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之谷会战与坛之浦海战(3)
这一选择对义经而言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赌博,刚刚抵达战场的源氏军对于进攻时应采取的前进路线和对方阵地还没有进行充分侦察。如果军队在前进时突然在山中迷失方向,便很可能会招致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而深入至此的义经早已孤立无援,一旦失败便可能全军覆没。
当天夜间,对胜利信心十足的源义经一马当先率领着部队发动了奇袭。不出所料,源氏军在己方不甚熟悉的地形上行军十分困难,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到达对方阵地。平氏军根本没有料想到昼间刚刚到达的敌军在当晚就会发动进攻,因此几乎是以完全没有警戒的状态来宿营过夜的。正在这时,源氏的白旗突然出现了,平氏军像在富士川一样受到了完全的奇袭。由于武士们在昏暗的夜间无法使用弓箭作战,因此源氏军这一次便完全依靠白刃冲锋攻入了平氏阵地。平资盛根本来不及弄清眼前状况,源氏军的白刃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资盛立刻失去了从福原出发时的锐气,反而像富士川会战中的平维盛一样落荒而逃,紧接着其全军也跟着溃散了。
义经在肃清了三草山的敌军后立刻向三木推进。在这里,他将麾下的一万兵力一分为二,主力七千人交给土肥实平与田代信纲,二人向明石前进,沿西国街道从西方进攻一之谷。其任务是将对方主力钉死在正面阵地上,而他自己则率领三千人向鹎越进军,准备打击在平氏阵地的背面。
守备山之手的平盛俊等人相信义经军定会从自己的阵地附近通过,于是尽可能地按照地形建立防线,希望阻止义经的前进。当义经抵达这里之后,发现对方阵地的坚强超乎了他的预料。若是同时代其他的武士将领,很可能便会一门心思一再发动强攻,那么手中的3000兵力很快就会被完全牵制在这里,无法取得任何决定性胜利。但源义经却能够意识到自己并非要与正面之敌做荣誉性的决斗,而是要迅速抵达一之谷敌军的后方。因此他再一次选择进行快速机动,在将3000人中的绝大部分交给多田行纲和安田义资继续发动正面进攻后,义经自己亲自率领仅仅70名骑马武士转向一之谷方面,准备从背后打击驻守在那里的平氏军,而后者此时正与土肥实平的7000人对峙,其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了明石方向。义经在路上雇佣当地的年轻人带路,没有多绕一条弯路便达到了一之谷附近。之后又雇来新的向导,并迅速到达铁拐山。
从这里,源义经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数百艘平氏战舰,这一壮观的场面不禁使这70名骑马武士震撼不已。似乎只有源义经本人仍然能够保持镇静。在亲自进行了一番详细的侦察之后,立刻找到了平氏防御体系上存在的致命弱点——由于铁拐山有着一道近似断崖的天险,平氏军认为对方不可能从这里通过,因此没有在山顶上驻扎一兵一卒,既没有人发现义经的部队,更无人能阻挡其穿过断崖跃入一之谷。
2月7日凌晨,在克服巨大困难之后,义经终于抵达了一之谷以北的高仓山,并决定在这里等待源范赖在山谷东侧发动进攻。清晨6时,东方天空泛白,范赖的3万人开始在生田之森对平经盛发动进攻。两小时后,明石方面的土肥实平也率领着部队对平氏发动进攻。一之谷会战的序幕逐渐拉起,而其结局却早已在一天前便决定了。
面对明石方面的平氏部队在西国街道隘口上挖掘了大量战壕,并设置了木栅,根本无法从正面加以突破,而这一方面的源氏军也出现了数目不小的死伤。早在攻击开始之前,源氏军中便曾有熊谷直实等五位武士因争功心切而冲入平氏阵地,到双方正式开始发生大规模交战时,这五人早已浑身羽箭,命丧黄泉了。随着源氏军逐渐丧失秩序,平氏军甚至展开了颇有成效的反击,在整个源平合战中,对西国街道的正面防御要算是平氏表现得最为卓越的一次战斗。
