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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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3)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忙着到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

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子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

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未饮先感人丁,总是将散之兆。]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座,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不犯前几次饮酒。]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奇妙,偏在政老手中,竟能使政老一谑,真大文章矣。]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又捏你—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余也要细听。]

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是极,摹神之至。]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这方是贾政之谑,亦善谑矣。]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踖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连一个笑话也不能说,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实写旧日往事。]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缺中秋诗,俟雪芹]

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

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能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偏立贾政戏谑,已是异文,而贾环作诗,实奇中又奇之奇文也,总在人意料之外。竟有人曰:“贾环如何又有好诗,似前言不搭后文矣。”盖不可向说问,贾环亦荣公之正脉,虽少年顽劣,见今古小儿之常情耳,读书岂无长进之理哉?况贾政之教是弟子自己,大觉疏忽矣。若是贾环连一平仄也不知,岂荣府是寻常膏粱不知诗书之家哉?然后知宝玉之一种情思,正非有益之聪明,不得谓比诸人皆妙者也。]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等都笑了。

贾赦乃要诗瞧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已后就这样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便又轻轻抹去也。]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的,再听下回。

下回有一篇极清雅文字,下幅有半篇极整齐文字,故先叙抢快摸牌,沉湎酒色为反振,有骏马下坡,鸷鸟将翔之势。

看聚赌一段,宛然“宵小群居终日图”。看赏月一段,又宛然“望族序齿燕毛录”。说火则热,而说冰则寒,文心固无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