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时,落日的光晖高高的滑过房屋的屋顶,给圣灵教堂的尖塔镀上一层金色,而街道上商铺已掌了灯,夜间生活已经蓬勃开始了。外面的广场上还亮得如同白昼。到处都有麻雀在蹦蹦跳跳,啄食着街上的垃圾,窗玻璃反射着落日的光晖,后面刚点上的灯盏发出暗淡的幽灵般的光芒。彼尔慢慢走到人潮拥挤的奥斯特加德街。看到这么多人,他心里有点儿悲伤。尽管夜渐渐凉了,人们鼻子冻得红红的,但春天的气息已经溢满空中。你能看到年轻人的眼里,听到他们的声音中满满的都是期待。人们簇拥在展示女装的大橱窗前打量春装新款时装。衣着入时的绅士们全都在扣眼儿中插上了紫罗兰。走在彼尔前面的是一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情侣,他们步伐一致地走着,好像从头到脚都长在了一起。他看见女孩儿充满爱意的目光中有欢喜地看着恋人的面庞,他想起头天晚上的欢愉,感到越来越灰心丧气。他无法控制,现在一想到自己曾毫不留情的冒犯了她就烦恼。他特别记得一件事让他现在原谅了那位欢愉过的太太。那就是他走时,她盖住胸部的样子。她的动作真的令他动容,还有那些撒在尼尔高棺材上的玫瑰。她一定是真的爱他的。那么说真的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生活从不会在意这样的事。它需要的是行动,当它聚集全力时,一切陈规都消散在了风中。实际上在爱的力量之中,有某种振奋人心的东西,某种近乎宗教的动人的东西,它不可战胜,它能压倒内心一切琐碎的情感,甚至是对死亡的不安。这种长久以来已被遗忘的,对天性的顺从或许就是人生的最高意义。当他站在她床前,那曾令他颤抖的“黑暗力量”,尽管他良心受尽痛苦,仍强烈感受到的把自己拉到她怀里的“黑暗力量”,那就是他的天性,那就是他生命最初的力量,能挣破一千层习俗的束缚。是的,就是这样。根本就没有地狱,地狱不过就是因为人类害怕生命的欢愉和肉体的力量,而在荒谬的想象中创造出来的产物。而男女之间的拥抱就是天堂,那里能遗忘一切悲伤,宽恕一切罪恶,在那里灵魂都问心无愧地赤裸相见,就像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一样。
一些几乎忘却的记忆突然浮现出一些炽烈的话语。那是尼尔高玩笑的评论童话里的那个乡下小子,他探游世界征服了一个王国,但总会回想过去,当魔幻王国带着所有的荣耀的土地、牛奶和蜂蜜为他敞开大门时,他却逃回了家,重回了壁炉旁舒适的角落躺在妈妈的腿上。
他唰的一下羞红了脸,自己头一次尝试,就搞得一团乱,真令人遗憾。生活严厉地考验了他的忠诚和勇气。可这损坏能弥补吗?现在就抱着这样的希望,写封信给她解释一切请求她的原谅怎么样?
