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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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事一(4)

8

内特想趁上班时查一查历史地标的情况,但新送来的一箱退信和艾迪的又一番训话熄灭了他的热忱。第二天早晨收到的交通罚单(他忘了街道清扫的时间表)更是让它彻底湮灭。直到下一个星期五,会计部的卡拉问他新住处怎么样,他才记起那三块铭牌。这时他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大楼叫什么。他撕了一张即时贴粘在钱包上,一是为了提醒自己,二是方便记录。

可是,等他回到家里,心思却又转到了别的地方。他发现周末最难停车,尤其是交通高峰时段。一辆特大型卡车堵住了公寓楼门前的大部分停车位。一个家伙坐在一辆绿色金牛里,占据了两条车道之间的两个停车位,无论内特如何企图挤进任何一头他都置之不理。内特绕着附近街区兜圈,总算在隔壁一条马路找到车位,勉强把大众车塞了进去。

他走回去,端详着堵住公寓楼的卡车。这是全城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白色卡车,通常和电影工业有着各种关系。走近围栏,内特记起今天是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洛克管理公司的托妮站在台阶顶上。她穿着又一条短得过分的裙子,胳膊底下还是夹着iPad,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举在耳边。托妮看见内特,隔着前草坪绽放迷死人的笑容。

内特刚走到铁门口,看见一条弹力绳拉着门,两个强壮的男人抬着一张沙发走下卡车。他们晃晃悠悠地走向地面,脚下的吊开门吱嘎直响。

他跟着两个男人走上台阶。看他们的动作,你会觉得那张沙发是个空纸箱。托妮示意他在门口停下,他看着两个男人爬上曲折的楼梯,边走边调整沙发的角度,连一步也没有停下。

“我得挂了,”她对电话说,“这儿还有个客户。”她合上电话,对他粲然一笑,“还喜欢这地方吗?”

“没的比,”他说,“尤其喜欢凉台。”

“我知道,”她的笑容愈加灿烂,“确实很厉害。真希望我的公寓也有这么好。”

“不如你也来这儿住下。”

笑容简直能晃瞎眼睛,他知道这个笑话没那么好笑。“说起来,”托妮说,“你有个新邻居了。有人刚租了你隔壁的公寓。”

“有人?”

“呃,我不能透露客户的个人信息,”她说,“不过你上楼也许就会遇见他。”

即时贴在脑海里一闪。“忽然想到,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内特说,他朝大堂点点头,“我看见了信箱底下的那三块铭牌。这地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

“这是个历史地标,”她说,“房主之所以能让租金这么便宜,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被免除了一些特定的变更和必需要求,另外还从政府得到了一小笔补贴。”

“是啊,”他说,“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这儿为什么是地标。”

笑容暗淡下来,“什么意思?”

“这儿有什么理由是地标?建筑本身有特殊之处,还是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盯着内特看了几秒钟,“这儿很古老,你没看见奠基石吗?建于一八九四年。”她回头朝地基打个手势。

内特随着她的手势去看那一方大理石。“就这么简单?因为很古老?”

托妮看看iPad,用手指摸着屏幕上的图案。“实话实说,塔克先生,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事情好像比我的年代要早一点,对吧?”她和内特对视,笑容恢复全马力输出,“奥斯卡也许知道。你问过他吗?”

“没有,”他承认道,“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她说,“我去办公室问问,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她打开手机看时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半小时后要在另一个地方接待客户。”

内特对她挥手告别,她跑下台阶冲向街道,边跑边点iPad。她穿过大门,走向贝弗利大街,身影渐渐消失。

他走向楼梯,和下楼的搬家工人擦肩而过。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刚抬着沙发爬了三段楼梯的样子——四段,算上从马路到前门那段的话。他们对他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走向他们的卡车。

走廊里有一些纸箱。内特边走边心想要怎么自我介绍和如何扮演好邻居的角色。走到一半,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更确切地说,是缺少了某样东西。

二十三号的房门依然没有把手。锁板上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插孔。也许是搬家时特地取掉的?

内特把手指伸进插孔,摸到突起的法兰停下。感觉这个窟窿可不小。感觉其实不是一个窟窿。

他在二十三号门口蹲下,望进插孔——是假的。法兰再过去就是光滑的木板了。锁板只是固定在门扇上而已。

“天,”一个声音说,“希望不是被我的人撞掉的。”

说话的男人年纪挺大,近六十岁,但体型很好。他站在二十六号门口,抱着一个箱子。白发剪成板寸。内特觉得军队教官退休后就是这个样子,也许他们会去当虐待狂健身教练。

“不是,”他说,“几周前就不见了。”

男人走了过来。他比内特高足足三英寸,马球衫里的上半身是个完美的V字形。“那你怎么进去?”

“我不住这儿,”他说,“我觉得这儿没人住。估计在维修还是怎么的,工人卸掉了门把手。”

男人看看空插孔,视线上移,打量内特的面孔。内特觉得对方无疑正在评估他。虐待狂健身教练的类比再次跳进脑海。

“蒂姆?法尔,”男人说,“今天刚搬进来。”他用胳膊夹住纸箱,伸出手,险些碾碎内特的手指。

“内特?塔克,”他答道,“我住你隔壁。二十八号。”

蒂姆点点头,“你这个邻居安静吗?”

“应该吧。”

年长的男人微微一笑,露出满嘴雪白的小牙齿。“你要是不安静,我会让你知道的。这幢楼怎么样?”

