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卷七(5)
这次考试,仲仙中了举人。因为祖宗的坟墓都在山西,所以跟着哥哥回山西去了。他们总是希望父母尚在人间,所以每走一处都要打听打听,但终究也没探听到踪迹。
异史氏说:“钻穴入室,卧在小姐身边,这人心意也太痴情了;凿开墙壁斥骂岳父,这人行为太狂放了。仙人再三为之撮合,只是要他长生不老以嘉许他的孝行。他的妻子作为仙人混迹在人间,嫁夫生子,过了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然而,三十年当中几次抛弃自己的孩子,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太奇怪了!”
颠道人
颠道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寄居在蒙山寺。他时而高歌,时而痛哭。人们无法理解他的心理和行为,有人还看见他煮石头当饭吃。
有个重阳节,县里有个贵人驾着大马车,张着黄盖,抬着酒席登山游览。吃过宴席后,招摇地向寺前走来,才到寺门口,只见道人破衣赤脚,自张黄盖,大声呵斥“开路”,从寺中走出,故意戏弄贵人。贵人又羞又怒,指使仆人去赶他,骂他。道人笑着往回走。众人追急了,道人把黄盖丢在地上。众仆人撕了黄盖,碎片化成老鹰,四散飞走了。众人一看,十分害怕。这时,盖柄又变成大蟒蛇,红红绿绿的鳞甲耀人眼目。众人吓得企图逃跑,有个陪同的游客说:“这不过是障人眼目的幻术罢了,怎么能吃人呢!”遂拿着刀向蟒蛇冲去。蟒蛇张开巨口愤怒迎来,把那个游客吞进肚里。众人害怕极了,簇拥着贵人拼命奔逃,跑了三里多路才停下来。贵人又派出几个童仆小心翼翼去打听,慢慢走到寺里,蟒蛇和被吞的游客都没找到。正打算去回报贵人,忽然听见老槐树中有驴马般的喘息声,众人吓坏了。开始不敢近前,过后轻着脚步靠了过去,看见枯树中有个盘子大的空洞。人们爬上去一看,只见持刀斗蟒的那个人倒在树洞中,但洞口却只能伸进双手,根本无法把人弄出来。众人急忙用刀劈树,等到劈开树洞,洞中人已昏死过去,过了好些时才醒过来。众人忙抬他回去。疯道人则不知去向了。
异史氏说:“张盖游山,俗气深入骨髓。仙人不受拘管,戏弄权贵的做法多么使人发笑呀。同乡毕司农的妹夫殷文屏,是个玩世不恭的人物。章丘有个周秀才,起家于寒贱,当了秀才,出门必坐轿子。也和毕司农有点瓜柳之亲,司农的母亲做寿,殷文屏知道周秀才会来拜寿,便身穿公服,脚着猪皮靴,拿着手本,在半路上等着。周秀才的轿子一来,他就鞠躬于路旁,唱着说:‘淄川殷秀才迎接章丘周秀才!’周很不好意思,只得下轿和他寒暄几句才走。过了一会儿,毕家的许多亲友同聚于客厅,满座的客人都衣冠整齐,大家看着殷文屏不伦不类的装扮,都暗中窃笑。殷却傲视一切,若无其事。席终出门,客人们有的坐车,有的坐轿。殷文屏故意大声喊道:‘殷老爷的独龙车在哪里呀?’只见两个壮健的小伙子,抬着一根门杠,殷腾身跨上门杠,大声向亲友们告别,两个壮汉抬着他飞快地跑了。殷文屏玩世的作风和手段与疯道人也相差不远了。”
甄后
刘仲堪是洛阳人,从小就很笨,但特别喜欢读古书,总是关起门来刻苦攻读,很少与人交往。一天,他正在读书时,忽然闻到屋内传来扑鼻的芳香,而且非同一般。不大工夫,又听到佩玉相碰的叮当声响成一片。刘仲堪吃惊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走进屋里来,头发上的簪子和耳朵上的坠子都发出奇光异彩,后面跟着的一群人,都是古代宫女的打扮。刘仲堪一看,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那个美人上前把他扶起来,说:“你怎么前倨后恭起来了?”刘仲堪听她这一说,更加惶恐了,说:“您是什么地方的天仙,一向不曾拜见过,我什么时候对您不恭敬过呀?”美人笑着说:“相别才几时呀,就这么糊糊涂涂的了!曾经直挺挺地坐着磨砖的,不就是您吗?”说罢,铺好了锦绣的垫子,摆上了美酒,然后拉着刘仲堪对坐畅饮,并同他谈古论今,非常博学广闻。刘仲堪只是听着,茫茫然不能答对。美人说:“我只不过到王母娘娘的瑶池赴了一次宴会罢了,你转了几世,怎么聪明劲儿一下子就全没了!”于是命侍候的人,用汤浇水晶膏给刘仲堪吃。刘仲堪接过来一饮而尽,突然感到心眼里豁亮起来,神志格外清醒。不大一会儿,天黑了,跟从美人的人都走开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熄灯后,两人便同寝而眠,欢愉非常。
