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事一(3)
三级宽幅台阶带他走上凉台。他能看见闹市区、好莱坞标记、观景台和许多地标建筑。整座城市向西面八方铺展,犹如一幅充满生机的全景画。正是这种画面时常让他记住,洛杉矶可不只是车水马龙、混凝土和涂鸦。
六把甲板躺椅散放在凉台上,朝向各自不同。里面角落里是个后院常见的大号网布帐篷屋。正中央是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物。内特看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个炭火炉。他虽然在电影和广告里见过不少,要接受自己也住进了这样的地方还是有点困难。他狠狠喝一口啤酒,让酒精慢慢起效。
“你就是新来的那位,对吧?”
他走过的一张躺椅上躺着个女人,就是他之前见过一眼的那个亮蓝色头发。近处仔细看,他估计她比自己年轻几岁。她戴着飞行员墨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穿。
内特的视线越过她,落在防火门上。“对,”他说,“上周末刚搬来。”
他用余光看见姑娘点点头。“二十八号,对吧?顶头拐弯?”
“应该是吧。”他的视线从防火门移向大得奇怪的红砖建筑物。他一扇窗户也没有找到。只看见房门和挂锁。
女人又在眼角余光里点点头,“我住二十一。对面拐角。”
“啊——”他又喝一口啤酒,聚精会神望着遥远的观景台。
“哎,老天,”她说,“只是奶子而已。你以前见过奶子,对吧?”
为了证明见过,内特望向她的双眼。他希望自己表现得比感觉上轻松许多。“现在见过两次了,”他说,“加上互联网就是三次。”
姑娘咧嘴笑道:“希拉。”
“什么意思?我看见纸条上也写着希拉。”
“是我的名字,我叫希拉。”她的吐字与“莉拉”押韵。她向内特伸出手。
“内特。”他握住她的手。她握手很有劲。
他这才看清楚,希拉并非完全赤裸,只是上身没穿衣服。不过话说回来,下半截比基尼遮住的地方也不多。她身材瘦削,双臂和两肩有三四个文身,也有可能是一个复杂的图案。他不想视线停留太久去仔细辨认。天蓝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她走得比较远,连眉毛也染了。
“东西全搬进来了?”
“是啊,东西本来就不多。两天前才拆箱整理完毕。”
“目前还喜欢这儿吗?”
他扭头望向城市。“唔,景色不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不迭,连忙举起酒瓶,企图把那几个字送回去。
“太可悲了。”她叹道,从甲板躺椅脚下的衣服堆里拿起衬衫套在身上。“可以看了,”她边系纽扣边说,“可怕的东西已经藏好,不会再伤害你敏感的眼睛了。”
“抱歉,”他说,“这么认识邻居有点奇怪。”
“所以门上有个告示。”
“唔,我看见‘希拉在此’,还以为是山达基的什么东西呢。”
“喂!”
“不是存心的。”
“好吧,你说得对。楼里绝大多数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愿意放我一个人晒晒太阳。”
他扭头看着防火门,“抱歉,你需要隐私吗?”
“我要是在乎什么隐私,内特,会在自家楼顶脱光了晒日光浴吗?这只是身体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得好。”
“说起来,要是能让你心情好一点,我正在想象你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顺便给你在某几个方面加了一分。朝我这儿的左手边走两步。”
“什么?”
“向前一步,向左一英尺半。”
他走过去,他的影子落在她脸上。她微笑着把太阳镜推到额头。她的双眼也是碧蓝色的。她用脚敲敲内特的腿。“谢谢,好多了。”她仔细打量内特,“那么,内特,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讨生活。找乐子。让生命充满乐趣。”
他耸耸肩,“办公室打工。”
希拉的脸耷拉下来,“真为你感到抱歉。”
他又狠狠喝一口啤酒,“为什么?也许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呢。”
“你喜欢吗?”
“不喜欢。”
“神经正常的人不可能喜欢在办公室打工,”她说,“从早到晚关在小隔间里,违反人性。”
“谁说我是坐隔间的?”
她咧嘴一笑,笑意吝啬而稀薄,“你要是有一间大大的办公室,就会撒谎说你喜欢你的工作了。”
他又耸耸肩,喝完啤酒。“要是我有一间大公司,说不定真会喜欢我的工作呢。”
希拉摇摇头,“你还没烂到根。”
“你怎么知道?你刚认识我。”
“看见火辣的邻居上身真空,哪怕我跟你说我没问题,你仍觉得不好意思。你要是已经烂到根了,只会盯着看个没完。”
“我倒是也想盯着看,”他说,“只是害怕以后在洗衣房遇见了彼此尴尬。”
“不用怕。我光着身子去洗衣房的,这样一次就能洗完所有的衣服。”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那样就太奇怪了。”
他找了一张躺椅坐下。她把太阳镜拉回去盖住眼睛,内特把空酒瓶放在凉台上。“那么,你是做什么的?除了让新人觉得不好意思?”
