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下第二难(2)
林祥小区建设时，拆迁遇到的最大阻力来自于“×老大”。×老大是国家大型企业，直属中央领导，又是人人求得着的单位，说话办事原本牛气得很，偏偏林祥小区拆迁对象中包括他们一个只有十一户人家的宿舍。按照国家有关法规，所有单位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城市总体规划。但“×老大”说，你济南市管不到我头上来，我的房，不经我同意谁也别想动。拆迁办理解对方的心情，派有关领导和工作人员多次前去交涉，并且按照有关政策给十一户居民优先落实了搬迁住房。但“×老大”就是不肯吐口搬家。事情一拖四五个月，小区建设迟迟无法开工。拆迁办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给十一户居民直接发了通知书，限定七天内搬迁完毕。“×老大”针锋相对，立即给十一户居民也送去了通知，限令七日内谁也不准搬家，谁搬了日后住房问题一律不予解决。“他们不给解决，我们给解决。”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带着搬迁住房的钥匙、房证和有关政策规定，挨门挨户去做工作。到底是新住房有感召力，十一户居民背着“×老大”悄悄地全搬进了新居。人走房空，但拆除还要征得“×老大”同意。这次“×老大”更牛气了，去请不到，登门不见，上诉法院，法院传讯也置之不理。眼看工程再拖下去就要造成重大损失，拆迁办只好采取特殊措施：在法律公证处现场公证和全过程录像备案的情况下，派人进行了拆除。房子拆除了，林祥小区建起来了，拆迁办与“×老大”的关系从此陷入了僵局。事情也巧，不久“×老大”另外一个宿舍闹起了麻烦事儿：为建一座宿舍楼，一个被拆迁的职工捅了别人两刀子，捅了自己八刀子，并且一直打到党委会上，打得党委会几次开不下去。“×老大”有关部门束手无策，走投无路中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拆迁办门上。没想拆迁办应得痛痛快快，派去几个人进行了一番法制宣传教育，格外又拿出一套周转房帮助解决搬迁中的困难，问题立时便冰消瓦解了。“还是你们政府有办法、有权威！以后我们就全仰仗你们了！”“×老大”吃了苦头尝了甜头，派人又是赔礼又是道谢，春节时还特意把拆迁办的同志们请去开了一次联欢会。
好马也要强手骑
拆迁办是新事物拆迁并不是新事物，改革开放之前拆迁就早早存在着，只是没有一个统一管理实施的机构罢了。随着城市建设改造高潮的到来，各级房管部门相应地建立了拆迁管理机构。但由于权威性不足、管理范围有限，难以适应大规模旧城改造的需要。济南市自上而下、直属政府、自成体系的拆迁管理实施机构，就是一种打破既有模式的改革和创造。
同任何改革和创造一样，拆迁办也经历了诸多风风雨雨。上级某些部门的少数领导人，眼看济南市冒出这么一个不受自己统辖、却把自己原先的某些权利统辖了去的机构人马，心中耿耿，几次试图通过立法机构宣布对方为非法。程焕朋等人在省市领导和立法机构的支持下，据理力争，顽强地确立了自己的合法地位。但问题并没有从思想上得到解决，市房管部门对拆迁办多年中不理不睬，拆迁办多年中对房管部门也采取回避政策，两家倒也相安无事。一九九一年，当新任拆迁办主任程焕朋试图强化拆迁管理时，矛盾随之发生了。
程焕朋的理由简单而又明确：既然市人大、市政府授权拆迁办负责全市的拆迁工作，我就要上下统起来，真正负起责任来。
各区不成问题，关键在房管部门。市、区两级房管部门都属有拆迁办公室，这一系统管不起来，济南市的拆迁至多管起了三分之二，市拆迁办只能算是半壁江山。程焕朋拿定主意找自己的老伙计、市房地产管理局T局长谈一次，争取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
这边正在酝酿，那边传来消息：房管局拆迁办组织了二十几个人的精干班子，正在春园里小区搞动迁。
