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篇(6)
这并不奇怪。因为哲学中包含的问题是多方面的,可以因研究存在哲学被看成就是存在论;可以因突出对认识的研究哲学被认为就是认识论;也可以强调方法,把思维方法视为哲学的本质。在当代,强调人的问题的把哲学称为人学,强调文化的认为文化是最重要的,而研究语言的认为哲学的语言转向——语言哲学是当代最重要的哲学。哲学家们像古代印度寓言“盲人摸象”中的一群盲人,各说其是,彼此争论不休。
依我之见,应该把哲学问题和哲学的本质区分开来。所有的问题中都可能存在哲学问题,从存在到认识,从思维方法到人类认识中的某一个方面,如文化、语言或其他领域,都可以成为哲学的对象甚至一个时期的热点,但不能说哲学就是这个。我们不能在哲学所涉及的问题中而要在哲学与各门具体科学的分界中探求哲学的本质。哲学不同于各门具体科学,它不是研究世界某一侧面的规律,而是探求世界的本质和认识与改造世界的途径。哲学中的门类和问题是很多的,它可以是研究其中的某些哲学问题,也可以是研究一般原则的运用,但只要它是哲学,归根结底离不开世界的本性、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如何认识和改造世界。哲学本质在不同条件下通过不同的问题表现出来。问题不是一成不变的,可哲学不能被实证化,它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本性不会变。哲学一旦归结为某一具体问题的探讨,它就不是哲学而是具体科学。
猫头鹰与雄鸡
黑格尔把哲学喻为黄昏时起飞的猫头鹰。意思是说,哲学是一种反思的科学,是事后的思考,他在《小逻辑》中明确地说:“哲学的认识方式只是一种反思——意指跟随在事后面的反复思考。”还说:“哲学可以定义为对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尽管黑格尔非常重视哲学,把哲学放在他的绝对观念自我认识的最高阶段,但他把哲学看成黄昏时起飞的猫头鹰,实际上取消了它的指导功能,只是一种对既成之事的哲学思辨。
马克思不同,他强调的是哲学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功能,特别是对正在登上历史舞台的无产阶级来说,哲学是头脑,是精神武器,所以马克思把哲学比作迎接黎明的高卢雄鸡。他说,当无产阶级革命条件成熟时,“德国的复活日就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1]。这里雄鸡是借用法国第一共和国国旗上的图案来暗喻新的革命哲学。哲学是迎接黎明的雄鸡,意味着它在黎明来到之前就已经在行动而不是等到黄昏时才起飞。这样,哲学就由事后的反思变为事前的指导,能够充分发挥其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功能。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467页。
是一个主义不是两个主义
有的学者反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由,说它是两个主义,没有一体化。在我看来,这个理由不能成立。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两个主义,而是一个主义,即以实践为基础的辩证的唯物的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并列的另一种主义,而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变革和特点的强调,它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像旧唯物主义那样是半截子唯物主义,也不是不彻底的辩证法,它的完全彻底的辩证法与唯物主义正表现在历史领域,所以把历史唯物主义单列出来以表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于以往一切哲学的特点。
列宁正是在上述意义上并列使用这个名称的,他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特别强调的是辩证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特别坚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列宁之所以这样说,就是为了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特点和它的彻底性。在上述引语之前,列宁还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特别注意的是修盖好唯物主义哲学的上层,也就是说,他们所特别注意的不是唯物主义认识论,而是唯物主义历史观”[1]。在《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一文中,列宁把历史唯物主义看成是对唯物主义的加深和发展,“马克思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而且把它贯彻到底,把它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科学思想中的最大成果。”