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儒学案》的里程碑价值(5)
又如卷10《姚江学案》之王守仁传,讨论传主学术的内容近千言。其中,对于王氏为学的演变过程,传文归纳为:“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关于王守仁学说演化过程的这一叙述,虽然并非黄宗羲的发明,但是经他如此归纳而载入《明儒学案》,遂成为尔后讨论阳明学说形成问题的不刊之论。
学术资料选编,在各学案中,所占比重皆最大,一部《明儒学案》,此类资料已占至全书三分之二以上篇幅。所辑资料,以反映案主学术风貌为准绳,依类编次,大体以语录为主,兼及论说、书札与其他杂著。凡所辑录,皆注明书名、篇名,以示征信。其间,亦略加按语,以作评论或提示。就全书而论,卷10《姚江学案》、卷58至卷61《东林学案》以及卷62《蕺山学案》,所辑资料最为系统、翔实,亦最具典型意义。关于《蕺山学案》所录资料,前面已经谈过,恕不赘述。在此,仅就《姚江》、《东林》二学案,来作一些讨论。
《姚江学案》所辑录资料,源出刘宗周崇祯十二年所辑《阳明传信录》。原录凡作《语录》、《文录》、《传习录》3个部分,卷首且有宗周跋语一篇。黄宗羲撰《明儒学案》,取以入《姚江学案》,合《语录》、《文录》为一,统以《语录》标题。所录凡作《语录》、《传习录》两部分,案主“致良知”说精要,囊括无遗。治阳明学而以此为依据,即可得其梗概。尤有可述者,辑录资料中多载刘宗周按语,或提示,或评论,于了解和把握阳明学实质,多所裨益。譬如《语录》部分,首条所录《与辰中诸生》语,刘宗周按云:“刊落声华,是学人第一义。”《与王纯甫》条,亦有如下按语:“先生恢复心体,一齐俱了,真是大有功于圣门,与孟子性善之说同。”《答顾东桥》条,以按语归纳云:“良知之说,只说得个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无别法。”类似的评论,还见于《答聂文蔚》条按语,即:“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关于阳明学的渊源,刘宗周于《与马子莘》条中,重申了远宗程颢的见解,他说:“此是先生的派明道处。”凡此,皆属对阳明学的阐释表彰。而在若干按语中,亦有对阳明学的具体商榷。譬如《语录》所辑《答周道通》条,刘宗周按语即称:“先生之见,已到八九分。但云性即是气,气即是性,则合更有商量在。”又如《传习录》部分,于《格物无间动静》条后,即载有刘宗周大段商榷语。按语云:“此是先生定论。先生它日每言,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云云。余窃转一语曰,不在于事亲时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将意字看作已发,故工夫不尽,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发,心是未发,身又是已发。先生每讥宋学支离而躬自蹈之,千载而下,每欲起先生于九原质之而无从也。”
由于刘宗周不赞成王门四句教,认为它是王畿的杜撰,因而不惟通篇不录“天泉证道”语,而且还于资料选辑终篇时,详加按语云:“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因此,刘宗周反其道而行之,指出:“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足见,《明儒学案》中的学术资料选编,并非漫无别择、不慎去取,著者的学术倾向,即在资料编选之中。