按照市人大常委会通过、省人大常委会批准的《济南市城市建设拆迁管理办法》，所有拆迁都必须首先向拆迁主管部门申请立项，经批准后发给《拆迁许可证》，并且向拆迁主管部门缴纳委托拆迁费和拆迁管理费之后才能实施动迁。而春园里小区动迁几百户居民，房管局事先竟然连一个招呼也没有打。程焕朋觉出问题严重，当即派人找到房管局查询。得到的回答是：按照有关文件规定，房管局就是拆迁的主管部门，用不着再去找谁请示批准。程焕朋又派人找到房管局商量，拆迁能否先停一停，待双方协商后再搞。得到的回答是：动迁会已经开过了，拆迁必须按期进行，一天也不能耽误。程焕朋好不愕然，当即亲自找到T局长要求协商，但得到的回答仍然是照拆不误。
据实说，T局长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从中央到地方、从上海到广州，房管局都是城市拆迁的主管部门，难道在济南，两权并立、各守半壁江山不行，还要堂堂的房管局屈尊到一个刚刚成立的新部门面前不成？
改革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利益和权力的再分配。而一牵扯到利益和权力，事情就要复杂出几千倍。这或许正是中国的改革之所以步履艰难的根本原因所在。
程焕朋决心维护拆迁机构改革的成果，决心维护自己的合法地位和权威。他让法制处长孙培兴连夜起草打印了一份通告，宣布春园里拆迁为非法，第二天一早，便通过区拆迁办和街道办事处、居委会张贴和通知到所有被动迁的住户和单位。这一下炸了营。做好准备、愿意拆迁的找到房管局要求解释清楚，为什么拿着群众的生命财产当儿戏；没有做好准备，对拆迁有抵触情绪的也找到房管局要求解释清楚，为么什拿着群众的生命财产当儿戏。尽管房管局工作人员解释得口焦唇燥，拆迁还是被迫中止下来。
矛盾集中到分管拆迁和房地产管理的建委副主任崔明义面前。崔明义当即吩咐司机将汽车开到自己家里，关上门炒了几样酒菜，自己居中一坐，让程焕朋、T局长和各自带来的一名同志分列两边。
他试图协调，但话题一打开，程焕朋、T局长这两位当年团市委的常委，便把他挤到了观众席上。两人争一阵喝一阵、笑一阵喝一阵，话说到投机一杯到底，话说到要骂娘了一杯到底。程焕朋原本酒量很小，两个人你来我往——崔明义和两位处长不过偶尔举举手中的杯子——不歇气地喝了两斤白酒，却丝毫没有醉的意思。
“老伙计，看着当年团市委的情份，你抬抬手让兄弟过去，兄弟忘不了你！”T局长说。
“老伙计，看着当年团市委的情份，你支持支持兄弟的工作，兄弟给你竖碑建牌坊都行！”程焕朋回答。
T局长说：“程大爷，这件事上你让一让，我给你作揖了！”说着起身离席，双手抱拳，一揖到地。
程焕朋说：“老程从来不欠帐，你给我作揖，我给你磕头！”说着起身离席跪到地毯上真的磕了一个头。
好话说尽，坏话说尽，三斤白酒喝尽，程焕朋还是程焕朋，T局长还是T局长。散席时，T局长把司机和汽车扔在一边，跌跌撞撞走回了家。程焕朋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十点，他在床上滚了几个圈儿旋即又爬起，让儿子陪着，步行六七里路找到分管副市长谭永青家里……
第二天，经过崔明义、彭元栋、谭永青的反复协调说服，在对拆迁管理机构进一步完善之后，T局长终于承认了市拆迁办的管理权威，表示支持拆迁机构的创造和改革。
“现在济南的拆迁已经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我这儿号令一发没有不积极响应的。房管局拆迁办配合得也相当好，去年全国在济南开拆迁现场会，要求几个大单位每家出一万块钱作经费，房管局一下子拿了两万，不要还不行。”采访时，程焕朋不无得意和自豪地对我们说。
拆迁办主任的五十大“瘦”
一九九〇年乐山会议上，当程焕朋面对全国的同行说出一句：“拆迁难在济南已基本成为过去”，并且赢得一片赞许和掌声时，他是何等轻松和潇洒啊！
这样轻松和潇洒的干部实在让人羡慕。
