马上就十五了。”
郁如烟道:“啊,果然比我小两岁,你个子这么小,他们为什么总派你来取衣服?为何不派个精壮些的?”
李二狗低了头道:“我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只能来跑跑腿。”
郁如烟奇道:“你年纪这么小,为何要早早进宫来当锦衣卫?”
李二狗道:“我,我家原本是士绅大族,到生我的时候,我家早就破落了,后来我娘也死了,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爹就托人给我送进宫来。我原本名叫李尚贤,进宫前我爹说名字贱好活,才改名叫二狗。”
郁如烟听完很久没有作声。李二狗有些紧张,说道:“这位姑姑,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郁如烟努力忍住了已萦绕在眼眶的泪水,缓缓说道:“没有,我也不是什么姑姑,我比你大两岁,如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我叫郁如烟。”
郁如烟进宫已将近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虽说与于晓晓、张念芹等人交好,但始终未能完全敞开心扉,此时听李二狗的诉说,简直同自身遭遇无异,高堂病逝,家道中落,甚至包括入宫改名……郁如烟心中甚是激动,忍不住说:“你,你叫我一声姐姐吧,我看到你,就和看到我亲弟弟一样的!”
李二狗有些惊讶,而后甚是感动地道:“如……如烟姐。”
郁如烟的情绪稍稍平静,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送送你吧。来,我帮你拿些衣服。你拿不动的,这些衣服很重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路上,忽然李二狗一个不留神,绊了一跤,衣裳散落一地,两人赶忙俯身去拾。
忽听一个粗重浑厚的声音喝道:“李二狗,你怎么回事?”
郁如烟一惊抬头,看到一名身材甚是高大,穿着石青色云锦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剑眉虎目、英气逼人的男子,对着李二狗横眉立目。
李二狗边捡拾衣裳边说道:“虞……虞统领,我……我……”
“你什么你!让你来司衣司取个衣裳你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郁如烟不知为何,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完全忘记了入宫以来的谨小慎微,猛地站起身来说道:“这位统领,”郁如烟在司衣司专门负责裁制侍卫服饰,对锦衣卫服色所代表的品级自然了如指掌,郁如烟一眼便看出此人石青色袍服,品级不过是正六品的百户,“这位统领休要大动肝火,他不过是个十四岁刚入宫的孩子,您派他来取衣,莫不是您手下无人了?”
虞统领一听此言怒目圆睁,再见郁如烟亦是秀目圆睁,但身子却袅袅婷婷,甚是纤弱,与其刚才的言语气势甚是不符,虞统领一见郁如烟,不知为何怒气便消了几分,但气势上不愿输人,便上前一步道:“你!你什么意思?”
郁如烟闲云野鹤般地说道:“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虞统领治下无方,不懂得体恤部下。”
那姓虞的统领皱眉道:“你!”
“怎么?”郁如烟挑衅道,“这里可是司衣司,您还要在此撒野不成?”
李二狗见情势剑拔弩张,赶忙劝道:“如烟姐,如烟姐,算了吧。”
虞统领全然不顾李二狗的劝阻,又道:“你不过是司衣司的宫女,凭什么管我们锦衣卫的事?”
郁如烟说道:“不错,我就是个宫女,但我这个宫女都看不过眼了,尊驾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此时李二狗已捡拾起了地上的所有衣裳,赶忙说道:“虞统领,咱们走吧。”
虞统领的眼神依旧没有离开郁如烟,说道:“你是司衣司的?我们锦衣卫的衣裳,都是你裁制的?”
