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从北京到商洛(1)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七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九市开场”,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1]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秸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巧夺天工。至于烟火,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绺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径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三千两不能再少?”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实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以后里边采办珠宝,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好吧,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2]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地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说:
“一颗珠子的价钱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这里人太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启翁,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
牛金星点点头,问:“下榻何处?”
“住在前门外仁寿堂药铺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3],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衢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4];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说到这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绉绉的。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阁下也是风采犹昔,只是鬓上已有二毛[5]了。”
“唉,光阴荏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
“没有。目前奸贪横行,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难尽。”
“仁寿堂离此不远,请到敝寓畅谈。”
“好,甚愿一倾积愫。”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同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常先生,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
“何事如此火急?”
“刚才王给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正在犹豫,牛金星忙问:“是哪位杨老爷?”
梁掌柜说:“听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的名句。
“赶快去,常兄,义不容辞!”牛金星怂恿说。
“可是你我好容易见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
“听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说:“常先生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
尚炯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举人牛启东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启翁,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亡国”征象,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流贼”方面的情形。至于这些“流贼”日后会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流贼”造反。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流贼”中医术大进,大为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入《方技列传》[6]而毫无愧色!”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佗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
仆人王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精神委顿,呻吟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天启末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士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作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毂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干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在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不怕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蠹、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佺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7]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奸贪胥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闾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词,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入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8]梁御史帮忙……”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9]同年。”
“他可帮忙?”
“哼,俗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士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10]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11],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作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末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入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得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菜。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菜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