然而我们在采访中，却亲眼看到了他的并不轻松和潇洒的另一面。那是中午下班时，程焕朋与我们一起下了楼，他没有与我们一起去吃饭，却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办公楼前打起了盘桓，我们以为他们在商量工作就没有多问。等我们吃过饭回来，发现法制处办公室里多出了一件皮夹克，问遍了四楼没人认领。直到下午上班才知道那是程焕朋的。原来从上午他就被那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缠住了。那是个拆迁户，五年前由市里只有十二平方的小黑屋搬进新建小区的一室一厅。开始他很满意，后来说住着不方便，找到程焕朋要求把二层的一室一厅换成五层的两室。程焕朋与他素昧平生，但考虑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和可能，让人帮助成全了。在五层住了一年稍多，那位中年人说腰受了伤，又要求回到二层原先的房子，程焕朋考虑到实际困难和可能，又让人帮助成全了。又过一年稍多，那人又找到门上，说是孩子转学遇到了困难。程焕朋从尽可能帮助拆迁户解决困难出发，又特意派人去帮助办妥了转学的事儿。本想这一次应该心满意足了，谁知今天又找到门上，说是去年离婚后找了一个老婆，老婆嫌新建小区远，要求程焕朋把他再迁回市里。程焕朋断然拒绝并且提出严肃批评，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却放了赖，声称当年是程焕朋在大会上动员他搬迁的，这会儿程焕朋不想办法把他迁回来，他就跟在程焕朋屁股后边没完没了。中午程焕朋好不容易甩掉了“尾巴”，但办公室也没敢进，躲到法制处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叮嘱不要随便开门（有的拆迁户会闹得你居家不安），同时啃了几口干面包、打了十几分钟的盹儿。
“你看我这主任当得有多狼狈。有人编了一段顺口溜，说我们干拆迁的必须具有四种特异功能：橡皮脑袋鹦鹉嘴，蛤蟆肚子兔子腿。这有点夸张，但也确实说到了实情。”程焕朋自嘲地说。“有人把拆迁单纯看成一项建设任务，其实拆迁直接关系群众能不能安居乐业，社会能不能安定发展。要说我这个拆迁办主任难干，也主要难在这儿。”
一九九一年是济南市拆迁工作取得巨大成就和荣誉的一年，国家建设部在济南召开拆迁现场会，济南的拆迁模式和速度被认为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多次上了人民日报，山东省委书记姜春云、济南市委书记翟永浡等多次给予表扬和肯定。但新年伊始冰雪初融，一百多名拆迁户忽然集体到市政府上访要求回迁，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因拆迁上访的事时有发生，但像这次这样的规模声势还是第一次。程焕朋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当即提议成立联合调查组，以最快速度查清问题妥善处理。调查组由建委副主任崔明义任组长，程焕朋和历下区区长为副组长。问题很快查清了，有人擅自改变规划，把几幢底层公建用房变成了住宅用房，由此引起了群众的不满和要求回迁。为澄清和解决疑难，调查组决定公开答复群众提出的问题和要求。
公开答复的主角由程焕朋担任。
那是一个旧礼堂，里面拥拥塞塞坐了不下几百人。程焕朋开门见山公布了对擅自改变规划的单位和责任人员的处理意见，赢得了群众的拥护和信任。但一牵扯到回迁问题事情就变得敏感麻烦了。按照有关法规，新建居民小区的拆迁户有权回迁，而底层为公建用房的新建区拆迁户一律不得回迁。由于几幢新建筑物的公建用房改变了性质，一部分拆迁户要求回迁是合情合理的，可另外一部分拆迁户也非要坚持回迁不可。那牵扯的是政策和大局，程焕朋自然不能答应。但无论他怎么解释说服，对方只有一句话：今天你不答应回迁，就别想迈出这个门槛去！
公开答复从上午十点开始，中午没吃一口饭，下午没喝一口水，连厕所也不准去一趟，直到下午五点，在几位居委会干部的帮助下，程焕朋才得以借上厕所的机会脱了身。
坐在汽车上又累又渴，可不知哪条神经提醒，程焕朋忽然记起那天恰巧是自己的五十寿辰。
“行！你这一会儿可真是五十大‘瘦’啦！”司机小孟随口送过一句感叹良深的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