天没亮,宫女们都来了。美人起床,还是昨天那个打扮,头发纹丝不乱,没有重新梳妆。刘仲堪恋恋不舍,苦苦地盘问她的姓名,美人回答说:“告诉郎君也不妨,只是怕更增添你的怀疑罢了。我是甄氏,您是刘公干的后身。当年你为了我犯罪,心里实在不忍,今天相会,也是为了报答你的痴情啊。”刘仲堪问:“魏文帝在哪里呢?”美人说:“曹丕不过是他那个贼爹的劣子。我只是偶然跟那帮富贵的人游戏几年,过后就不再挂怀了。曹丕他前一段时间因曹操的缘故,久久地待在阴间,现在的情况,我就没听到了。反而是陈思王曹植,给玉帝管文书,不时地跟我见一面。”紧接着刘仲堪看见一辆龙车停在院中,那美人拿出一个玉石制的小盒赠给了他,然后告别上车,云彩簇拥着车子走了。
从此,刘仲堪的才学有了很大进步。然而,由于整天追忆美人,沉思凝想像傻了一样。几个月之后,就渐渐瘦了下来。他的母亲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很犯愁。刘家有一个老女仆,忽然对刘仲堪说:“少爷心里是不是想念什么吧?”刘仲堪便把心里的事告诉了这个老太婆。老太婆说:“少爷不妨写封信,我能给送到。”刘仲堪听了,惊喜地说:“您还有如此神奇的方法?怎么我一向没有察觉到?如果您真的能办到,我一辈子也不敢忘记您的好处。”于是写了封信折叠好了,然后交给老太婆带走了。半夜时,老太婆就回来了,说:“幸好没耽误事。刚到门口,把门的以为我是妖精,要把我绑起来。我就拿出少爷您的信,他把信拿去了。不大工夫就招呼我进去,夫人也很难过,但夫人说不能再相会了。正要写回信时,我说:‘少爷因为思念,整天无精打采,都瘦干巴了,哪是一封信能治好的呢!’夫人想了好半天,才放下笔说:‘麻烦你先回去报告刘郎,我马上给他送去一个好媳妇。’我临走时,又嘱咐:‘刚才说的话乃是百年大计,只要不泄露出去,便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刘仲堪听了,便十分高兴地等待着。
第二天,果然有位老太太领着一个姑娘到刘母的住处,这姑娘的容貌可称世上无双。老太太自己介绍说:“我姓陈,这姑娘是我的亲生女儿,叫司香,想许配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刘母很喜欢这姑娘,便问老太太需要多少彩礼,老太太不要分文,一直等到两人成了亲才离去。只有刘仲堪心中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他悄悄问司香:“你是夫人的什么人哪?”司香回答说:“我本来是铜雀台的歌伎啊。”刘仲堪怀疑她是鬼。司香说:“不是的,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偶然因为罪过,被罚到人间来。夫人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的期限没满,夫人请求过天神,暂时让我替她服役,我的去留全凭夫人,所以我才能总给你铺床叠被啊。”
一天,有个瞎老婆子牵着一条黄狗到刘家来要饭,打着板,唱着小曲。司香出来看热闹,还没站稳脚,那条黄狗挣断了绳子,就来咬司香。司香吓跑了,衣襟被狗扯下一块。刘仲堪急忙用棍子打狗,黄狗一边怒吼一边乱咬扯下的衣襟,不大工夫就把那块衣襟咬得粉碎,像乱麻一般。瞎老婆子抓住黄狗脖子上的毛,用绳子把狗拴上牵走了。刘仲堪回屋看司香,司香吓得脸色煞白,还没有恢复过来,刘仲堪说:“你是天仙,怎么还怕狗呢?”司香说:“你不知道,这条狗是曹操变的,它大概是恨我不守当年在铜雀台的誓言吧!”刘仲堪想把黄狗买来打死,司香却不同意,说:“玉帝罚他当狗,怎么可以随便把它打死呢?”