“你猜。”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听别人瞎猜。”
他看看她的头发,又看看颈部在衬衫里伸头探脑的文身。衣领很短,布满小点,内特意识到那是一件暗门襟的旧式晚礼服衬衫。她之所以只系两粒纽扣,是因为一共只有两粒纽扣。另外几个钮眼是留给饰钮的。衬衫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各种颜色。
“要我说,艺术家。”他说。
“很好。怎么看出来的?”
“衬衫上有颜料。袖子上尤其多。”
“不错嘛,亲爱的歇洛克,”她说,“大多数男人看见我的头发和奶子会猜脱衣舞娘,不过你大概属于那种比较有格调的,会说‘风情舞女’。”
“很高兴知道我能符合你的标准。那么,你是画家?”
“绘画,雕塑,得看创造力推动我往哪儿走,”她从衣服堆里捡起移动电话看时间,“总而言之,很高兴认识你。二十八号的内特,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在上班前再晒会儿太阳。”
“在赶截止期?”
“说得好,可惜不是。我要去轮班端盘子。”
“你不是艺术家吗?”
“艺术是我做的事情,”她说,“不是我的工作。”她解开一粒纽扣,挥手赶他走,“下次记得带够全班喝的啤酒。”
内特拿起酒瓶,走向防火门。防火门旁的建筑物傲然耸立,他在挂锁门前停下脚步。“嘿。”他回头喊道。
“已经露出来了,”她在头顶摇旗似的挥舞衬衫,“这次我可不会再遮上了。”
“问一声,这是什么?”
“什么?”她坐起来,赤裸的肩部一闪而过。
“这个。”内特指着红砖搭建的那块地方说。
“电梯的什么什么东西,”她说,“奥斯卡说的。”
“电梯?”
“对,马达、钢缆之类的各种东西。”
内特绕着建筑物的一角走了几步。这东西比他的公寓还大。“挺大的,对吧?”
希拉耸耸肩,又消失在椅背的另一边。“老建筑嘛,”她说,“以前什么都造得比较大,你知道的。”
7
星期二下班,内特走进前门,忽然想起搬进来已经十天(倒不是说他没有一天天数日子),他还没检查过信箱。他更换了地址,所有信件都会转到这儿来,但他一直没想起来检查信箱。他走向楼梯下的信箱,找到标有28的那个信箱。数字印在红色标签贴上,就是你旋转转盘,把字符按在硬物上,直到标签贴变成白色的那种印法。信箱里塞满了写着他姓名的垃圾信和写着别人姓名的账单。正如艾迪最喜欢在办公室说的,他把信件一股脑儿塞进循环利用篓。去循环利用篓里往生吧,内特心想。
信箱下的号码簿小山倾覆了。这里有三种版本的黄页,大多数装在保护袋里,要不是积满灰尘,保护袋原本应该是橙色或白色。据他在旧住处的记忆,号码簿更新于二〇一二年春,也就是六个月以前。每种版本的黄页都至少有两打,可见谁也没有动过。黄页背后有些铜制品,被一摞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号码簿挡住了。
内特尝试把号码簿重新垒成堆,但时间和重力已经扭曲了书脊,它们再也站不起来了。社区精神突然发作,内特决定这些鬼东西都该去循环利用。
不,他心想。去垃圾箱往生吧。更适合你们。
他把塑料提手挂在手腕上,缠在指节上绕了几圈。他费了些工夫,最后两条胳膊各拎了七本号码簿。他用脚后跟顶住门,向后推开,顺着前门廊走了下去。
走到围栏前,内特发现计划出了第一个纰漏:手臂没法抬到能开门的高度。他和门搏斗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个穿毛背心打领带的男人从外面打开了大门。“你还好吧?”陌生人问。
“现在好了,”内特说,“你来得正是时候。”
“小事一桩。”男人说。他看着内特拎着的口袋,从左到右转了转脑袋。“很高兴终于有人动手了。”他走进来扶住大门。他的黑发梳成分头,理得纹丝不乱。内特不禁想起了乐高小人的头盔假发。“祝你开心。”男人说。
内特绕到大楼侧面放垃圾箱的地方。这里散发着尿臭味,他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蜿蜒流向阴沟的潺潺小溪。蓝色的循环利用垃圾箱就在溪流的另一头。他放开一条胳膊上的拎袋,掀开垃圾箱的盖子,把挂满另一条胳膊的号码簿扔了进去。
内特又跑了两趟垃圾箱,但这两趟就没那么贪心了,社区精神消耗殆尽,他觉得除掉了一半号码簿的信箱区域看上去也挺不错。他把剩下的黄页向外搬了搬。重新摆放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号码簿背后的东西。
信箱挡住的是三块积灰的铭牌。最大的是一整块黄铜,近乎于正方形,一英尺见方,分为三部分。
旁边是一块较小的铭牌,尺寸和精装书差不多,记录有这幢楼的名称和修建于一八九四年,并确认它是一九六二年的四号历史文化遗址。铭牌中央的纹章标明颁发者是洛杉矶市。
