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彼尔来说,艾伯哈德的来访和父亲病重的消息终结了他漫不经心的闲散日子。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忘记在桑德拉普教授那儿遭遇的挫败。所以这天晚上,彼尔从书桌拿出了图纸和计算册,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纸页,直到线条和笔画开始在眼前飞舞,数不清的数字把脑袋搅得一团沉重,就像是挤满蜜蜂的蜂巢一样嗡嗡作响。这天晚上,他郑重的决定,要么彻底证明这个计划不可实现,要么就克服一切困难直到完全成功,在此之前绝不停止努力。
不久,他真的找到了改变运河线路的方法,这样就能改变桑德拉普教授指出的基本错误。为了确保自己没有再被错误的测量所骗,这一次他进行了详细的反向实验来计算水流速度,当看到结果无误时,他开心激动得把口哨吹得震天响。之前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所花费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都没有白费。说不定赶在父亲在牧师宅院临终闭眼之前,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取得成功。
他没有再多犹豫,当即决定接受尼尔高的遗产。他说服自己循规蹈矩并没有好处,在这个世界上想靠赤手空拳取得成功可不简单。
另外,钱的数量也不如预想中那么多。去见律师时,他被告知因为有些遗产有磨损,对于这样的通告,他也心满意足,不想再做进一步了解。律师估计他应该能获得两千克朗。这意味着他能确保自己至少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安心地投入工作之中。他还当即不必支付任何费用就领取了一部分预付金,这样他就可以偿清贷款了。
现在为了全身心投入到伟大的工作之中,他放弃了教师的职业和其他一些不得不做的兼职。他就像一头第一次冬眠刚醒来的小熊一样,迫不及待地抖掉了漫长的懒散时光,埋首工作之中。春天回到了大地之上,天气有时阳光明媚,有时又一片阴暗,下起阵阵冰雹。他却整天都坐在小屋里,弓身埋首图纸之中一直忙到半夜,对树丛中欧椋鸟的鸣啭充耳不闻,也顾不上看一眼窗外雪花一样飘洒的玫瑰色的苹果花。每天早上纽伯德尔教堂的钟声一敲响,他就醒来了,当奥鲁夫森太太围裙下还罩着大花的睡衣走到外面,去花园里浇报春花的时候,他已经端坐书桌前开始工作了。
虽然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但彼尔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任何改变。从很大程度上说,这也是因为彼尔天生的节俭的本能。另一方面,他花重金买了各种专业用书,还从德国和美国专业期刊订购了两份工作所需要的技术杂志。他也没再到学院露面了。他估计同学们都已经知道了他去拜访桑德拉普教授以及所发生的事情。另外,他觉得听那些迂腐的学者没完没了的课程简直是浪费时间,他们就像瘸子跳舞一样大谈着实际生活的需求。他也不再见恩格尔哈特夫人。他仔细思考过和好的可能性,但还没有迈出第一步。他仍对自己那晚的行为感到愧疚,但经历的事也让他对这种代价高昂的英勇探险所赢取的快乐产生了怀疑。他曾自问,所有这些不便,这些假装都真的值得吗?还有,尤其是那巨大的开支。每次想同那位世故的夫人重叙旧情的欲望袭上心头,他所要做的就是想想单单那一天晚上就花掉的钱。另外,绝大多数时间,得益于运河项目和水平面计算,要忘记她也不是难事。
阳光明媚的时候,他喜欢打开窗子。看到迷路的蝴蝶和蜜蜂从花园飞进屋子,也不会引得他萌生诗情。大多数时候,他会一边工作,一边吹起口哨。水手长就会把戴着便帽的脑袋伸进窗口,表示很高兴见到彼尔心情大好。奥鲁夫森夫人则会在窗台上放上一杯蒸馏咖啡,请他花点儿时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要是这位好心肠的夫人担心会打扰到她的房客,她肯定就会忍住不表达她的关心了。
“咖啡要趁热喝。”她会用命令的口吻说,这样就隐藏了她对他慈母般的关爱。彼尔则会扔下他的钢笔或是绘图铅笔,点起烟斗,探出窗口和正在他们又小又杂乱的花园里磨磨蹭蹭地干着活儿的老两口聊聊天。花园里如此狭窄,这两个大个子在里面一弯腰,脊背就会撞到一起。奥鲁夫森先生就会大不敬地影射《创世记》的故事,他说“这里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创世之初一巴掌拍到一起的”。