《东林学案》是黄宗羲用力最勤的学案之一,其父尊素亦在该学案中。案内所辑资料甚富,皆经宗羲精心排比。即以卷58之高攀龙学术资料为例,所选已达8类之多,依次为《语》、《札记》、《说》、《辨》、《论学书》、《杂著》、《讲义》、《会语》。这些资料辑自案主卷帙浩繁的《高子遗书》中,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点,即并不避讳案主对阳明学的尖锐批评。譬如《论学书》一类,所载《答方本庵》有云:“阳明先生于朱子格物,若未尝涉其藩者。其致良知,乃明明德也,然而不本于格物,遂认明德为无善无恶。故明德一也,由格物而入者其学实,其明也即心即性。不由格物而入者其学虚,其明也是心非性。心性岂有二哉?则所从入者有毫厘之辨也。”《杂著》一类,类似指斥阳明学弊病者更多。所载《崇文会语序》云:“姚江之弊,始也扫闻见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耳,究且任空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轻而士鲜实修。”《尊闻录序》同样斥阳明学流弊云:“《论语》二十篇,不言心。第两言之,曰其心三月不违仁,曰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则因有违仁、逾矩之心矣。自致良知之宗揭,学者遂认知为性,一切随知流转,张皇恍惚。其以恣情任欲,亦附于作用变化之妙,而迷复久矣。”关于阳明学说的形成和演化过程,高攀龙的描述,与王门中人多有异同。学案辑其《三时记》语云:“余观文成之学,盖有所从得。其初从铁柱宫道士得养生之说,又闻地藏洞异人言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及娄一斋与言格物之学,求之不得其说,乃因一草一木之说,格及官舍之竹而致病,旋即弃去。则其格致之旨,未尝求之,而于先儒之言,亦未尝得其言之意也。后归阳明洞习静导引,自谓有前知之异,其心已静而明。后谪龙场,万里孤游,深山夷境,静专澄默,功倍寻常,故胸中益洒洒,而一旦恍然有悟。是其旧学之益精,非于致知之有悟也。特以文成不甘自处于二氏,必欲篡位于儒宗,故据其所得,拍合致知,又装上格物,极费工力。所以左笼右罩,颠倒重复,定眼一觑,破绽百出也。”
诋王守仁“欲篡位于儒宗”,这样的批评不可谓不严厉。而学案中《会语》一类,则同样将阳明学排斥于“圣学”正统之外。始而谓:“圣学正脉,只以穷理为先,不穷理便有破绽。”继之则明言:“一向不知象山、阳明学问来历,前在舟中,似窥见其一斑。二先生学问,俱是从致知入。圣学须从格物入,致知不在格物,虚灵知觉虽妙,不察于天理之精微矣。岂知有二哉?有不致之知也。毫厘之差在此。”所有这些资料的辑录,皆说明《明儒学案》的结撰,确实贯彻了黄宗羲于卷首《发凡》所云:“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这样的编纂原则,无疑是很可贵的。
注释:
[1]黄宗羲:《明儒学案》卷首《师说·罗整庵钦顺》。
[2]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0《姚江学案》。
[3]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2《浙中王门学案二》。
[4]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6《江右王门学案一》。
[5]黄宗羲:《明儒学案》卷31《泰州学案一》。
[6]黄宗羲:《明儒学案》卷37《甘泉学案一》。
[7]黄宗羲:《明儒学案》卷43《诸儒学案一上》。
[8]黄宗羲:《明儒学案》卷58《东林学案一·顾宪成传》。
[9]黄宗羲:《明儒学案》卷58《东林学案一·高攀龙传》。
[10]黄宗羲:《明儒学案》卷62《蕺山学案·总论》。
[11]黄宗羲:《明儒学案》卷62《蕺山学案·刘宗周传》。
四、《明儒学案》与《皇明道统录》