源义经在高仓山上完全能够清晰地判断战况,但他却并没有在源范赖和土肥实平发动进攻的同时便冲入一之谷,而平氏军也认为义经此时仍与其3000人被阻挡在山之手。到土肥实平的进攻开始一个小时后,随着平氏逐渐将所有驻守在一之谷的部队全部调到了西部战线上,谷地内几乎已经空无一人。直到此时,源义经才突然从高仓山冲入一之谷的平氏阵地背后,并将沿路所有平氏营帐和民宅全部焚烧。这支部队虽然仅有70名骑马武士,实力不堪一击,但义经的突然出现却给平氏军的神经造成了极大震惊,四处燃起的大火也使平氏误以为义经全军都已经攻入了自己背后。按照《平家物语》的说法:“呐喊声在山壁间激荡回响,好似有十万余骑般……部下纵火焚烧平家营帐,正值风烈,火借风势,四处延烧。黑烟晦暝中,平家兵士大骇鼓噪,争先恐后逃往海边……”
我们必须记得,直到战国时代之前,日本战场上的足轻只是一群在胜利时斗志昂扬,失败时一哄而散的乌合之众。早上8时,平氏军的足轻士气高涨,在阵地掩护下阻止着土肥实平的攻势。但当义经的一支小队突然出现在背后时,这些足轻的精神立刻崩溃了。到10时左右,甚至于福原以东的平知盛部队也受到一之谷方面的影响而开始崩溃。失去足轻支持后,平氏武士也难以继续坚持战斗,平忠度、平敦盛、平通盛、平盛俊、平业盛等人相继战死,平重衡则被源氏生擒。
整个交战期间,平氏的栋梁平宗盛一直在海上的战船中观察战况。这位平清盛的三子完全没有其父的勇气和才智。当他看到平氏部队败局已定时,非但没有率领舰队从海上威胁源氏军的侧翼,反而自己先乘船逃往了四国的屋岛,只留下舰队将岸上部队的残部接走。平氏军的混乱也蔓延到了海上,当船只划到岸边时,逃兵们争先恐后地向船上拥挤,甚至不惜互相砍杀。如果《平家物语》中记载可信的话,甚至有三艘战船因超载而在离岸后倾覆沉入了大海!若非平氏舰队完全控制着濑户内海的制海权的话,源氏便足以将他们的胜利延伸到海上了。果真如此的话,无须等待坛之浦海战,平氏便将提前一年覆灭于濑户内海了。
一之谷会战失利对平氏而言是毁灭性的,他们不仅丢掉了象征平氏权势的福原,刚刚重建的陆军也又一次被源氏摧毁,平氏的声望在受到这一打击后更是彻底无法挽回了,而声望的此消彼长又决定了地方豪族心向何方。一之谷会战之后,平氏完全丧失了对近畿地区的影响力。大获全胜的源氏军则在其后一段时间里努力扩大势力范围,源赖朝通过派遣使者、传送文书等手段,积极拉拢山阳道和四国的武士豪族。在那些有着很多对平氏不满的武士的地区,这一行动带来了巨大的效果,使源氏的势力居然能够进入到了平氏立足的西国。
不过话虽如此,但在获得制海权之前,源氏还是无法切断平氏以海上贸易为基础的经济生命线,以长门国和安艺国为首的本州岛西部地区仍然被牢牢地握在平氏手中,而位于四国屋岛的平氏陆军残部也仍然是源氏无法触及的。源氏之所以没能在一之谷会战中便彻底毁灭平氏,最主要的的原因也是在于自己手中没有舰队。因此在一之谷会战后不久,源赖朝便开始把目光转向这一方面。1184年6月,源赖朝下达了发动决战彻底铲除平氏的命令,与此同时,他也命令前线诸将必须“增备兵船”。
通常而言,夺取一片海域的控制权有两种方法,一是利用舰队直接击溃对方舰队,二则是可以利用地面部队攻克整条海岸线上所有重要港口,其中前者为直接手段,后者则为间接手段。对于没有舰队的源氏而言,其所能选择的也只有第二种更为费时费力的间接手段了。而且在源赖朝眼中,由于攻略本州西部可以沿山阳道、山阴道等大路前进,因此这一方面的战斗是可以优先进行的。必须经过海路进入的四国,则只有在长时间准备,并将至少是一部分西国水军(水军即由海盗或沿海豪族演变而来的私人海军武装)拉入源氏阵营后才能进攻。