但彼尔不久就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这时他又弯腰画图了,他似乎看到斧头和铲刀在阳光下闪耀,山峰将被铲平,沼泽和湿地将被再次填平。他想象自己听见了深埋的矿藏嗡嗡的声音,仅凭双手的力量,他就能摇撼大地。他又用了很多方法,更改扩大了他的工程。与运河系统紧密相连,他计划在日德兰西海岸修建一座全新的大型港口,这将是一座世界级的海港,能与汉堡港和不莱梅港相媲美。还不仅如此,随着计划的开展,他又产生了从北海中获得大量能源的想法,把铆接的铁板连在一起做成浮标沉入海浪中,这样产生的能源通过电线输送给岸上的工厂。他还想到可以利用风能来带动发电机,从而能够聚集和储存能源,这样就有条件将整个丹麦建设改造成世界一流水平的工业国家。
天气晴朗的傍晚,干了一天活头脑昏昏沉沉,彼尔就会和水手长一起坐在篱笆旁的长椅上,长椅上用两块木板钉在一起搭成顶棚,上面盖着零碎的帆布。这里就是他们口中的“快乐棚屋”,在老两口看来,这里能看到花园里最好的景色。时不时的老朋友们还会来探访,有时是木工头本茨,他总拄着拐杖走得摇摇晃晃,抱怨着腰又痛了。有时是总笑眯眯的铆工弗斯,他樱桃红的脸上长着猩猩般白花花的胡子。奥鲁夫森夫人会给他们每个人斟一杯朗姆托蒂酒,特莱茵还不得不跑到科洛克蒂利加德街铆工家里取来他的吉它。在奥鲁夫森家后面那栋房子的二楼住着一位年轻的炮兵长,他吹得一手好长笛。每天傍晚,他都会打开窗户,坐在窗前吹奏他那长长的家制的乐器,当铆工也弹起吉它相合,这里就变成了演奏会,街坊每个人都听得欣喜万分。周围街区的住户都探出窗子来听,院子里的孩子们也停下游戏爬到篱笆上去打探发生了什么。那些原本已安歇在树上的麻雀也都飞落到屋顶上,猫头鹰一般静静待着,它们头歪在一边,就像听入了迷的小听众。
在一个这样听着音乐的黄昏,彼尔在邻居一幢房屋的楼上看见开着的窗口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双手背在身后,显然是在聚精会神地聆听乐声,同时观赏着黄昏天空中竞逐的流云。但她羞红的脸也透露出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来自水手长“快乐棚屋”里大胆注视着她的目光。她那所房子是纽伯德尔一位官员麦斯特·雅各伯伊斯的住所,他的妻子被人们尊敬地称为“尊敬的夫人”,至少他的下属是这么称呼的。后来彼尔从奥鲁夫森夫人那里打听到这位少女是那位官员的侄女,最近才来城里学习缝纫。从这天起,日落时分,他便常常和水手长一起坐在长椅上,以便看着那所房子的窗口。他的期待很少落空,女孩儿经常现身其间一个窗口,忙着照顾花草或是给笼中的鸟儿喂食。有时,她会打开窗子,把花盆推到一边然后探出窗口,她的视线滑过屋顶,或是落在街对面的庭院里,或是上升到天空中。总之,她的目光在各处流连,就是水手长家的花园除外。尽管彼尔曾尝试多次想通过无声的语言传递到篱笆那边去,但他们的目光却从没相遇过。一天清晨,彼尔走出前门看见了她,这是他第一次在房屋以外的地方看见她。她穿着绿色的绒便鞋提着篮子,刚从面包房出来走过街道。他抑压不住地冲她微笑,却看见她好像因为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碰见他而很不开心,甚至生气,但在他眼里,这份羞怯却让她显得更加可爱了,他于是决定向她脱帽致意。她表现得好像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但当天下午,她就精心打扮了一番以示弥补。彼尔当时在朗格里杰街散了会儿步刚回来,她穿着一件鲜亮小巧的春装短上衣,下巴下打着大大的丝绸蝴蝶结,头戴一顶有面纱的帽子,刚从叔叔家走出门。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给那双黑色的亮闪闪的新手套扣上最后一枚扣子,之后她两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沿着墙根慢慢走着,对彼尔走过来的方向连漫不经意的一瞥都没有,但彼尔这时又笑了,之前他就从麦斯特·雅各伯伊斯家的窗玻璃上瞥见了她的脸庞,他猜她一定是看见他出了门就一直等在那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他回来。
