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卷十(9)
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梯子又先放在那里。幸好寂静无人,常生便走进屋子。只见姑娘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见常生便惊慌地站起来,侧着身子羞羞答答地站在那里。常生上前作揖道:“我自己觉得福气薄,怕没有跟神仙交往的缘分,想不到也有今天晚上啊!”于是便搂住她。只觉得姑娘的纤腰细细,好像只有盈盈一握,姑娘口里呼出的气,像兰花似的幽香。姑娘娇羞地用手抵拒他,说道:“怎么这么性急?”常生说道:“好事多磨,恐怕迟了会遭到鬼神的忌妒。”话没说完,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说话。姑娘急忙说道:“玉版妹子来了,你可以暂且趴在我的床底下。”常生只好听从。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姑娘,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再战吗?我已经预备了香茶,特地请你一块儿做长夜之欢。”姑娘连忙推辞,说自己困倦了。玉版一定要请她去,姑娘却坐在那里就是不走。玉版说道:“你如此恋恋不去,难道在你屋里藏有男子吗?”一边说一边强拉硬拽地把姑娘拉出去了。常生只好用膝盖从床底下爬出来,遗憾得要死,便搜寻姑娘的枕头和席子下面,想找到一件她留下的东西。再看她的室内,并没有梳妆的匣子,只是床头挂着一个水晶如意,上面结着紫色的带子,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生便揣在怀里,爬过墙头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常生理一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子,姑娘身上的香气还在上面,不由得想念更为殷切。但一回想到刚才吓得趴在床底下那个滋味,又有些害怕,左思右想不敢再去了,只是把水晶如意小心地珍藏起来,等待姑娘来要。
隔了一晚,姑娘果然来了,笑着说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道你原来是小偷啊!”常生说道:“偷东西这事儿确实有,但我之所以偶尔干这个事儿,就是希望你来找我要回去啊!”说着,就把她搂在怀里。姑娘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刚刚露出一点,一股温暖的香气便往外喷溢。常生和她偎依拥抱之间,感到她呼的气和淌的汗都发出浓郁的芳香,不由得狂喜地说道:“我本来就以为你是仙子,现在更加知道不会错了。承蒙你如此垂爱于我,实在是三生的姻缘。只恐怕神仙下嫁凡夫,最终免不了分离的痛苦啊。”姑娘笑着说道:“你的忧虑也太过了。我哪里是神仙,也不过如同那离魂的倩女,一时为爱情所打动罢了。但这事咱俩一定要谨慎小心、保守秘密,不然的话,怕惹得那些搬弄是非的人,给咱们捏造情节,颠倒黑白,到那时候,你不能插上双翼,我也不能乘风飞去,那被坑害而离散,比好合好散的分别要更惨啊。”常生觉得她说得很对,但仍然怀疑她是神仙,便再三盘问她的名字。姑娘说道:“你既然把我当作神仙,何必一定要知道我的姓名呢?”常生又问:“老太婆是什么人?”姑娘说道:“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候受过她的庇护之恩,所以不把她和丫头仆妇一般看待。”于是起身要走,说道:“我那里人多眼杂,不能待久,偷空我一定再来。”临走时,又向常生讨还水晶如意,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遗留在我那里的。”常生问道:“玉版是你的什么人呀?”姑娘说:“是我的堂妹。”常生便把藏起来的水晶如意交给她,姑娘这才走了。
姑娘人走了之后,她躺过的被褥、枕头却还留着奇异的香味。从此,姑娘每隔两三夜就来一次,常生被她迷住了,不再想回家。可是口袋里银子已经花光了,便打算把马卖掉。姑娘知道后,对他说道:“你为了我的缘故,把钱花光了,衣服也当掉了,我实在于心不忍,现在你又要把马卖掉,你家离这里有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去?不过我这里还有一点积蓄,多少可以帮你凑些盘缠。”常生推辞道:“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就是永远记在心中,刻在肉上,也不足以报答你;现在又起贪心,花费你的钱财,那我还算是人吗!”姑娘一定要给他,说道:“就算我借给你的吧。”便拉住他的胳膊,到了一株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道:“你去把它转一下!”常生便照着做了。姑娘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根簪子,在地上扎了几十下,然后又对常生说道:“扒开它。”常生又照着做了。扒了一会儿,便看见了一个坛子的口。姑娘伸手进去,取出银子约有五十两。常生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取了,可是姑娘不听,又取出十几锭。常生往里又放回去一半,然后再用土给埋上。
一天晚上,姑娘对常生说道:“最近外面有人说咱们的闲话了,这个苗头不能任其滋长,咱们不能不加小心啊!”常生听了,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呢!我素来是小心谨慎的,现在为了你的缘故,就像寡妇失了贞洁一样,不由自主了。我只有一切听你的,就是刀子斧子一类加在我头上,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姑娘便和常生商议一起逃走,叫他先回家,约着到洛阳会面。于是,常生便收拾东西先回到家乡。
他本来打算先回到家,然后再到半道迎接姑娘。可是等他到家门口时,姑娘的车也恰好到了。两人便一同进去,登上堂屋拜见家里的人。四周的邻居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惊讶地前来庆贺,大家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跟常生私奔而来的。
到家以后,常生在暗地里总是提心吊胆,而姑娘却十分坦然,对常生说:“且不用说千里之外,他们根本找不到咱们,即便我家里知道了,我是世家之女,自愿像卓文君那样嫁给你,我父亲也只能和卓王孙一样,还能把你这个司马相如怎么样呢!”