司香在刘家住了两年,见到她的人都惊叹她长得太漂亮了,于是纷纷打听她从哪里来的。因为实在说不清楚,于是人们都怀疑她是妖精。刘母盘问儿子,刘仲堪稍稍向母亲透露点司香神奇的来历,母亲听后,特别害怕,便让儿子同司香断绝关系。刘仲堪没听母亲的话。刘母便暗中请来一个神汉,在院子里施展法术。刚在地上划好了神坛,司香就容颜惨淡地对刘仲堪说:“本来想跟你白头偕老的,今天婆母怀疑我,看来缘分到头了。要我走也不是难事,但是恐怕不是念念咒语就能打发走的!”于是拿一捆柴,点上火扔到台阶下面,霎时,浓烟把房屋遮住了,人们在对面也不相见,忽然又响起了像雷一般的声音。不一会儿,烟消了,只见神汉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死了。进屋一看,司香已无踪影了。召唤老女仆问问,老女仆也不知去向。刘仲堪这才告诉母亲:“老女仆大概是狐狸。”
异史氏说:“开始嫁给袁家,后来嫁到曹家,最后又留情于刘桢,仙人不应这样。然而平心而论,奸雄曹操的儿子,何必有什么贞洁的夫人?曹操化作黄狗看到铜雀台老妓,应当对分香卖履之痴大彻大悟,怎么还生出妒意来呢?哎呀!奸雄在世时无暇自己哀怜自己,而后人却在哀怜他呀!”
金和尚
金和尚,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小人,为了几百个大钱把他卖给了五莲山寺。他从小就顽劣迟钝,不肯念经坐禅。像做长工一样给寺庙干活。后来,老和尚死了,积存了一些银子,他便把银子偷走,逃离寺院,干起了小贩。在投机倒把,垄断市场,牟取暴利这方面,他是最在行的。所以没过几年,就成了暴发户,在水坡里一带购置了很多田宅。
金和尚门下的弟子很多,吃饭的人成百上千。围绕水坡里一带的良田有千百亩,他又在水坡里一带盖起几十处房子,都住着和尚,没有一般居民,其他住户都是没有产业的贫民,靠租他的房子田地过日子。每一个大门之内的四周都住着租田的佃户,中间则是阔气的僧舍,僧舍的前面是大厅,厅中的屋梁、大柱、斗拱上面都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桌子屏风,都光可照人。厅后为宿舍,有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帐幕,满屋兰麝的香气刺人鼻孔。床铺是雕花的檀木做的,上面镶着珠贝。床上铺的盖的都是锦缎被褥,折起来有一尺多高。墙上挂满了美人画和山水画,而且都是名人手迹。和尚在僧舍一声长叫,门外几十个人就像打雷一样大声答应。戴着红缨帽,穿着皮靴的仆人,像成群的乌鸦和站着的水鸟。当事的人用手掩着嘴巴讲话,侧着耳朵听主人吩咐。如有客人仓促间来了,只要一声吩咐,十余桌酒席就办好了,肥羊、美酒、蒸鸡、熏鱼,纷纷而来,盆碗交错。只是还不敢公然养蓄唱歌的伎女,但养着十多个美少年,都是十分聪慧狡黠,善于媚人的。他们头上缠着黑纱,口里唱着艳曲,声音颜色也还很不错。
金和尚如果出门,总有几十名弟子骑着马前呼后拥,刀剑弓矢碰得“嘎嘎”作响。奴仆们都叫他“老爷”;城中的普通百姓,有的称“祖父”,有的称“伯父”“叔父”,从来没有称他“禅师”、“上人”或什么禅号的。他的徒弟们出门,架势稍稍比金和尚低一点,但骏马风驰,那种神气也和贵公子差不多了。金和尚还广泛地结纳交游,即使千里以外也可互通声气。并用这种手段挟持地方的长官,官吏们如果不小心触犯了他,便紧张害怕得浑身发抖。
金和尚为人鄙陋,不通文墨,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风雅的气味,生平不读一卷佛经,不念一句咒语,足不入寺院之门,屋子里面也从没有铙鼓之类宣扬佛法的法器。他的弟子门人更是连这类东西也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凡向他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打扮之浮华和京城里的女子不相上下,胭脂水粉都由他的和尚弟子供给,和尚们从来不吝惜钱,所以住在水坡里不下地干活的农家也很多。和尚偷情被佃户杀死的事也时有所闻,但金和尚对此也不深究,只是把杀人的佃户赶走就算了。他的生性就是如此。
金和尚还买来一个不沾亲带故的小孩做自己的儿子,并请来老师教孩子做八股文。小孩非常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写文章,金和尚又送他进县学读书。接着又援例捐钱进了国子监深造。不久又在北京参加举人考试,中了举人。从此,金和尚又以“太公”的身份名扬一方。从前喊“金老爷”的人也改口喊“金太老爷”,磕头的人都以手垂地行儿孙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