彼尔来了兴致,决心更加大胆的接近她。他让特莱茵帮他打探她学缝纫的裁缝铺的地址,还有她一般什么时候下班。一天晚上七点钟前后,当她正在诺里沃德街一家商店橱窗外打量时,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彬彬有礼地和她打了招呼,征得允许后便自我介绍。令他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纠缠而生气。似乎她仍保留着乡村女孩儿的那份单纯,觉得两个邻居在大城市遇见了,彼此之间相互交流几句结伴而行都是十分自然的行为。然而,这种天真烂漫似乎也有刻意的成份。快到纽伯德尔时,她自己揭穿了这一点。当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让他不要再和她走在一起。彼尔也知道麦斯特·雅各伯伊斯喜欢猜疑,对这位年轻侄女的责任心也很强,因此也就不再多问,只是道声希望尽快能再见就告辞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像这样频繁碰面,然后回家的路上也会一起走上一段。他们没有明说,都谨慎地选择了绕着皇家花园和罗森堡公园走,因为那边碰到纽伯德尔街坊的机会更小。而彼尔每次都把路程延长一段,她也没有拒绝。
女孩儿名叫弗兰西斯卡,个儿头不高不矮,长着满头金发,身材苗条得近乎偏瘦,但却非常匀称。最与众不同的还是她走路的姿态,她的步法展示出她性格中无畏和自信的一面。每当她双手放在外衣口袋,昂然地挺着稚嫩的胸膛走下石板街道,路人总不由自主地为她让开道路,彼尔看到男人们渴求的表情,觉得非常可笑。她白里透红的脸上神情严肃,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但这只是她应对陌生环境的方式。她想用这种迎战的姿态让哥本哈根善良的人们知道在凯特明纳,也有和他们一样的人。她和彼尔在一起时明显表现出来的这种大胆其实也源自一种秘密的不安,她担心自己被人当成是幼稚的乡村女孩儿。彼尔并没有曲解她的这种坦率,因为这些和他身上那种日德兰式坚持自我的作风很像。他们都来自外省,这极大地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就连彼尔被她吸引的原因也可以追溯到过去,她的美貌,她的举止,她带着方言口音的说话方式都让他想起家乡那个长得像女武神瓦尔基里的金发女孩儿,正是因为那个商人的女儿,彼尔第一次萌生了爱情的感觉。
不幸的是,夏夜总是这样美好,明亮且悠长而又色彩绚烂,就像是为了唤起这两颗年轻而又空虚的心灵中的躁动不安似的。他们逐渐加长散步的路程,一路绕过湖泊,总会走过城市东面仍屹立着的城壕背后那片风情浪漫之地,在两边栽种着树冠茂盛的古树的林荫道上,他们总要来来回回走上好几趟,然后才舍得分开。
在漫步途中,他们会聊些什么呢?会说起天气,说起碰到的人,说起他们都认识的邻居和当日的新闻,但从来不说起爱情。彼尔甚至从没尝试过。一开始,他克制自己怕吓到了她。但后来他害怕她对自己与日俱增的吸引力,为了自己考虑,他避免谈论这个话题。起初接近她,彼尔并没有既定的目的。他习惯于找些年轻女孩儿寻寻乐子。
工作彻底占据了他的注意力,高度紧张又兴奋的脑力活动也耗尽了他的体力,他需要恢复补充,加之他这么年轻,也就产生了性的冲动。但他自己却是坚决反对这样的,因为他并不想确立严肃的恋爱关系。每天晚上,大自然都让他沐浴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之中,他们见面时,四周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城市成了童话之境。为了弗兰西斯卡考虑,他们不得不严守约会的秘密,但最终她却再也难以掩饰分别的不安与焦虑。在彼尔心目中,这一切都使得他们的关系蒙上了一种无法言明也难以捉摸的魔力。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他意识到自己以前其实根本不懂爱为何物。
他是对的。事实上,他这是第一次坠入情网。尽管在很多方面,他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但在感情方面,他却像个孩子,还很稚嫩。现在,一种紧迫感在他体内与日俱增,那是一种神秘的感觉,好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为他敞开。平时涉及女人,他总竭力尽快地从言语转化为行动。但在这段关系中,他却柔情款款,举止彬彬有礼,生怕伤害了他们的关系,过了很久他才敢向她要求离别之吻。她应允了,脸颊绯红,他却几乎要为自己的大胆而感到后悔了。他碰到她处子的嘴巴,汲取着她嘴唇的温度,心里充满了亵渎的感觉。
夏天结束的时候,弗兰西斯卡回家探望父母,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她和彼尔仍像往常那样一直约会,也总是粗心大意地直到距纽伯德尔很近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但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关系,除了特莱茵之外。这个淳朴的女孩儿的直觉似乎能洞悉彼尔的一切事情,她很早就知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