[2]我们都能记得,在《卡尔·马克思》中有专节论述唯物史观,列宁强调的仍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彻底性问题,他说:“马克思认识到旧唯物主义的不彻底性、不完备性和片面性,确信必须‘使关于社会的科学同唯物主义的基础协调起来,并在这个基础上加以改造’。”列宁还说:“发现唯物主义历史观”,就是“把唯物主义贯彻和推广运用于社会现象领域”[3]。可见,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是一个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历史领域中的辩证唯物主义,但为了突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新贡献,才把它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并列。
[1] 《列宁选集》,3版,第2卷,22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列宁选集》,3版,第2卷,311页。
[3] 同上书,423、425页。
全球问题与全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我们并不否认,由于当今世界的科技发展和经济联系的密切,使得许多以往局限于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或毗邻国家的问题,成为世界性问题,成为所谓全球性问题,如能源问题、人口问题、生态问题、核战争问题,等等。但这并不表明,在这些问题上存在“共同利益”。因为在如何对待这些问题上,一些发达国家特别是某个超级大国是把自己的国家的利益摆在首位,而不惜侵犯和牺牲别国的利益,他们保护自己国家的生态环境,而把污染工业迁到发展中国家去,甚至把洋垃圾运到别的国家去。戈尔巴乔夫倡言“全人类利益高于一切”并没有感动西方,结果是北约东扩到卧榻之边,这是现实对空想的嘲笑。我们应该懂得当今所谓全球性问题的本质。核威胁主要是来自掌握大量核武器的核大国,能源危机来自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对能源的过度需求和无止境的消耗,生态环境破坏主要来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发展和对自然的掠夺性开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使这些问题变成“全球性问题”。但全球性问题不等于全人类共同利益,因为当今世界仍然存在富国与穷国、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区分,发达国家特别是超级大国,在解决这些问题时,是考虑自己国家、民族和阶级的利益,而不是“全人类利益”,更不用说视“全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天人合一”中的唯我论因素
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是复杂的,其中确有许多丰富的给人以启发的思想,但也有神秘主义、唯心主义的一面。例如,其中的天人相通就导致唯我主义。
古希腊罗马哲学的特点,是以客体为对象的自然哲学,它强调客体的客观实在性,强调主体是认识和反映客体,这种观点自然导致唯物主义。中国哲学强调“天人合一”,它关注的重点不是客体而是主体。“天人合一”只有依靠主体的内在意识及其践履才能达到。人作为主体,是万物的主宰,能与天地同参,而且为天地立心,成为宇宙的中心。
这样,主体在中国哲学中处于一种特殊地位。天人所以能合一,因为主体从自己的内在需要出发,借助主体意识的活动可以通天,即体会世界的人生意义。因此,与天相比,人处于宇宙的中心,认识了人自身,也就认识了自然界的根本意义。认识不是对客体的认识,不是向外用力,而是认识自我,返回内心深处。人只要认识了自我,就穷尽了万物之理。实际是说万物皆备于我,不假外求。我是什么?我是人;人是什么?人就是我。了解了自我,就了解了人。了解了人,就了解了万物。人只要认识自己的心性,就掌握了宇宙人生的真谛。很显然,这种哲学阻碍人们对外界的探求,从而不利于科学的发展。
我们并不否认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蕴含的某些合理成分,特别是处于生态环境恶化条件下的现代人,能够从中国的“天人合一”中得到某种有益的启发,但我们不能按照当代生态理论的观点来解读和附会“天人合一”的哲学,否则,只能走向神秘主义。
费尔巴哈与超越
费尔巴哈耻于承认自己是唯物主义,而且声称要超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他在《反对身体和灵魂、肉体和精神二元论》中说:“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生理学、心理学都不是真理,只有人类学是真理。”这里说的唯物主义是指庸俗唯物主义,因为19世纪50年代在德国到处兜售的是庸俗唯物主义,它丝毫没有越出它的老师——法国唯物主义的范围,而在1848年革命的时候,这种唯物主义更是江河日下。
