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1)
此回着笔最难。不叙中秋夜宴则漏,叙夜宴又与上元相犯。不叙诸人酬和则俗,叙酬和又与起社相犯。诸人在贾政前吟诗,诸人各自为一席,又非礼。既叙夜宴,再叙酬和,不漏不俗,更不相犯。云行月移,水流花放,别有机括,深宜玩索。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题。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不想这次中秋,反写得十分凄楚。]
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的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
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赦死期也。]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
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瓤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
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没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此时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转身”妙!画出对月听笛如痴如呆,不觉尊长在上之形景来。]又命换暖酒,且住了笛。
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总写出凄凉无兴景况来。]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活画。]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
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箸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是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路,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妙!又出一个。]
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更妙!]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茶钟那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和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带一笔,妙!更觉谨密不漏。]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景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
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作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有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就该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点明,妙!不然此园竟有多大地亩了。]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品并犒赏的酒食来,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妙极!此书有进一步写法。如王夫人云“他姊妹可怜,那里像当日林姑妈那样”,又如贾母云“如今人少,那里如当日人多”等数语,此谓进一步法也。有退一步法,如宝钗之对邢岫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比不得先的话了,只好随是十分”;又如凤姐之对平儿云“如今我也明白了,我如今也要作好好先生罢”等类,此谓退一步法也。今有方收拾过贾母高乐,却又写出二婆子高乐,此进一步之实也。如前文《海棠诗》四首已足,忽又用湘云独成二律,反压卷,此又进一步实事也。所谓“法法皆全,全然不爽”也。]
黛玉、湘云见熄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