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少年中国之精神(2)
缓,这个字很重要,缓的意思不要忙,不轻易下一个结论。如果没有缓的习惯,前面三个字都不容易做到。譬如找证据,这是很难的工作,如果要几点缴卷,就不能做到勤的功夫。忙于完成,证据不够,不管它了,这样就不能做到谨的功夫。匆匆忙忙的去做,当然不能做到和的功夫。所以证据不够,应该悬而不断,就是姑且挂在那里,悬而不断,并不是叫你搁下来不管,是要你勤,要你谨,要你和。缓,就是南方人说的“凉凉去吧”。缓的意思,是要等着找到了充分的证据,然后根据事实来下判断。无论做学问、做事、做官、做议员,都是一样的。
大家知道治花柳病的名药“六〇六”吧?什么叫“六〇六”呢?经过六百零六次的试验才成功的。“九一四”则试验了九百一十四次。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认为动植物的生存进化与环境有绝大的关系,也费了三十年的工夫,到四海去搜集标本和研究,并与朋友们往复讨论。朋友们都劝他发表,他仍然不肯。后来英国皇家学会收到另一位科学家华莱士的论文,其结论与达尔文的一样,朋友们才逼着达尔文把研究的结论公布,并提出与朋友们讨论的信件,来证明他早已获得结论,于是皇家学会才决定同华莱士的论文同时发表。达尔文这种持重的态度,不是缺点,是美德,这也是科学史上勤谨和缓的实例。值得我们去想想,作为榜样,尤其青年学生们要在中学里便养成这种好习惯。有了这种好习惯,无论是做人、做事、做学问,将来不怕没有成就。
中学生高中毕业后,面临的问题是继续升学或到社会去找职业。升学应如何选科?到社会去应如何择业?简单地说,有两个标准:
一、社会的标准。社会上所需要的,最易发财的,最时髦的是什么?这便是社会的标准。台湾大学钱校长告诉我说,今年台大招生,投考学生中外文成绩好的,都投考工学院,尤其是考电机工程、机械工程的特多,考文史的则很少,因为目前社会需要工程师,学成后容易得到职业而且待遇好。这种情形,在外国也是一样的,外国最吃香的学科是原子能、物理学和航空工程,干这一行的,最受欢迎,最受优待。
二、个人的标准。所谓个人的标准,就是个人的兴趣、性情、天才近哪门学科,适于哪一行业。简单的说,能干什么。社会上要工程师,学工程的固不忧失业,但个人的性情志趣是否与工程相合?父母、兄长、爱人都希望你学工程,而你的性情志趣,甚至天才,却近于诗词、小说、戏剧、文学,你如迁就父母、兄长、爱人之所好而去学工程,结果工程界里多了一个饭桶,国家社会失去了一个第一流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学家,不是可惜了吗?所以个人的标准比社会的标准重要。
因为社会标准所需要的太多,中国人常说社会职业有三百六十行,这是以前的说法,现在何止三百六十行,也许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都有,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行行都需要。社会上需要建筑工程师,需要水利工程师,需要电力工程师,也需要大诗人、大美术家、大法学家、大政治家,同时也需要做新式马桶的工人。能做新式马桶的,照样可以发财。社会上三万六千行,既是行行都需要,一个人绝不可能会做每行的事,顶多会二三行,普通都只能会一行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是社会的标准重要,还是个人的标准重要?当然是个人的重要!因此选科择业不要太注重社会上的需要,更不要迁就父母、兄长爱人的所好。爸爸要你学赚钱的职业,妈妈要你学时髦的职业,爱人要你学社会上有地位的职业,你都不要管他,只问你自己的性情近乎什么?自己的天才力量能做什么?配做什么?要根据这些来决定。
历史上在这一方面,有很好的例子。意大利的伽利略是科学的老祖宗,是新的天文学家、新的物理学家的老祖宗。他的父亲是一个数学家,当时学数学的人很倒霉。在伽利略进大学的时候(三百多年前),他父亲因不喜欢数学,所以要他学医,可是他读医科,毫无兴趣,朋友们以他的绘画还不坏,认为他有美术天才,劝他改学美术,他自己也颇以为然。有一天他偶然走过雷积教授替公爵府里面做事的人补习几何学的课室,便去偷听,竟大感兴趣,于是医学不学了,画也不学了,改学他父亲不喜欢的数学。后来替全世界创立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这两门学问都建筑于数学之上。
