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卷七(6)
不久,金“太公”和尚去世了,金孝廉披麻戴孝守灵堂,跪在地上迎接客人,许多门徒弟子,手杖堆满床榻,但在灵帷后面小声嘤嘤哭灵的,却只有一个孤独的孝廉夫人。大小官吏的夫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到灵堂来吊唁,吊丧的车马把官道都塞满了。下葬那天,沿途搭起的木棚一座连着一座,彩旗遮天蔽日。殉葬用的草人都用丝绸包裹,贴上银箔,纸扎的车子和仪仗每种都有好几十件,纸马千匹,纸人以百计,都栩栩如生。开路神方弼、方相两兄弟的制作尤费匠心,先用硬纸壳做成两个巨人,皂色的头盔,金银的铠甲,当中是空心的,用木架将纸壳撑起,由活人在神像中间扛着木架行走。眼睛须发由机关控制,转动开关,则须眉飞舞,目光闪烁,好像在吆喝开路。旁观的人非常吃惊,有的小孩在老远望见,一个个都哭着躲了起来。烧到阴司去的纸房子堂皇壮丽,如同皇宫,楼台亭阁走廊房舍一大片,摆在地上要占地好十几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参观的,往往迷路而走不出来。祭品和火化的冥物,品种多得开出名单也很难数过来。
参加葬礼的冠盖相摩,上至高级地方官,都低头弯腰而入,不管是叩头还是起立都像参加朝廷的仪式一样规规矩矩。下面那些贡生、监生、主簿、典史之类的芝麻小官,叩头时都双手着地,不敢麻烦公子和师叔们回拜、搀扶。
祭奠的人多,看热闹的更多。人们倾城而来,男男女女喘着气、流着汗来参观的络绎不绝。拉着老婆的,背着小孩的,叫哥的,喊妹妹的,人声鼎沸。夹杂着锣鼓丝竹的喧闹声,唱戏的小段云板声,一般人说话根本无法听见。人们在肩膀以下都被互相遮住了,只能看见成千上万的脑袋在钻进钻出。有个看热闹的孕妇临产了,同来的一些女伴临时张开罗裙围成一个小圆圈守着她。听见婴儿的啼哭后,人们也顾不上问生的是男还是女,只弄一块布把小孩绑在产妇怀里,然后扶着产妇一步一拐地送回家中,真是少见的场面啊!
埋了太公和尚后,人们便将他的遗产分成两份,儿子一份,门人弟子一份。孝廉独得了一半遗产,而他的宅第的东西南北四方都住着“太公和尚”的子弟门人。他们都是孝廉的方外弟兄,大家都是休戚相关的。
异史氏说:“金和尚这个流派是南北两宗都没有的,也非出自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宏忍、慧能这六祖的传授,可说是他自创的修行之路。我曾听到有这样的说法:凡是能将色、受、想、行、识五种妨碍明心见性的意识清除干净,不受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的污染的僧人才配称‘和尚’。那些虽然参禅打坐,宣扬佛法,而不能做到六根清静的僧人只能称为‘和样’;那些今日两湖,明年江浙,四海云游的僧人只配称为‘和撞’;那些敲钟击鼓,念经咒,做道场的僧人只好称为‘和唱’;至于那些像狗一样钻营产业,像苍蝇一样追逐妇女的僧人,干脆就是‘和障’。那么,这金和尚到底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该下地狱的‘和障’呢?这就难说了。”
小翠
太常寺王某,是浙江人。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躺在床上休息时,忽然天色阴下来,变得黑洞洞的,炸雷隆隆响着。这时,有一个比猫大一点的东西跑进来,趴在床底下,转转磨磨不离开。过一会儿,天又晴了,这东西才从床下出来,王某一看,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急忙招呼隔壁房间里的哥哥。哥哥过来听了这段事以后,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大富大贵,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数啊。”后来,王某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进士,当了县令没多久,又升任御史。
王御史有个儿子名叫元丰,特别傻,十六岁了还分不出雌雄,所以乡亲们没有愿意跟王家结亲的,王御史为此很忧愁。一天,有一个妇人领着一位少女来到王家,主动地要同王家结亲。王御史一看这个姑娘,笑盈盈的,活像个仙女,便高兴地问这个妇人姓什么。妇人回答说:“姓虞,这是我女儿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又与这个妇人商议给多少聘礼。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不得饱,一旦来到您家,住上高楼大厦,还有使唤的奴婢仆人,吃腻了细粮肥肉,她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哪里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很高兴,便送许多礼物。妇人连忙叫女儿给王御史和夫人叩头,并嘱咐女儿:“这是你的公婆,要小心侍奉。我太忙,先走了,过个三五天再来。”王御史便命仆人备马送她,妇人说:“我家离这不远,不用麻烦了。”于是出门走了。