郁如烟眼也不眨道:“不错。”
虞统领面无表情地说道:“鄙人虞淅川,锦衣卫第三百户所统领,姑姑若是还有什么指教,虞某人随时恭候。”
郁如烟嘴角微微扬了扬道:“在下郁如烟,司衣司小宫女,虞将军若有指教,如烟也随时恭候。”
郁如烟说罢,虞淅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李二狗捧着衣裳一路小跑地跟着,时不时还回过头,冲郁如烟笑了笑。
虞淅川本是前朝定远将军虞将军之子,然其母出身卑微,父亲死后,虞淅川母子被嫡母赶出了家门。
虞母倾尽家财为虞淅川捐了个锦衣卫。好在虞淅川勇武过人,为人又勤奋,深得锦衣卫统领器重,入宫不过几年,便升任了正六品的百户统领。
虞淅川生得龙眉虎目,身材伟岸,肤色黝黑,自幼习武,为人仗义,在邻里朋友中口碑极佳。虞淅川进宫做了锦衣卫后,去虞母面前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但虞淅川俱以宫中事务繁忙婉拒,虞母也是无法。
后虞母因病亡故,虞淅川心中大恸,更是无心娶妻之事。
事实上,虞淅川心中自有一番考量。虞淅川自幼因着庶子的身份,受尽了苦楚,是以并不羡慕那三妻四妾之人,更是立志此生只娶一妻,终生为伴。
虞淅川生性清高,淡泊名利,并无意攀附权贵,为着个人前程,求娶那高官显贵之女。然那小家碧玉,谨守三从四德的温良贤淑之女,也难令虞淅川心动。
虞淅川时常想,若此生,能娶得一内外兼修、才貌双全的女子,便真是三生有幸了。可惜连虞淅川本人都不知,世间是否真有这等女子。
今日一见郁如烟,虽是一介初入宫的小宫女,然其沉鱼落雁之姿,着实令入宫多年的虞淅川不由得心神一荡。
夜间虞淅川回到房中,轻抚自己身上的衣装,想念此衣竟是出自那小女子之手,心中竟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所谓一见如烟误平生,百炼男儿绕指柔,大抵就是如此吧。
郁如烟在司衣司中的生活日复一日,虽说机械重复,但好在活计已然熟稔,倒也能驾轻就熟,日子过得倒也自在。为锦衣卫裁衣委实是个清水差事,好在张念芹时常周济如烟,每次张念芹托人从宫外买东西,总会为郁如烟带一份。久而久之,郁如烟便有些过意不去。
郁如烟对张念芹道:“念芹,你看你的赏赐也不多,咱们做宫女的就这么点例银,你就别给我带了吧。”
张念芹笑笑:“想想严茉茉,我也就看开了,咱们做宫女的,日子过得已经够清苦的了,再不想着自己心疼自己,就更没人心疼咱们了。”
叹了口气,张念芹又道:“哎,我也不图能被皇上宠幸,封妃,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嫁给王公贵戚,当上王妃命妇就好了,到时候,如烟,我就能有无数的赏赐,啊不,我就能赏赐别人了,我要送给你好多好东西。”
郁如烟笑了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苟富贵,毋相忘。”
郭司衣本意也曾想观察观察郁如烟,若其着实是个可造之才,便委以重用,谁料郁如烟一直是那么不温不火、不声不响,每日除了完成自己应做的活计,便再不多说多做,只是偶尔帮张念芹打打下手,却从不居功,也不愿意为人知晓。
郁如烟尤其不愿意在宫中娘娘和女官大人面前出现,更不会阿谀奉承,久而久之,郭司衣便也对郁如烟失去了兴趣,不再理她,任其自生自灭。
一日,锦衣卫又来取衣,只是来的人不再是李二狗,而是一名身材较为高大的锦衣卫。郁如烟不由得询问:“今日怎么是您来取衣?李二狗呢?”
那锦衣卫答道:“是虞统领叫我来的,李二狗犯了错,被他单独叫去了。”
郁如烟一听又是虞淅川,不由得火冒三丈,秀眉紧蹙,但甫一转念,便道:“将军,您看这衣物也挺多的,不如我送您回去,帮您分担一些吧。”那人正乐得如此,便欣然答应。
到得锦衣卫百户所,远远便见虞淅川正在高声训斥李二狗,说的内容却听不清晰。
郁如烟刚要走进,就见虞淅川猛地抓住李二狗的脖领,作势要动手。郁如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大声喝道:“住手!”
虞淅川闻声一惊,回首一看,愣了半晌,低声说道:“怎么又是你?”音量之低与之前的呵斥判若两人。
郁如烟也是一奇,随即说道:“虞统领,您的官威真是十足了,只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对一个孩子动粗?”