他回到赫顿斯弗莱德加德街上的住所,船上木匠的妻子为他打开公寓大门,告诉他说有个人正在他房间等他。
“就是昨天也来过的那个人……我敢肯定他是个牧师。他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了。”这人原来是他哥哥艾伯哈德。他坐在桌边的摇椅上,灯点燃了,他脑袋的影子照在空空的墙壁上看不出形状。他没脱去外套,手上戴着的羊毛手套,放在两膝之间的伞柄上。“我都要以为见不到你了。”他们互相打着招呼,“你可能知道了,我昨天也来过。”
彼尔什么也没说,心跳得厉害。他明白,既然哥哥连着两天过来找他,一定是有重要消息要告诉他。不难看出艾伯哈德也很清楚这次来访的重要性。他装扮精心,想给彼尔留下深刻印象。也正由于此,彼尔努力定身,竭力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抽烟吗?”他问。同时隐隐约约想到,是母亲去世了吗?“谢谢了,我不抽。”艾伯哈德回答。
“那,喝杯啤酒?”“我完全不沾酒,这样才最适合我。另外,原则上,两餐之间我也不吃任何东西。”彼尔笑了。尽管他也不想喝酒,但还是从角落的柜子拿了一瓶啤酒出来打开。
“你瞧,我现在就是这么放纵,渴了的话,不管是什么时间,都要满足自己。”他说。
艾伯哈德坐了一会儿,转了转雨伞,灰色的大眼睛看着他的弟弟。彼尔走到桌子另一头,立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在那方面,”艾伯哈德最后说,“你肯定会受到良心更多的谴责。”“你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个的吗?”彼尔立刻换成好斗的语气回应。艾伯哈德不屑地稍稍挥挥手。“你是知道的,我从不掺和你的事。我来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彼尔不想回答,其实他也不敢。仅仅是想到可能是家里传来的不好的消息,就让他产生了这么强烈的反应,他吓坏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那种感情。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家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像是死了,哥哥的出现也很难激起他的思乡情绪。与此相反,当艾伯哈德手扶着伞坐在那里,用他那双公羊般的眼睛乜斜着他,又激起了他过去的那种反叛的情绪。那种带着傲慢的神态指责他的架势,虽一言不发却认为他在损坏家族名声的表情,还有他沉默的形象中所散发出的那种自以为是的窒闷氛围,这一切都像是从前牧师家中煤烟所飘散出的臭味,让他回想起久远的童年悲惨的记忆。
但在那打量的目光之后,却是他实实在在的关心,是他对于兄弟的同情。在这间小小的地下室一样的房间里,只有一些粗制滥造破破烂烂的家具。特莱茵虽然把这里当成至圣所一样投入全副心力来照料,但这沉闷的房间正是一副无家可归之人的住所的样子。那裸露的地面和空白的墙壁让他深感同情,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来表露他的关心。
但是彼尔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们相对无言地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我刚从外面旅行回来。”艾伯哈德开始试试水深,“顺便回家住了几天。”
“是吗,旅途开心吗?”彼尔问。“不,不能那么说。父亲现在病得很重。”“真的吗?”
“他情况很糟。”“因为什么?”
“我跟你说……走之前,我和卡森医生长谈了一次,他证实了我长时间以来从家里来信中感觉到的情况,父亲的病情已经到了最严重的关头了。我想,说简单点儿,就是我们应该面对他的离去做好准备了。”
感觉到哥哥的目光正专心地看着自己,彼尔尽管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厉害,还是保持着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从这个消息中感受到的不是关切,不是悲伤,甚至也不是懊悔。事实上,那是种不安,那种情绪抓着他让他隐隐生出一种失望。他此前从没想过,在他毕生的努力获得成功,在父母面前证明自己之前,父亲或是母亲会死去。现在他只感到羞辱,他之前那些伟大的希望,被这个消息在一瞬间就击落在地。
“很有可能是癌症。”艾伯哈德继续道,“虽然卡森医生并没有明确说出这个词,但这是显然的,他讨论病情的时候已经表现得十分明确了,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还有力气支持,父亲就会起床忙他的工作。你也知道他是个责任感多么强的人。但他这样撑不了几个月了,我想他已完全准备好接受死亡了。母亲自然很伤心,但说来奇怪,对父亲病情的担心好像反倒赋予了她新的活力。她已经开始试着多起来起来,为的是和父亲多相处一会儿。尽管她对此非常感激,但我想这种奇怪的恩典也是她知道父亲大限将至的标志。”