最后说我个人到外国读书的经过,民国前二年,考取官费留美,家兄特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以家道中落,要我学铁路工程,或矿冶工程,他认为学了这些回来,可以复兴家业,并替国家振兴实业。不要我学文学、哲学,也不要学做官的政治法律,说这是没有用的。当时我同许多人谈谈这个问题。以路矿都不感兴趣,为免辜负兄长的期望,决定选读农科,想做科学的农业家,以农报国。同时美国大学农科,是不收费的,可以节省官费的一部分,寄回补助家用。
进农学院以后第三个星期,接到实验系主任的通知,要我到该系报到实习。报到以后,他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说:“我不是种田的。”他又问我:“你做什么呢?”我说:“我没有做什么,我要虚心来学,请先生教我。”先生答应说:“好。”接着问我洗过马没有,要我洗马。我说:“我们中国种田,是用牛不是用马。”先生说:“不行。”于是学洗马,先生洗一半,我洗一半。随即学驾车,也是先生套一半,我套一半。做这些实习,还觉得有兴趣。下一个星期的实习,为苞谷选种,一共有百多种,实习结果,两手起了泡,我仍能忍耐,继续下去,一个学期结束了,各种功课的成绩,都在八十五分以上。
到了第二年,成绩仍旧维持到这个水准。依照学院的规定,各科成绩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可以多选两个学分的课程,于是增选了种果学。起初是剪树、接种、浇水、捉虫,这些工作,也还觉得有兴趣。在上种果学的第二星期,有两小时的实习苹果分类,一张长桌,每个位子分置了四十个不同种类的苹果,一把小刀、一本苹果分类册,学生们须根据每个苹果的长短,开花孔的深浅、颜色、形状、果味和脆软等标准,查对苹果分类册,分别其类别(那时美国苹果有四百多类,现恐有六百多类了),普通名称和学名。
美国同学都是农家子弟,对于苹果的普通名称一看便知,只需在苹果分类册里查对学名,便可填表缴卷,费时甚短。我和一位郭姓同学则须一个一个的经过所有检别的手续,花了两小时半,只分类了二十个苹果,而且大部分是错的。晚上我对这种实习起了一种念头:我花了两小时半的时间,究竟是在干什么?中国连苹果种子都没有,我学它什么用处?自己的性情不相近,干吗学这个?这两个半钟头的苹果实习使我改行,于是,决定离开农科。放弃一年半的时间(这时我已上了一年半的课)牺牲了两年的学费,不但节省官费补助家用已不可能,维持学业很困难。
以后我改学文科,学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在没有回国时,以前与朋友们讨论文学问题,引起了中国的文学革命运动,提倡白话,拿白话作文、做教育工具,这与农场经验没有关系、苹果学没有关系,是我那时的兴趣所在。我的玩意儿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便是文学的“玩意儿”,我所没有学过的东西。最近研究《水经注》(地理学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我究竟学什么?都是东摸摸、西摸摸,也许我以后还要学学水利工程亦未可知。
虽则我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是无所专长,一无所成。可是我一生很快乐,因为我没有依社会需要的标准去学时髦。我服从了自己的个性,根据个人的兴趣所在去做,到现在虽然一无所成,但是我生活得很快乐。希望青年朋友们,接受我经验得来的这个教训,不要问爸爸要你学什么、妈妈要你学什么、爱人要你学什么。要问自己性情所近,能力所能做的去学。这个标准很重要,社会需要的标准是次要的。
(本文为1952年12月27日胡适在台东县公共体育场的演讲,收入《胡适言论集》甲编。)
大学的生活
——学生选择科系的标准
校长、主席、各位同学:
我刚才听见主席说今天大家都非常愉快和兴奋,我想大家一定会提出抗议的,在这大热的天气,要大家挤在一起受罪,我的内心感到实在不安,我首先要向各位致百分之百的道歉。回来后一直没有做公开演讲,有许多团体来邀请,我都谢绝了,因为每次演讲房子总是不够用。以前在三军球场有过一次演说,我也总以为房子是没问题了,但房子仍是不够。今天要请各位原谅,实在不是我的罪过,台大代联会邀请了几次,我只好勉强地答应下来。
前两天我就想究竟要讲些什么?我问了钱校长和好几位朋友,他们都很客气,不给我出题,就是主席也不给我出题。今天既是台大代联会邀请,那么,我想谈谈大学生的生活,把我个人的或者几位朋友的经验,贡献给大家,也许可做各位同学的借镜,给各位一点暗示的作用。