黄宗羲之以总论、传略、学术资料选编三位一体,去编纂《明儒学案》,并非文思骤起,奇想突发。就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而言,《明儒学案》的出现,正是当时历史学自身的发展状况所使然。明清之际,理学既已进入批判和总结阶段,于是历史学自然要作出反应,这就是《陆杨学案》、《诸儒学案》、《圣学宗传》、《理学宗传》一类著述的接踵而出。而这些著述,黄宗羲皆经寓目,从而给他发愿结撰《明儒学案》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就《明儒学案》本身论,确有辙迹可寻。譬如卷首《发凡》的评《圣学宗传》、《理学宗传》语,卷21《江右王门学案》之取刘元卿以入案,卷35《泰州学案》之列耿定向,卷57《诸儒学案》之录孙奇逢,卷62《蕺山学案》之辑《论语学案》语等,皆是依据。耿定向及刘元卿、刘宗周之以“学案”题名著述,周汝登、孙奇逢二家两部《宗传》日趋明朗的三段式编纂结构,都成为黄宗羲《明儒学案》的先导。尤其应当特别说明者,作为《明儒学案》的取法对象,不仅有上述诸家著述以及更早的朱熹著《伊洛渊源录》,而且于黄宗羲影响最大的,恐怕应是其师刘宗周的《皇明道统录》。
关于《皇明道统录》的情况,由于该书在刘宗周生前未及刊行,后来亦未辑入《刘子全书》之中,因此其具体内容今天已无从得其详。所幸刘宗周高足董玚辑《蕺山先生年谱》中,于其梗概有所叙述。据云:“天启七年丁卯,五十岁。《皇明道统录》成。先生辑《道统录》7卷,仿朱子《名臣言行录》,首纪平生行履,次语录,末附断论。大儒特书,余各以类见。去取一准孔孟,有假途异端以逞邪说,托宿乡愿以取世资者,摈弗录。即所录者,褒贬俱出独见。如薛敬轩、陈白沙、罗整庵、王龙溪,世推为大儒,而先生皆有贬词。方逊志以节义著,吴康斋人竞非毁之,而先生推许不置。(原注略——引者)通录中无间辞者,自逊志、康斋外,又有曹月川、胡敬斋、陈克庵、蔡虚斋、王阳明、吕泾野六先生。”[1]
这就是说,《皇明道统录》完稿于明天启七年(1627年),稿凡7卷。其编纂体例仿照朱熹《名臣言行录》,作三段式结构,即第一段平生行履,第二段语录,第三段断论。录中所载一代儒学中人,凡大儒皆自成一家,其余诸儒则以类相从。而编纂原则亦甚明确,取舍标准为孔孟学说,凡异端邪说,乡愿媚世者,皆摒而不录。诸如薛瑄、陈献章、罗钦顺、王畿等,录中皆有贬责。而于世人竞相非毁的方孝孺、吴与弼,录中则极意推尊。其他如曹端、胡居仁、陈选、蔡清、王守仁、吕楠等,录中亦加以肯定。
倘若取《明儒学案》与董玚所述之《皇明道统录》相比照,即可发现其间的若干重要相通之处。首先,《道统录》的三段式编纂结构,亦为《明儒学案》所沿袭,无非将断论移置各案卷首,成为该案之总论罢了。其次,学有承传之诸大家,《明儒学案》亦独自成案,如崇仁、白沙、河东、三原、姚江、甘泉、蕺山等。而其他儒林中人,一如《道统录》之以类相从,编为《诸儒学案》、《浙中王门》、《江右王门》等等。至于以倡“异端邪说”获咎的李贽,以及著《学蔀通辨》,诋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为杜撰的陈建等人,《明儒学案》亦摒弃不录。再次,《明儒学案》评一代儒林中人,多以其师刘宗周之说为据,各案皆然,不胜枚举。譬如卷首之冠以《师说》,推方孝孺为一代儒宗;卷1《崇仁学案》,以吴与弼领袖群儒;卷10《姚江学案》,全文引录《阳明传信录》;卷58《东林学案》,辑顾宪成《小心斋札记》,所加按语云:“秦、仪一段,系记者之误,故刘先生将此删去”;同卷辑高攀龙《论学书》,亦加按语云:“蕺山先师曰,辛复元,儒而伪者也;马君谟,禅而伪者也。”凡此等等,无不透露出《明儒学案》承袭《皇明道统录》的重要消息。所以,倘若我们说《明儒学案》系脱胎于《皇明道统录》,进而加以充实、完善,恐怕不会是无稽之谈。
在中国学术史上,自南宋间朱熹著《伊洛渊源录》,而学案体史籍雏形始具。中经数百年蹒跚演进,迄于明末,理学步入批判和总结阶段,于是耿定向以《陆杨学案》为题撰文而开启先路,刘元卿《诸儒学案》、周汝登《圣学宗传》、刘宗周《皇明道统录》诸书接踵而出,学案体史籍有了一个长足发展。入清以后,孙奇逢《理学宗传》于康熙初叶问世,承前启后,沿波而进,学案体史籍的别创一军,已是指日可待。至黄宗羲《明儒学案》出而集其大成,以其鲜明的编纂原则,严整的编纂体例和丰富翔实的史料辑录,最终统摄以著者的卓然睿识,从而使学案体史籍臻于完善和定型。至此,在中国传统历史编纂学中,便挺生出学案体史籍的新军。
注释:
[1]刘汋辑、董玚修订:《蕺山先生年谱》卷上“五十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