小翠看妈妈走了,一点也不悲伤留恋,就在梳妆匣中翻绣花,王夫人看了,也挺喜欢她。一晃好几天,妇人也没来。问小翠家在哪里住,她却只是傻呵呵的,也说不出怎么走。王家也没办法,只好把另外一座院落收拾一番,让元丰和小翠成亲了。亲戚们听说王家拣个穷人家的闺女当儿媳妇,都笑话他家。等一见到小翠,无不惊叹她的美貌,七嘴八舌的非议才停息了。小翠又很聪明,能看出公婆的喜怒,所以王御史夫妇对儿媳的爱怜超过了一般常情。可是心里也在担心,唯恐儿媳妇嫌弃自己的傻儿子。然而,小翠却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恶。只是喜欢取笑,用布做成个球,横踢竖蹴逗乐玩。小翠穿一双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好几十步,逗弄元丰来回跑着捡球,常累得元丰和丫鬟们流了一身的汗。一天,王御史偶然来到儿子居住的院落,突然一个圆不溜丢的东西飞来,啪的一声正打在脸上。小翠和丫鬟们一哄而散了,傻元丰还照样连蹦带跳地追那个布球。王御史一看,勃然大怒,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抛去,元丰这才吓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王御史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便去训斥儿媳,小翠低着头,微微笑着,用手抠着床,一言也不发。夫人走后,小翠照样蹦蹦跳跳地闹着玩,还用胭脂粉把元丰涂成个大花脸,像鬼似的。王夫人一见,气坏了,把小翠叫来大骂了一顿。小翠靠着茶几,手摆弄着衣带,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没办法,就拿起棍子去打儿子。元丰连哭带嚎,小翠这才改变了脸色,跪下求饶。王夫人怒气立时消了,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的手进了屋,替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又给他揩眼泪、揉棍子打痛的地方,还拿出枣和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接着,小翠关上了院门,又把元丰打扮成霸王的模样,或打扮成胡人的模样;自己则穿上鲜艳的衣服,把腰勒得细细的,在帐下翩跹起舞;或者发髻上插上野鸡尾,弹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响,满屋笑语喧哗,习以为常。王御史因为儿子傻,也不忍心过分地责怪儿媳,就是耳有所闻,也放着不问。
在王御史家的胡同里,隔着十几家还住着一个姓王的,官职是给事中。但是,王御史与王给事中两人平素不和。在三年一次大考核官吏时,王给事中因为嫉妒王御史掌管河南一带的监察大权,所以想暗中整他一下。王御史知道了王给事中的阴谋,心中十分忧虑,可又想不出对策。一天傍晚,王御史早早睡下了。小翠穿上了官服,打扮成宰相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装做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黑衣服装扮成随从军官,偷偷地从马棚中牵出马来骑上,然后开着玩笑说:“我们这就去拜访王大人。”来到王给事中的大门口后,小翠边便用马鞭子抽打随从的人,并大声说:“我拜访的是王御史王大人,哪里是拜访王给事中王大人呀?”说完掉转马头就回家了。等到家门口时,看门的误以为真的是宰相来了,连忙跑着去报告王御史。王御史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来迎接,一见才知道是儿媳妇闹着玩。王御史气坏了,对夫人说:“有人正在找我的毛病,咱们反倒把闺房里的丑事送上门去告诉人家,看来我的祸事不远了!”王夫人听了,特别生气,便跑到儿媳房中,把儿媳责骂了一顿。小翠只是傻笑,一句话也不分辩。打她吧,于心不忍;休她吧,她连个娘家也没有。把王御史夫妻二人懊恼得一宿也没睡着觉。当时,朝中宰相正是最有权威、最显赫的时候,他的外表、服饰与随从人等同小翠伪装得不差分毫,王给事中也误以为真了。王给事中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口哨探,时至半夜,王御史的客人还没走,于是怀疑宰相与王御史在暗中策划什么。第二天上朝时,王给事中一见到王御史,便问道:“昨夜宰相到您府上去了吗?”王御史以为他是故意讽刺,但不好意思地哼哈应了两声,回答得很不爽快。王给事中一听,更加疑窦丛生,于是打消了整王御史的念头。而且,从此以后还主动与王御史交往。王御史探听到王给事中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后,心里暗暗高兴,便背地里嘱咐夫人劝儿媳别像以前那样了。小翠听后,笑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