费尔巴哈当时对待唯物主义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错误地把各种唯物主义混为一谈。费尔巴哈也反对唯心主义,例如他批评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说“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不是别的,只是抽象的,与自己分离了的所谓有限精神”。费尔巴哈是唯物主义者,而且是19世纪上半叶的大家,可他主张超越即超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外,这是因为他不懂得这两种哲学的根本区别所在,他的全部著作证明,他没有超越也不可能超越。费尔巴哈的超越是时代的错误,可至今在我们国家还有哲学家鼓吹超越。
事实证明,当代的超越论不同于费尔巴哈。费氏是因为厌弃庸俗唯物主义而不自认为是唯物主义,可他的哲学在自然观上是非常坚定的唯物主义。而我们国家的超越论者是厌弃辩证唯物主义,不过还是超越不了,无非是在超越的掩护下,由唯物主义转向自我意识的主体唯心主义。
列宁在他的重要著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反复强调马克思和恩格斯如何坚持唯物主义路线反对超越,“他们把胡言乱语、冠冕堂皇的谬论以及想在哲学上‘发现’‘新’路线和找出‘新’方向等等的无数尝试当做垃圾毫不留情地清除掉。”[1]或许人们会说,列宁的话极“左”不足为训,那好,请给我一个超越的例证。迄今为止,哪个哲学家或哲学派别既不属于唯物主义也不属于唯心主义?我看是找不出来的。
[1] 《列宁选集》,3版,第2卷,227页。
对自然的多角度考察
从空间看,自然在人之外。
从时间看,自然在人之前。
从历史的角度看,自然在不断人化。
从社会的角度看,自然与社会相渗透。
从动物的角度看,动物与自然同属客体,它们是直接的同一,动物本身就是自然界。
从人的角度看,人是主体,自然是客体。人虽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他与自然的统一是间接的统一,是有中介的。中介系统的日益进化,就是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当代的所谓“实践唯物主义”的提倡者,就是把一种特定角度的考察当成唯一的,否定人之前、人之外的自然客观性,从而与全部自然科学相矛盾。
唯心主义者也受唯物主义规律支配
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是两种哲学,是两种世界观。作为理论形态的唯心主义的信奉者们,在实际生活中也是受唯物主义规律支配的。世界上并不存在唯心主义规律,只存在唯心主义哲学。唯心主义者也是用大脑思维,他们的思维同样受存在第一性思维第二性的规律支配,他们可以无限夸大自我的作用,实际上仅凭思维想象能力连一根稻草也拿不动。唯心主义只是一种观点,不可能是事实。但不能说,唯心主义者是事实上的唯物主义者。因为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只能在哲学路线上使用,超出这个范围就是毫无意义的空话。
反之,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在处理实际问题时也可能变为一个唯心主义者。口头上的唯物主义、实际工作中的唯心主义是屡见不鲜的。有的人平时讲唯物主义,可一到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时就不实事求是;有的人有病不愿检查,讳疾忌医,好像病是查出来的而不是原来就有的;还有的人年老时转向宗教,特别是快死时希望有来世、有灵魂、有天堂。
可见,做一个唯心主义者容易,做一个唯物主义者难,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更难。
自然科学及其效用
我们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而且在当今是第一生产力,讲的就是效用问题,但科学的效用及其作用的大小,取决于它对客观规律的揭示。科学的效用问题,说到底是人对规律的认识和利用的问题。因此科学效用的大小有无,不取决于人的主观愿望或好恶,而是取决于对规律的把握。爱因斯坦说过:“科学作为一种现存的和完成的东西,是人们所知道的最客观、同人无关的东西。”
所谓与人无关,指的是科学真理的客观性,与人的情感无关。科学规律并不因某些人的厌恶而丧失它的真理性,谬误也不会因为多数人的赞同而变为真理。荀子说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千真万确的。科学是不能作伪的,伪科学是以科学为幌子的欺骗,它反映的不是客观规律,而是作伪者的愿望。所以科学内容一旦掺入人的情感好恶,就会转化为谬误。
这当然不是说科学家应该是无感情的,相反,为科学真理而献身,为人类的幸福而不辞劳苦,需要冲动,需要激情。所以对一个科学家而言,人文素养、道德情操是至关重要的。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科学无善恶,但科学家的品质有善恶。科学的效用是客观的,可如何利用这种效用则决定于人,而不是决定于科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