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卷七(7)
过了一年,宰相罢官了。恰巧他有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御史,可送信的人弄错了,将信送给了王给事中。王给事中高兴万分,先托一个同王御史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御史借一万两银子,王御史没答应。接着,王给事中自己出马来到王御史家。王御史连忙找帽子、外衣,可是什么都找不到了。王给事中等了好长时间,不见王御史出来,以为是怠慢他,很生气,甩手刚要走,忽然看见王御史的儿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人从门内推了出来。王给事中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稍停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抚摸着元丰,替他摘下皇冠,脱下龙袍,然后拿着这些东西离开了王御史家。当王御史急急忙忙走出来的时候,王给事中已经走远了。看见儿子,问明白了原委,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大声哭道:“这真是祸水啊!看来我们全家都要被砍头了!”接着,便拿着棒子同夫人来到儿子院中,小翠早已事先关上了门,任凭老两口怒骂。王御史气极,便要用斧子劈门,小翠在屋里面带笑容说道:“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不管刀砍斧剁,都由儿媳妇来承当,肯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的。公公现在这个样,是想杀死儿媳妇灭口吗?”王御史听了,才住了手。
王给事中回到家后,果然写了一道本章上奏给皇帝,告王御史阴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为证。皇帝看了奏章后,大吃一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乃是高粱秸做的,龙袍原来是一件破黄包袱皮。皇帝看后,十分生气,觉得王给事中纯粹是诬告。又把元丰叫来,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很好笑,便笑着问道:“像他这样能做天子吗?”于是命令法官治王给事中的罪。王给事中又告发王御史家有妖人,法官又严厉讯问王御史的仆人,都说没有什么妖人,只有一个疯媳妇和一个傻儿子,成天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说出什么二话。于是,案子才定了下来,判王给事中充军云南。自此,王御史才发觉小翠不同于常人,又因为她妈妈走后再没露面,便猜想肯定不是凡人。于是便让夫人去盘问小翠,小翠只是笑,什么话也不说。一再追问,小翠便捂着嘴说:“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母不知道吗?”
不久,王御史又升了官。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却还没有孙子,所以经常为此而发愁。而元丰与小翠结婚三年了,却每天晚上分开睡,好像没发生过关系。于是,王夫人便抬走一张床,告诉元丰与小翠同睡。但过了几天,元丰就找到母亲,说:“怎么把床借走了,也不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还总掐我的大腿里子。”仆妇、丫鬟听了无不大笑。王夫人气得拍着桌子把儿子呵斥走了。
一天,小翠在屋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与她一块儿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并让他先等一等,小翠洗完了澡,把大瓮灌上了热水,然后让一个丫鬟扶着元丰进到热水里,元丰觉得又闷又热,大声叫着要出来。小翠却不管,还用被子把大瓮给蒙上。过了一会儿,元丰没声了,打开被一看,发现已经死了。小翠却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害怕,把元丰拖到床上,擦干了身上的水,又用被子给他盖上了。夫人听到后,哭着跑进了屋,骂道:“疯丫头,竟敢杀死我的儿子!”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不如没有。”夫人一听,更生气了,便用头撞小翠。丫鬟们看了,都争着上前拽住夫人,并不断地劝解。正在吵闹时,一个丫鬟突然报告说:“公子哼哼了!”王夫人一听,顿时收住了眼泪,上前去抚摸着儿子,只见他呼吸深沉,浑身大汗淋漓,把被褥全弄湿了。过一顿饭的工夫,元丰身上的汗才干,忽然睁开眼睛四顾,挨个看旁边的人,好像不认识一般,说:“我现在回忆过去,就像做梦一样,怎么回事呀?”因为儿子这话不像傻话,王夫人觉得特别惊奇,便带着元丰去参见父亲,试验数次,儿子果然不傻了!于是全家人欢喜异常,如获至宝一般。到晚上,把床又送到儿子房中原来的地方,另外还铺好了被褥,暗中观察。元丰进屋后,便把丫鬟们全打发走了。早晨悄悄一看,那张床空空地放在那里。自此以后,儿子儿媳再也不疯疯癫癫的了,小两口感情特别好,形影不离。