此话一出,连郁如烟自己也是心惊,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且不说虞淅川若真的动起手来,打杀自己,郁如烟身为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实在是毫无还手之力。虞淅川身为锦衣卫百户侯,郁如烟一介无品级的小宫女与其发生冲突,上面必会严惩郁如烟,而郭司衣也不会维护自己,还会因此降罪于己,其后果不堪设想。
但虞淅川只是脸色阴沉,一步步逼近郁如烟,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不要多管闲事。”
李二狗也凑到近前说:“如烟姐,你……你别说了吧,都是我不好,是我惊……”
“住嘴!”虞淅川一声厉喝打断了李二狗,“来人,请郁姑姑回司衣司!”这个“请”字说得格外重,话毕,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围了上来,郁如烟见势,也只得回去了。
郁如烟这一趟被吓得不轻,脸色有些惨白,回到司衣司还有些心惊胆战。
没过一会儿,张念芹也回到司里,见到郁如烟,赶忙说道:“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郁如烟摆摆手说没事,张念芹又道:“是不是郭司衣又骂你啦?没事,想开点,咱们宫女不就是这样吗?哎,我给你讲个消息吧。听说昨日锦衣卫有个叫什么狗的,在宫中随侍御驾皇辇的时候,随身的什么物件掉落了下来,恰巧掉在了一位抬皇辇的禁卫军脚下。”
“好在那人反应敏捷,及时避开了没有跌倒,但皇辇也因此一晃。事后皇上微一皱眉,并没有说什么,但禁卫军统领却懂得惊了御驾,兹事重大,下令彻查。谁想那锦衣卫统领虞什么川的自己一人把罪名顶了下来,为此挨了二十军棍呢。”
郁如烟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那,那你怎么知道是李二狗的东西掉了?万一本就是他虞淅川的呢?”
张念芹也有些惊讶:“怎么?你跟他们很熟悉?”郁如烟说道:“没有,他们时常来司衣司取衣物,见过几次而已。”
张念芹得意道:“我消息很灵通的,我有位同乡就是锦衣卫的,是他告诉我的。”随即又叹了口气道:“哎,话说这个虞什么川,也真叫仗义,也不知那个二狗是他什么人,他这般维护于他。”
郁如烟轻笑道:“他是李二狗的统领,自然要维护他的手下。”张念芹说道:“是吗?可是郭司衣对严茉茉……”郁如烟一惊,赶紧伸手掩住了张念芹的口,小声道:“这话可不能说!要是传出去,你我二人都免不了受牵连的。”
不知为何,郁如烟心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念着那二十军棍,以至于张念芹连喊了她三声都没有听见。
张念芹终是按捺不住,过去推了郁如烟一把,说道:“如烟,你在想什么呢?若是被郭司衣发现你干活时走神,怕是又要骂你了。”
郁如烟理了理思绪,说道:“哦,没什么,可能昨夜睡得不甚稳妥,今日便有些恍惚。”
张念芹闻言便不再多说,只说道:“哦,那你今夜注意休息,多仔细自己的身子。”
过了不多久,郁如烟忽地心生一计。她起身走了两步,突然绊倒在地,右膝恰巧碰在了青石板台阶上,顿时痛得她叫出声来。
附近的宫女闻声赶来,张念芹更是关心地将她扶起,问道:“没事吧?”
郁如烟颤抖地说:“我的腿……好痛……”
张念芹说道:“这……这可怎么是好……”
郁如烟缓了缓道:“只能烦劳你帮我向郭司衣告假,许我去太医院要些药物过来。”
张念芹说了声好,便去了。
不一会儿,张念芹便回来说:“郭司衣准了,让你快去快回,不要耽误干活。只是如烟,你的腿,你自己能去吗?要不我扶你过去?”
郁如烟赶忙道:“不必了,你若陪我去了,也要耽误你的活计的,郭司衣必是不喜,还是我自己去吧。”
张念芹思量一下,道:“好,那你一个人小心些。”
按照宫规,普通的宫女和低品级的嫔妃是不能允许请太医看视的,若有伤病,只能自行取药,而后倚仗自身的生命力恢复。小宫女们命如草芥,花季之年病死宫中,是常有之事。
出了司衣司的门,郁如烟见左近无人,赶忙强忍着疼痛,快步走了起来。到得太医院,郁如烟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讨要金疮药。
碍于男女大防,太医院是不会要求郁如烟掀裙验伤的,所以郁如烟故意将自己的伤势说得十分严重,表情也甚是痛苦,以求加大药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