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一回,彼尔让她往邻家送去一封非常重要的信,从而把她牵进了这个秘密之中,特莱茵把这份困难又危险的差事当成上帝派发的任务一样来完成。她托词说去捡吹到篱笆那边去的晾衣服的夹子而进了麦斯特·雅各伯伊斯守备森严的大门,把信件利落巧妙地交付到当事人的手中,但等彼尔走后,她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一反常态的四处徘徊,还频繁地躲进厕所,以至于奥鲁夫森夫人以为她生了病,命令她上了床,给她肚子上贴了一块气味浓烈的芥末膏。
十月份的时候,弗兰西斯卡回来了,两个人对彼此的感情很快就达到了非常强烈的程度,彼尔感觉必须做点儿什么了。他断然不肯引诱她,但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把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到一般正式的订婚程度,但那毫无疑问正是弗兰西斯卡所希望的结局,她正焦急地等待着。有好几次,她完全是主动地对他讲起自己的家庭成员关系,有一次还稍微随口提及她父亲有一笔可观的资产,但是和一位凯特明纳马具商的女儿结婚,这和彼尔为自己设立的人生目标完全不沾边。每当产生这种念头,他都会看见尼尔高站在他面前,记起他曾经讲过的猪倌王子的故事,那些话语就像那句嘲讽的预言“数过,称过”一样变成火红的文字在他眼前熊熊燃烧。[1]
接着发生的事却令事情出人意料地草草了结了。对于侄女给出的从缝纫课归家时间越来越晚的解释,麦斯特·雅各伯伊斯已经怀疑了好一段时间了,一天他决心调查此事。经过一番盘问,女孩儿最终不得不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第二天,麦斯特·雅各伯伊斯就出现在彼尔的住所,他未加自我介绍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打算娶自己的侄女。彼尔表现得相当迷惑的样子,招呼他坐下,试着想和他稍稍谈上几句,但他摇了摇头,生气地拒绝了闲聊,而要他给出明确的答案。“是”或是“不是”,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彼尔闪烁着不知如果作答。他想如果现在说“不是”,就将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弗兰西斯卡了,一想到这种结局,他的心就无比沉重。他想象着她很可能正在隔壁房子里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结果。
他应该放弃所有那些前途未卜的宏大梦想而紧握手中那像麻雀般小小的幸福,应该忘掉屋脊上展翅高翔的金色大鹏,那一刻这种想法像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心,但尼尔高的秃头再一次突然出现在眼前,彼尔直起身,明确回答:“不。”
这幕画面以后每次想起,他都会羞愧得咬紧嘴唇。麦斯特·雅各伯伊斯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重重踩了两步,走得离他如此之近,彼尔感到他灰白的胡子都要蹭到他脸上了。这位不速之客称他是无礼的蠢货,是街头弃儿,警告彼尔要是再靠近他侄女一步,就要狠狠揍他,把他像癞皮狗一样从纽伯德尔轰出去。
彼尔气得脸色灰白,但他一动不动,也没出一声。并不是这人的恐吓让他沉默。彼尔站起身来,两只拳头紧紧握在胸前,看到这人向自己逼近,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按在墙上,迅速地抓住他直到他不得不平息怒气。但他看着那张扭曲发白的脸,看到那抖个不停的嘴唇,这些比那结结巴巴的威胁更清楚地表明整件事情对老人的打击有多大,因为对侄女的责任感,他受尽折磨与屈辱,这样的结果深深伤害了他的感情和心灵。彼尔于是放下拳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麦斯特·雅各伯伊斯离开之后,他自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并不想伤害弗兰西斯卡的啊。如果一开始他知道他和弗兰西斯卡会爱上彼此,他可能就会和她保持距离,但说到底,自己也并没有辜负她对自己的信任。他们之间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吻也并不会对她的未来造成影响啊。那么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呢?