又过了一年多,王御史因为遭到王给事中的同党弹劾,导致丢了官,还有一些瓜葛没有解脱。这时,家里有一只以前广西中丞送的玉瓶,价值数千两银子,王御史便准备用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十分喜欢这只玉瓶,于是拿来捧在手里欣赏,结果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当时就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告诉了公婆。王御史夫妻俩正因为丢了官,心中老大不快,一听玉瓶碎了,更加生气,于是把小翠大骂了一番。小翠听他们这样骂自己,也不干了,干脆掉转头出了屋子,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家保全的又何止一个瓶子,为什么就不给我稍留一点面子?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原本就不是人。因为母亲遭雷劫,幸亏得到你父亲的保护;又因为咱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我来报以前的恩,还以前的愿。我挨了那么多骂,拔下头发来数也不够数的。我之所以不立刻就走,是因为五年的缘分未满期。现在这样怎么还能再待下去呢!”小翠说完,便赌气出门了,家人追出去时,已不见了踪影。
王御史顿时心里空落落的,追悔莫及。元丰回到屋里,看见小翠用过的粉,穿过的鞋,哭得死去活来。觉也睡不好,饭也不想吃,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王御史十分忧虑,于是急忙为儿子张罗续娶一房媳妇以解烦恼,可是元丰根本不愿意,一直是闷闷不乐。还请来了一位好画匠,画了小翠的肖像,然后在小翠的像前日夜上供祷告。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一天,元丰从外面回家时,天空明月皎洁,骑马经过村外自己家的一座花园时,突然听到墙里有笑语声,便勒住了马,让跟随的仆人拽住缰绳,自己站到马鞍子上往墙内一看。只见两个少女正在里边玩耍。这时,由于明月被彩云遮住,夜色朦胧,所以看不太清楚,只听见一个穿绿衣服的说:“丫头片子,应当轰出门去。”另一个穿红衣服的说:“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还反过来撵谁呀?”绿衣女子说:“丫头片子,不知道害臊,没当好媳妇,被人家赶出来了,还冒认产业吗?”红衣女子说:“怎么的也比那老大丫头还没个主的强!”元丰听她的声音,觉得特别像小翠,便连忙召唤她。绿衣女子边走边说:“暂时不跟你斗嘴,你汉子来了。”不一会儿,红衣女子过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喜出望外。小翠让他登上墙头,并用手接着他下到了地上。小翠说:“两年不见,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元丰握住小翠的手,流下了眼泪,倾诉了两年来的相思之苦。小翠说:“我也知道,但是没脸再见家里的人。今天和大姐玩,咱们又碰上了,足以证明前因是不可逃的。”元丰于是让她与自己一起回家,但小翠却不答应;元丰只好在花园中住下,小翠同意了。
元丰又打发仆人跑回家去禀告母亲。老太太一听,慌忙坐上一乘小轿到花园中来,开了锁,进到亭子里面来。小翠连忙跑过来迎接、行礼,王夫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并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几乎无地自容了。王夫人说:“孩儿啊,你若是心里不记着从前那些事,求你一块儿回家吧,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呀。”但小翠说什么也不回去了。王夫人想到空荡荡的花园太冷清了,便打算多派一些仆人来干活。小翠说:“那些人我都不愿意见,唯独以前早晚侍候我的那两个丫鬟,我不能忘掉她们。另外,只要一个看门的老头,其他的一律不需要。”王夫人便照她的话办了。对外人只说元丰在花园中养病,每天给送些吃喝而已。
小翠经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媳妇,元丰却坚决不干。又过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以前不一样了,拿出肖像一对照,简直同以前判若两人了!元丰很奇怪。小翠说:“看我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吗?”元丰说:“今天美倒是美,不过比以前好像不如了。”小翠说:“我想大概我是老了。”元丰说:“才二十多岁,怎么老得这么快呢?”小翠笑着把肖像给烧了,元丰急忙过来抢,但已化成了灰。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以前在家时,老爹爹说我就像至死不能作茧的蚕一样,不能生育。现在老人们岁数大了,就你一个儿子,我又实在不能生育,真担心你断了后。请你在家娶个媳妇,早早晚晚侍奉公婆,你可以家中、园里两处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呀。”元丰听了她的话,便往钟翰林家求好了亲。办喜事的日子就要到了,小翠为新媳妇缝衣做鞋,送到婆婆手里。
等到新媳妇过门时,相貌、言谈、举止都同小翠分毫不差。元丰十分诧异。急忙到花园去一看,小翠已经不知去向了。问丫鬟,丫鬟拿出一块红手绢,说:“夫人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打开手绢,里面只有一块玉珮,元丰心里明白这是诀别,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带领丫鬟回家了。元丰虽然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小翠,所幸看到新媳妇就如同看见小翠一般。至此,才明白小翠早就料到自己同钟家姑娘结婚,所以先变成同钟家姑娘一模一样,以此来慰藉日后的离思呀。
异史氏说:“一个狐仙,对于王家无意之中施与的恩德,还想着报答,而王家傻公子受小翠再生之福,却因一只破瓶被打碎而被失声叫骂,何其鄙吝之至呀!和公子分手后又破镜重圆,找好替身又从容离去,从这件事可以知道,仙人之情,远比世俗之人深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