记得在民国三十八年应傅斯年校长之请,在中山堂做一次公开演讲。我也总以为房子够用了,谁知又把玻璃窗弄破了不少。从民国三十八年到今天已有八九年的工夫了,这九年来,看到台大的进步和发展,不仅在学生人数方面已增加到七千多,设备、人才和学科方面也进步很多。尤其是医农两学院的进步,更得国外来参观过的教育家很大的赞誉。这是我要向校长、各位同学道贺的。
不过,我又听见许多朋友讲,目前很多学生选择科系时,从师长的眼光看,都不免带有短见,倾向于功利主义方面。天才比较高的都跑到医工科去,而且只走入实用方面,而又不选择基本学科。譬如学医的,内科、外科、产科、妇科,有很多人选,而基本学科譬如生物化学、病理学,很少青年人去选读,这使我感到今日的青年不免短视,戴着近视眼镜去看自己的前途与将来。我今天头一项要讲的,就是根据我们老一辈的对选科系的经验,贡献给各位。我讲一段故事。
记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费出洋,我的哥哥特地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临行时对我说,我们的家早已破坏中落了,你出国要学些有用之学,帮助复兴家业,重振门楣,他要我学开矿或造铁路,因为这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万不要学些没用的文学、哲学之类没饭吃的东西。我说好的,船就要开了。那时和我一起去美国的留学生共有七十人,分别进入各大学。在船上我就想,开矿没兴趣,造铁路也不感兴趣,于是只好采取调和折中的办法,要学有用之学,当时康奈尔大学有全美国最好的农学院,于是就决定进去学科学的农学,也许对国家社会有点贡献吧!那时进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当时最好的农学院,且不收学费,而每个月可获得八十元的津贴;我刚才说过,我家破了产,母亲待养,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一切从俭,所以可将部分的钱拿回养家。另一是我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农民,将来学会了科学的农业,也许可以有益于国家。
入校后头一星期就突然接到农场实习部的信,叫我去报到。那时教授便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答:“没有。”“难道一点都没有吗?”“要有嘛,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道地的农夫。”教授说:“这与你不相干。”我又说:“就是因为没有,才要来学呀!”后来他又问:“你洗过马没有?”我说:“没有。”我就告诉他中国人种田是不用马的。于是老师就先教我洗马,他洗一面,我洗另一面。他又问我会套车吗,我说也不会。于是他又教我套车,老师套一边,我套一边,套好跳上去,兜一圈子。接着就到农场做选种的实习工作,手起了泡,但仍继续的忍耐下去。
农复会的沈宗翰先生写一本《克难苦学记》,要我为他作一篇序,我也就替他做一篇很长的序。我们那时学农的人很多,但只有沈宗翰先生赤过脚下过田,是唯一确实有农场经验的人。学了一年,成绩还不错,功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第二年我就可以多选两个学分,于是我就选种果学,即种苹果学。分上午讲课与下午实习。上课倒没有什么,还甚感兴趣;下午实习,走入实习室,桌上有各色各样的苹果三十个,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青的……形状有圆的、有长的、有椭圆的、有四方的……要照着一本手册上的标准,去定每一苹果的学名,蒂有多长?花是什么颜色?肉是甜是酸?是软是硬?弄了两个小时。弄了半个小时一个都弄不了,满头大汗,真是冬天出大汗。抬头一看,呀!不对头,那些美国同学都做完跑光了,把苹果拿回去吃了。他们不需剖开,因为他们比较熟习,查查册子后面的普通名词就可以定学名,在他们是很简单。我只弄了一半,一半又是错的。回去就自己问自己学这个有什么用?要是靠当时的活力与记性,用上一个晚上来强记,四百多个名字都可记下来应付考试。但试想有什么用呢?那些苹果在我国烟台也没有、青岛也没有、安徽也没有……我认为科学的农学无用了,于是决定改行,那时正是民国元年,国内正在革命的时候,也许学别的东西更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