最后一块在市府铭牌底下,出自加利福尼亚州,尺寸和国家级那块差不多,因为岁月而发黑。加州铭牌是矩形的,顶端呈弧形,有一只熊站在两颗星之间。上面同样有大楼的名称和修建时间,声明大楼于一九三二年成为登记在册的地标。除此之外就是空白了。
内特猜想,地标身份也许让大楼享受了历史性建筑的租金控制政策。说不定能解释为什么所有费用都这么便宜,但历史性建筑的租金大概只要四五十块一个月,哪怕在洛杉矶也是这样。他记起雷?布莱德利的什么文章,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在威尼斯海滩以微不足道的价钱租到了房子。
他拐回去上楼梯,险些撞上对面房间的农夫女儿。她向后一跳,内特立刻站住。“抱歉,”他说,“正在想事情。”
“没关系。”她说。她今天的打扮是紧身牛仔裤和带黄色标记的深色制服上衣,头发向后梳成两个短短的马尾辫,肩膀上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购物袋。
内特抓住栏杆,她踏上第一级台阶。两人同时后退。她微笑道:“抱歉。”
“女士先请。”
“没关系,你先。”
“还是你先吧。”内特又后退一步,打手势请她先走。
她微微鞠躬,走上楼梯,嗒嗒地踏着台阶。她穿的可真是牛仔靴,内特心想。她说:“你就住在我对面,没错吧?”
“是的,”他说,“两周前刚搬进来。”
“对,你叫……内德?”
“内特。”
“内特。抱歉那天很没礼貌。我上班要迟到了,老板最近看我很不顺眼。”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跑出门却有人挡道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住的地方,经常有人把车横在停车场门口,害得我们谁也出不去。”
“天,太没礼貌了。”
“是啊,我知道。”
她放慢脚步,让内特和她并排爬上最后一段楼梯。“我叫曼迪,”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他说。他们边走边笨拙地企图握手,然后一笑而过。来到三楼,内特又让她先走。
她扭头对内特说:“搬进来都还顺利吧?”
“没什么大问题,”他说,“还有些东西没整理。电话昨天刚通。正在考虑要不要装有线电视和该怎么上网。”
“喔,找薇科。”曼迪说。
“维克?他是租房公司的什么人吗?”
“薇科,”曼迪说,“女的。中东还是哪儿的名字的简称。她为整幢楼架设了无线网络。收五块还是十块一个月就能让你上网。有时候还帮你找便宜套餐,”曼迪笨拙地耸耸肩,“她住十五号。”
“多谢指点。”
她在自己门口站住,“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她抿着嘴唇思考,“电梯是坏的,不过你搬进来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底下洗衣房最左边那台洗衣机不好用。喔,有个姑娘喜欢脱光了在屋顶天台晒太阳。”
“唔,”他说,“基本上都发现了。”
“哦,抱歉,”曼迪压低声音,一边开门一边密谋似的耳语道,“真不知道她是出了什么问题。要是不把头发弄成那样,她还挺漂亮的呢。”
内特琢磨着需不需要回嘴,曼迪打开房门。内特朝房间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制的窗帘和乱七八糟的许多家具。“咦,”他说,“你这套公寓是不是比我的大?”
曼迪回头看了看,望向内特背后的房门。“不知道,我没见过你那儿是什么样。以前的房客有点怪。总把S、E、X挂在嘴边,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如果S、E、X是性的意思,那么我想我明白的。”
曼迪脸红道:“不好意思,这个习惯有点傻,我知道。”
“没关系,”他朝曼迪的公寓点点头,“我敢发誓,你那套绝对比我这套大。也许你厨房窗户的光照比较充足。”他竖起大拇指向右点了点。
曼迪摇摇头。“我的厨房在那儿,”她说,“卫生间后面。”她指着左手边的最远角。
“你的卫生间比厨房更接近大门?”
“你的难道不是?”
“不是。我的厨房就在这儿。”他打开门,指着厨房说。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进他的公寓,左右扫视一遍。“哇,”她说,“你有个真正的厨房,厨台什么的全都有啊。”
“你没有?”
马尾辫又在半空中左右摇晃。“我的是个小厨角,就是汽车旅馆里的那种厨房,”她耸耸肩,快走几步回到自己门口,“总而言之,再说一遍,很高兴认识你,内特。”
“我也是,”他说,“多谢指点。”
她走进特大号的公寓,面带温顺的笑容,随手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