至于前线指挥官的人选,虽然源义经在镰仓军进京以及一之谷会战中的表现卓越,但源赖朝却开始忌惮义经在军队的巨大声望,担心他未来将会对自己的统治造成威胁。在一之谷会战中表现平庸的源范赖,便自然成为了源氏军的指挥官。
1184年9月1日,源范赖率领大军开始沿山阳道向西进发,最初其进军十分顺利,沿路豪族绝大部分望风归降。但数年来西国地区的饥荒使当地变得十分贫瘠,源氏部队难以在当地征发到太多粮食,只能完全依靠从关东运到京都的粮食来维持军队给养。随着范赖的推进,从京都延伸至前线的补给线也越来越长,在补给困难的情况下,范赖军的推进逐渐缓慢。到范赖军终于穿过安艺国进入长门的时候,平氏发动反击了。后者的制海权立刻便显示出了巨大作用,平行盛率领舰队深入到备前国进行登陆,切断了山阳道交通线,使源范赖被孤立在了本州岛最西端。后者不得不赶紧派出五千人在佐佐木盛纲指挥下掉头向东,才勉强赶走了平行盛。
但是,虽然源氏再次取得了胜利,可由于没有船只,他们还是只能坐视对方从海上退往四国而无法进行追击。在这一番混乱之后,源氏军虽然恢复了山阳道交通线安全,但范赖还是陷入了困境,给养的运输情况每况愈下,军队的士气也一落千丈,甚至有可能重蹈木曾义仲的覆辙,一些将领甚至提出为节省粮食而应将部分兵力从前线撤回京都的建议。
第二年新年到来时,范赖军的前卫甚至已经开始进入九州的丰后国。可即使已经完全控制了濑户内海东西两端,手中没有舰队的源氏也还是无法封锁四国的平氏舰队。镰仓的源赖朝终于失去了耐心,如果平氏再次利用舰队攻击源范赖的交通线,后者便将被彻底切断,其过于延长的军队到此时也难以再次在后方交通线上战斗了。如此一来,赖朝也只能暂时启用自一之谷会战后便一直在京都无所事事的义经。对于义经的使用,如果将其匆忙送往西国取代源范赖,那他的指挥艺术便将被淹没在重整军队秩序方面,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派上用场。对此,源赖朝也做出了一个正确而重要的决定,命令义经直接自京都进攻四国屋岛,毁灭平氏对于濑户内海南岸的控制。
源义经首先要面临的问题便是船只的匮乏。如果没有船只,那源氏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登上四国的。因为近畿并没有建造、训练一支舰队的资源,义经只能选择拉拢当地水军。凭着一之谷会战的余威以及源氏的巨大威望,义经成功将河野通信率领的伊予水军拉入了自己的阵营,不久后纪伊水军也加入了。到此时为止,源氏终于在濑户内海东部获得了一定的海军力量,可以尝试跨越本州与四国之间的阿波海峡了。
屋岛在1185年整个2月中旬都被大雨和风暴笼罩着,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天气是根本无法渡海的。但在义经眼中,如果在晴朗的天气中前往四国,庞大的平氏舰队便能够轻松对其自己加以拦截。以现在源氏手中所掌握的少量船只,根本无法在正面海战中与拥有丰富航海经验的平氏舰队抗衡。只有在恶劣天候条件下,源氏才有可能利用昏暗的天色掩护,躲过平氏舰队登陆。源义经的计划事实上与一之谷会战时如出一辙,即率领少量兵力迅速渡海对平氏军发动突袭,使对方在士气上发生崩溃。
2月17日,源义经在风暴之中率领150名骑马武士尝试渡海,但很快便因恶劣的海况而返回海岸。不过仅仅一天之后,义经和他的150人便成功在暴风掩护下登上了四国东端的胜浦海岸。由于源范赖在本州岛西部的行动,平氏对于四国岛的防御集中在北岸,面对着山阳道的范赖军交通线,而面对近畿方面的防线却十分薄弱,甚至连义经的150人都无法抵挡。在溃散之后,这些部队甚至都没能向平宗盛发出任何报告,屋岛的平氏主力也根本不知道义经已经登陆了。在击溃了支持平氏的当地豪族后,义经迅速带着部队向屋岛前进。当他接近屋岛之后,再次施展出了一之谷会战时的手段,开始焚烧当地的房屋,造成源氏大军到来的假象,而对后方毫无戒备的平氏看到大火和浓烟也又一次发生恐慌,纷纷上船驶离海岸,身为全军统帅的平宗盛也像一之谷会战时一样率先逃走了。如果他能够保持冷静,便能意识到显然源氏是不可能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将一支大军送上四国的,但平氏将领中居然无一人能够意识到这一问题,拱手将屋岛让给了义经。后者进入屋岛后立刻将安德天皇的行宫也一并点燃了,滚滚浓烟覆盖了整个屋岛,甚至一直延伸到海面上。