所谓的“良心”再次袭上他的心头,那种不可名状怪诞可怕的东西让他突然像置身于魔法的镜子面前,他觉得镜中的自己可恨又扭曲。他本以为不管心灵受到何种碰撞与擦伤,自己都能保持乐观,但现在却像个傻瓜一样受尽屈辱。这种委屈令他几乎忘记了弗兰西斯卡,忘却了和她的分别。
事实证明,麦斯特·雅各伯伊斯的威胁完全是不必要的。第二天,弗兰西斯卡自己就决定回菲茵岛的家里去了。又过了两天,彼尔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是自己在不同场合下送她的礼物。她把它们都送了回来却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没有,但包裹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用粉色的丝质纸精心包着。彼尔把它们拿在手中,心中又涌起一股耻辱感。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不能自已。如果不是立即把包裹装进抽屉,他很可能会因为羞愧而伤心落泪。
但幸运之神再次向他招手了。没过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他忘记了自己突然被驱逐出爱情天堂的痛苦,那件事看上去几乎就像是命运在向他鼓励地眨眼,回报他的坚定。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平静的死水中斗争,一直在等待仁慈的清风来推动他在人生的旅途上冒险前进。而现在,一系列暴风般的事件在他身边发生,把他推进了广阔的海洋。
一段时间以来,彼尔的计划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他也敢再次把计划交到权威人士面前去评断。这次,他转向了工程师协会的主席,一位退休的上校工程师,他常听人说那是位性格开放感知敏锐的技师,极具影响力,另外还是协会特色期刊的主编。彼尔已经把自己的大致计划连同一封署名为“工程师P希德纽斯”的信一起寄给了他,在信中彼尔总结阐述了自己的各种想法,还坦率表示自己希望上校认识到自己所提出的想法的重要意义,希望他能推荐到期刊上公开出版。
过了几个星期,他一直没有等到回音,最终都要放弃希望觉得自己什么回信都不会收到了。但就在这时他收到上校的回信说自己兴味盎然地看了彼尔的计划,并要彼尔在他上班时间去见见他,带上之前提到的计划的详细版本,以便进一步讨论。彼尔迅速仔细地读完了信,然后立即用手背重重敲了敲天花板,要特莱茵下楼来。
“把老人们请过来。”他命令道。然后他从衣柜底部取出一个酒瓶,里面还剩一些瑞典潘趣酒,他把桌面摆置的三只酒杯斟满。
“发生什么事了?”奥鲁夫森夫人把她那缠满发卷的脑袋伸进房间问,水手长也摇摇晃晃走下陡峭的楼梯。
“好消息,奥鲁夫森夫人,快来恭喜我吧。”“我的天啊,希德纽斯先生,您订婚了吗?”“这次不是哦,老夫人。比这还要好呢,奥鲁夫森夫人!”“那您彩券中奖了吗?”“倒是也可以这么说……差不多一回事!干杯,老朋友们!感谢这所有的一切!干杯,水手长!要是马上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可千万别吃惊啊。”第二天,彼尔腋下夹着图纸站在上校的门前,一个女孩儿为他打开了门。他在一间类似门厅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女孩儿递进了他的名片,接着他被带进一个大大的工作室,明亮的光线从外面花园里透进三扇玻璃窗。一个面色红润,满头卷发的小个子手拿着夹鼻眼镜从凳子上站起身快步朝彼尔走过来,他在房间中间停下脚步把眼镜架在鼻子上把彼尔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全部表情都写满了失望。“怎么回事?你就是工程师希德纽斯先生?”他问。“是的。”
“可老天啊,你这么年轻!”
“啊,”彼尔有点不安地说道,“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是,可是……那么这整件事情……”他显然是想说都是误会,但转身之前他又想了一会儿,像是为自己犯下的蠢行而苦恼,一时不知如何掩饰。
“好吧,坐吧。”最后他极不情愿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来谈谈这事。”他挥了挥手,让彼尔坐在书桌旁边的一张竹椅上,然后自己坐在一张大大的扶手椅上,然后又用同样的语气说:“正如我所告诉你的那样,在你寄来的一堆计划中,有很多不说是疯狂,总之是很可笑的东西,但是倒也不乏有一两处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以肯定的说,你的在日德兰构筑大型运河网的想法以及和运河网相关的设计,说得好听点儿就是太不成熟。这部分我们就放在一边不看了,但另一方面,调整东海岸入口的想法倒是多少有点儿可行的基础,同时,你所想到的实施计划的方法从部分上来说,确实展示出一些新观点和新的观察方式。”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转着手中的尺子,还透过几乎是水平架在红红的鼻子尖上的眼镜严厉地打量着彼尔。他的语气慢慢地变得不再那么不近人情了。很显然,彼尔健康的体魄和宽阔的肩膀影响了这个老军人。他说到一半打住话头,两只手往腰上一掐,再次惊讶地说道:“但是,你真让人搞不懂!小伙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愚蠢的念头要设计这样的计划?你不会觉得这个计划有任何实际意义吧。礼貌地说,在我看来,你脑袋里应该更多的想的是漂亮姑娘以及之类的东西,而不是对数和绘图计算吧。”
尽管这种看法让彼尔不太高兴,但他觉得最好还是保持微笑。接着他又坦诚地告诉上校,过去的这些年来,自己是怎样专心从事这个计划设计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几乎从童年就开始考虑这个计划了。他越说越动人,言谈中对计划的重要意义透出难以掩饰的自豪。另外他还列举外国的例子,表达自己的看法,说自从国内开始修建铁路以来,当局就忽视了发展国内的自然交通道路,也就是水路,这种忽视已经到了不可原谅的程度。整个国家的水路都被忽视,它们慢慢就会成为国家生产力和财富的最大损害。
听着彼尔的长篇大论,上校的脸上浮出了微笑,最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天啊,上帝知道,你真是有颗勇敢的心!我想你的计划对我们这些保守的老家伙简直是个挑战,我们真该羞愧竟然无视国家的利益。而且,你还要我允许你在我们的期刊上批评嘲笑我们。我要说,这可不够!你把你的详细计划带来了吗?让我瞧瞧。”
彼尔把图纸一张张展开,摊在面前的桌子上。“老天啊,”上校大吃一惊道,“这简直是个完整的档案了!是什么让你这样做的啊?这简直是要疯了,我的孩子。不过看完这些,我还是没有看到刚才我们聊到的港口改造的草图啊。那才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彼尔展开最后一张草图,那张巨大的图几乎盖住了整张桌子。那图表是他半年来严格律己的成果。图纸上画的是工程轮廓,平行截面,内部结构,柴笼防护堤,护墙等,全部都画得煞费苦心,一丝不苟,甚至还有比例尺和精心印制的标题。上校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圆规。“你或许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极不情愿地表现出自己有多震惊,“其实十年前就有人考虑过挖深海湾入口和重建港口的事。当时也有人征求了我的意见,看到你的计划,我又回想起当时的记忆,那种感觉,我,好吧,搬张椅子坐近点儿,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