常生有个弟弟名叫大器,十七岁了,姑娘见了他以后,便对常生说:“你这弟弟生来有慧根,将来的前程更要胜过你呢。”大器已经定亲,本来定好了完婚的日期,不想他的未婚妻却忽然夭折了。姑娘便对常生说:“我的堂妹玉版,你曾经见过她,容貌长得挺不错,年龄跟大器也相仿,配成夫妇倒称得起是天生的一对。”常生听了,不由笑了起来,便玩笑地请她做媒。姑娘说:“如果真想促成此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常生听了,惊喜地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呢?”姑娘说道:“玉版妹子跟我最好,只需要两匹马驾一辆车,劳动一个老婆子往返一趟就行了。”常生一听,担心这样一来,可能连自己的事也会一起被发觉,所以不敢采纳她的建议。姑娘便说道:“没有关系的,你不用担心。”说着便叫备车,派桑姥姥去了。
几天后,桑姥姥到了曹州。车子将近家门时,桑姥姥先下了车,叫车夫将车停在半道等候着,然后乘着夜色进了家门。过了很久,才同玉版姑娘一起出来,坐上车便出发。夜间就睡在车里,五更天便上路了。姑娘在家计算时间,估计快到了,便让大器穿上新郎的礼服去迎接。走了五十多里,才相遇,新郎护送着玉版的车子回到家;接着就点上花烛,吹吹打打,交拜天地,送入洞房。
从此,兄弟二人都娶上了漂亮的媳妇,家境也一天天地富裕起来。一天,有几十个骑马的强盗,冲进府中。常生一看,觉得大事不好,就领着全家上了一栋楼。强盗进到里面,将那栋楼包围起来。常生在楼上对着下面喊话:“我和你们有仇吗?”强盗们答道:“没有仇,不过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你们府上的两位夫人,长得如同天仙,是世间没有的,请出来让我们见一见;再一个是我们五十八个人,请你给我们每人五百两银子。”说完,强盗们便在楼下四周堆上许多柴火,打算放火来威胁他。常生答应了他们对银子的要求;但强盗们还不满意,仍然要烧楼,全家人吓得不得了。这时,姑娘要和玉版一块儿下楼,家里人都阻止不住。姊妹二人打扮得容光照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只剩下三级阶梯时站住了,对强盗们说:“我们姊妹二人都是上界仙子,暂时到尘世间来走走,难道还怕你们这些强盗吗!我倒想赏赐你们万两黄金,只是怕你们不敢接受。”众强盗一起朝上行礼,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姊妹二人正要回身上楼,有一名强盗突然说道:“她这是诈我们!”姑娘听了,回身又站住,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办?趁早决定,还不算晚。”强盗们一听,都呆住了,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姊妹二人从容不迫地又上楼去了。强盗们一齐仰头望着她们,一直等到望不见了,突然一哄而散,都走了。
过了两年,姊妹二人各生下一个儿子,姑娘这才渐渐透露自己的身世,说道:“我本姓魏,母亲封曹国夫人。”常生一听,心中不免疑惑,暗想曹州并没有姓魏的世家大族,再说这样的大家族,连续丢失了两个千金小姐,怎么能这样不当一回事,也不查找呢?但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追根问底,只是把疑团放在心里。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常生便借故又去了一趟曹州,仍然借住在原来旧主人的家里,并到处打听访问,但这里的世家大族中,却并没有姓魏的。
一天,他忽然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题赠曹国夫人的诗,十分惊讶,便问主人。主人笑了,当时就请他去看这位曹国夫人,去到那里一看,原来是一株牡丹花,和房檐一样高。常生便问这株牡丹花名字的由来,主人就告诉他,因为这株牡丹花在曹州数第一,所以养花的同行们戏封它这么一个名字。常生又问这花是什么品种,主人答道:“葛巾紫。”常生听了,心里不由得惊骇起来,认为自己的妻子和弟妹可能是花妖。
常生回家之后,也不敢直接问,只是向妻子叙述了自己所见的赠曹国夫人的诗,并暗中观察她的神色。姑娘听后,脸色果然变了,马上出了屋,喊玉版抱着儿子出来,对常生说道:“三年前,因为感念你对我的一片爱慕之心,我才现身报答你;现在你既然猜疑我们,怎么还能再相聚下去呢!”说着,便和玉版都举起自己怀里的儿子远远地向常生扔去,常生来不及接住,两个孩子落在地上,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常生正惊慌地四下寻找,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这时,常生才悔恨不已。
过了几天,就在两个孩子落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只一夜工夫便长了一尺多高。当年就开了花,一朵紫的、一朵白的,花朵儿都像盘子那么大,比起平常的葛巾和玉版牡丹,花瓣更加细碎。几年之后,花儿长得愈加繁茂,一丛丛的花朵和枝叶成荫。于是,常生只好分出一部分移栽到别处去。后来,品种逐渐发生变异,也没有人能叫出它们的名称了。从此,常家的牡丹越来越茂盛,在洛阳一带可谓是首屈一指的了。
异史氏说:“人只要用心专一,鬼神也可以交往,尽管后来两位花仙又抛弃常生而去,也不能怨她们无情。当初,大诗人白居易在孤单寂寞时,曾将花儿当作夫人,聊以自慰,何况还是真的、活生生、又能体贴关怀自己的花仙呢?何必偏要去追究她的来路呢?看来常大用这个书呆子实在是不够通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