直到全部人马都已经上船离开海岸之后,平氏军才在浓烟之中看到海岸上的义经,并发现源氏军原来仅有百余名武士。义经本人甚至险些被一箭射死,幸亏后者的部下佐藤嗣信牺牲自己替义经挡了这一箭。即使到了此时,早已陷入惊慌之中的平宗盛却仍然坚持认为源氏军数量一定十分庞大,不敢下令重新登陆与对方交战。傍晚时分,阿波、赞岐两国部分武士也在源氏胜利的影响下率领一族郎党加入了义经的部队,使其部队人数增加到了300人。甚至于20日至21日两天,两军仍然保持着对峙状态。平宗盛没有上岸进行决战的勇气,到22日,平氏终于接受了失败,向长门国西南端的彦岛撤退。
源氏取得屋岛会战的胜利,为自己在战略上带来重大优势。这一战之后,平氏终于被逐退到了濑户内海最西端。再加上一之谷会战以及屋岛会战使源氏获得的威望,对濑户内海沿岸的地方豪族以及武士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甚至于连西至长门国的平氏根据地也发生了动摇。在此之后,西国武士和水军势力对平氏丧失了最后的信心,他们当中原本便有很多人以支持平氏的名义采取观望态度。由于源氏在两次会战中接连取得胜利,他们的态度也随之变得明朗,其中一部分开始转投源氏门下。而有了西国水军支持,源氏也终于可以在海上对平氏发起挑战了。再加上源范赖此时已经进军到了九州北部,平氏事实上陷入了绝境,倘若再次遭到失败,他们便彻底无路可退了。
不过源氏方面的状况也并非表面上那样风光,在西国和九州方面作战的源范赖仍然因补给问题而处于随时可能崩溃的状态中。这就迫使源义经必须尽快对平氏发动最后的决战,而没有足够时间去对刚刚加入自己的水军进行重组和训练。到3月3日时,源义经便带着自己的陆军和刚刚集结起来的水军抵达了周防国满珠岛附近,与平氏占据的彦岛之间由赤间关和下关海峡相隔,海峡最窄处则被称为坛之浦。源氏水军虽然在前进过程中也进行了一些训练,而且船只的数目也随着不少当地小水军陆续加入而逐渐变得庞大起来。但是,与平氏手中那些在战场上一触即溃的足轻相同,这些水军此时仍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实际投入战斗之前,谁也无法肯定其战斗力优劣。而更为重要的是,在陆战中驰骋无阻的源义经本人对于与平氏舰队进行海战似乎也并无必胜信心,因而并不敢主动进攻。
以彦岛为根据地的平氏距离满珠岛仅有不到10公里。在海流恰当的情况下,90分钟之内便可抵达对方所在,因此平氏军对于源氏方面的动向也十分清楚。由于平宗盛两次临阵脱逃,平氏军的实际指挥权此时已经落入了平知盛手中。在平氏将领中,知盛要算是最能干的一位了。其才干虽然无法与源义经相比,但在当时的武士之中仍然相当杰出。在他眼中,源氏手中刚刚组建不久的水军在操船和协调能力上肯定不及在西国与海盗拼杀多年的平氏舰队,如果以海流较快的坛之浦作为战场,平氏便可获得优势。此外坛之浦附近的海流情况对平氏也是有利的。每天上午至中午,海流会以很快的速度从彦岛向满珠岛方向涌去,如果能够抓住这一机会,海流所带给平氏舰队的速度和冲击力便足以将源氏舰队冲散。不过正午过后,海峡内又会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水文情况,海水流向会完全掉转过来,从满珠岛涌向彦岛,如果平氏在此之前无法完成决定性打击,那么后者便很容易反败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