尽管艾伯哈德的专业并不是神学,但他讲话时却喜欢用《圣经》上的词句。他是个律师,因为拥有异常敏捷清晰的法律头脑而受到同事的尊敬。年纪轻轻,就已获得了良好的声誉。最近他因为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讨论监狱里应不应该推行教育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甚至因此而被任命到管理总局工作,因为在能力和责任心方面都是大家的模范,因此上司非常看重他。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这个消息。”他继续道,而彼尔却依旧一言不发,“如果不幸比预期提早发生,你也不应该毫无准备。我在这里是以你所有兄弟姐妹的名义,我们商量过了,大家觉得你在听说父亲的情况之后,可能会觉得需要,我的意思你可能会想到趁时机还不晚,想和父亲和解。”“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彼尔迟钝地问,但还是不能直视哥哥。
“好吧,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不会掺和进你的事情里去。这只是个建议而已,你可以凭着自己的良心好好想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和父母保持的这种关系还算不错。我真是不想再和你说这些了。另外一点我也必须和你说清楚,父亲死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发生切实的改变。我知道,虽然没有得到你的感激,但父亲一直在按时给你资助,虽然数量可能不多,但我敢肯定他尽了全力。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别人不至于指责他对你的学业漠不关心,不管别人怎么说吧,虽然他没办法评价你的才能,也不能判断你取得了怎样的进步。”
“我知道。”“父亲离世之后,这项资助也自然会立即结束。母亲的资助会相当有限,从各方面来说,你都必须更加俭省了。”
“说到这些,不要因为我有任何遗憾之处。”彼尔回答道,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接受尼尔高的遗产了,这样就可以实现从家里的完全独立。“我刚刚正在考虑给家里写封信,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自己筹划将来了。我不需要资助了。”
他哥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但彼尔没有做出进一步解释,他表情异常肃穆,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直到再也抑制不住好奇。
“但容我问一句,你打算怎么……”他开口道,但彼尔打断他的话:“老实说,我想你应该严格遵守自己说过的话,不掺和我的事。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那样我非常不喜欢。”
艾伯哈德站了起来。他脸色煞白,突出的下巴气得发僵。“是啊,我看和你说什么都完全没用。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就此打住。”“如你所愿。”他拿起帽子往门口走,等到了门口,他转过身面朝仍旧坐在桌子边的彼尔,说:“彼得·安德烈斯,虽然你和你的感情可能很难理解,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段时间,父亲对任何事的关心都比不上你。不久之前,当我还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一天他不和我提到你的,母亲也是。很久以前,他们就放弃了对你的影响或是劝导了。他们希望生活会磨平你的傲气,教会你认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现在父亲就要去世了。记住这一点,彼得·安德烈斯,你一次罪都没认过,早晚有一天,你会痛苦后悔的。”
哥哥走后,彼尔又在桌子边坐了会儿,他双手撑着脸,忧郁地盯着前面的位置。
“磨平你的傲气”,“痛苦后悔”,“罪恶”,“恩典”,他可真懂这些东西,又把一整套鬼神教义重复一遍!多么典型而又传统的希德纽斯家族性格啊,想再次利用疾病和死亡的机会把我吓回家庭和教堂里去,想用死亡招募他加入背负十字架的沉重队伍中去。
除了想要他屈从家庭的规矩之外,他们还想要什么?他们召唤的是谁?是天性在幸福明亮的时刻所创造出的这个人吗?不是,他们正焦急的等待着他的屈服。父亲就要死了,要他归顺的愿望也就越加急切。他最了解他们!为了他们灵魂的安宁,就要斩断他生活的道路。他们的虔诚让他们不能容忍看到还有人挺着背昂着头不接受恩典。
他抬起了头,哥哥走后,房间里变得非常阴暗寒冷。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放他安宁呢?他已经和旧日悲惨的回忆划清了界限,将它们埋葬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把它再刨出来?因为他的父亲要死了?好吧,就让他死去吧!他不欠对父亲的爱,那些年里父亲欠他的,他根本不愿想。现在,作为报答,他已经把父亲从记忆里完全抹除了。他们谁也不欠谁了。
他喝干了啤酒,然后像个从噩梦中走出的人一样猛的站起来,他要去找那对老夫妇聊聊好让心情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