内特耸耸肩,“我很喜欢。我搬进来也才一个月,但我觉得这是我住过的最好的地方。”

蒂姆又猛地一点头,“比我理想中稍微小了点儿,但应该还好。要是有张平面图就好了。”

“你没看过房?”

蒂姆摇头道:“没亲眼见过。我之前住在弗吉尼亚。”

“为什么来洛杉矶?”

“一个人来加州还能为什么?”蒂姆微笑道,“尝试寻找自我呗。”

内特也微笑道:“我是为了一个姑娘。”

“结果如何?”

他耸耸肩,“结果我花了六年尝试寻找自我。”

蒂姆咯咯一笑,改用双手抱住纸箱。“对了,”他说,“托妮说的凉台到底怎么样?”

“相当不赖。景色极好。”

“加州该做的事情要做就做全套,对吧?我打算等会拎着啤酒上去看日落。”

“对了,”内特说,“提醒一声,要是你在屋顶门上看见一张字条,意思是我们的一个邻居在脱光了晒日光浴。这么晚了她多半不在,不过还是先告诉一声。”

“说来伤心,我已经到了看见裸女不但不太兴奋,还会觉得自己是个龌龊老头的年纪。”

“唔,呃,你还没见到她呢。”内特说。

蒂姆咧嘴坏笑,用脚推开房门。里面是个小房间,被箱子塞满了一半。就内特所见,房间还不到十英尺见方。

“咦,”他说,“你那套公寓是怎么回事?”

蒂姆点点头,“我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是先看平面图就好了。”

“有隔开的房间吗?”

“有。空间利用得不太好,但我相信我能解决。”他把纸箱放在另一个纸箱上,望向内特,“你那套不是这样?”

“不是,”内特摇头道,“我的是个工作室。全开放,但厨房和卧室是分开的。”

“奇怪,”蒂姆说,“要那样倒是不错。”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搬家工人回来了,这次抬的是衣柜。

“很高兴认识你,内特,”蒂姆说,“回头聊。”

“好,我也是。”

内特退向自己的房门,让工人走向二十六号,来到住处门口,不进去似乎有点犯傻。

落日光辉穿过厨房的百叶窗,他转动百叶窗隔断阳光。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跑过厨台,爬上了墙壁。第二只蟑螂出现在水槽里,绕着排水口转了两圈,最后爬上他的晾碗架。

他从架子上拿起玻璃杯,按下去扣住一只蟑螂,另一只爬到微波炉底下消失了。被抓住的这只很小,还不到半英寸长,翡翠绿的甲壳上有着美丽的花纹。它不知怎的受了伤,缺少一条腿。

“那么,蟑螂先生,”内特说,“现在只剩你、我和这个玻璃杯了。”他考虑要不要把蟑螂丢进水槽淹死。他必须去买几个灭虫笼,以免情况失控。

蟑螂的触角扫过玻璃杯的内侧。它飞快后退,猛地前冲,撞在玻璃上,发出微弱但实打实的“叮当”一声。内特看了几秒钟,渐渐皱起眉头。他等待蟑螂慢下来,好让他看个仔细。

蟑螂不是少了一条腿,而是多了一条腿。右边四条,左边三条。他看着多一条肢体的蟑螂在杯子里乱撞。

变异蟑螂终于承认自己被困住了,停下等待不可避免的结局。他看了几秒钟蟑螂坐在那儿,对命运投降。“是啊,我知道,”他叹道,“别无选择可真是糟糕。”

内特抬起玻璃杯,放它一条生路。蟑螂朝他挥挥两条细长的绿色触手,跟着伙伴爬到了微波炉底下。

9

搬家后的第四个星期六,内特对自己说已经整理好了。无论从什么方面说,这儿都已经是他的公寓了。他的家。他用沙发和一个书架分隔空间。书桌靠在门口的墙边。其他东西放在房间的另一头,不过所谓其他东西,也就是另一个书架和放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电视柜。

既然已经整理完毕,内特不可避免地得出结论:他无事可做。他从冰箱里取出倒数第二瓶啤酒,心想这两天要去一趟杂货店,然后决定出发去探索这幢大楼。他没有什么好计划,觉得从屋顶晒着太阳喝啤酒开始就不错。他沿着走廊到楼梯口,拐进楼梯间。

他在楼梯的最底下就看见门上用蓝色X磁贴粘着字条。他有一瞬间考虑要不要回去再拿一瓶啤酒。一方面,能再次看见蓝发邻居(还有除了蓝发外的一切)固然诱人;但另一方面,与裸体火辣女邻居喝啤酒消磨时间的这个念头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扫去了许多乐趣。他听说电影拍摄现场的裸体就是这么一回事——过于机械和不自然,因此毫无性感可言。

内特回到公寓,打开笔记本电脑。他还没有连上网。他在办公室检查邮箱和浏览日常网站。以前住处有肖恩的工作网络,他设置成所有人共享。内特还没找到时间考虑新家怎么上网。他可以花钱把移动电话用作热点,但每个月大概要三十块。就目前而言,希望附近有谁开放了他能使用的无线网络。

这里充满了无线信号。几个2Wires,一个Linksys,还有几个他读不懂的字符串。最顶上一个信号最强,五格,有WEP密码保护,名叫:houseofmystery(神秘之屋)。

他记起曼迪说二楼有个女人为整幢楼架设了无线网络,但那是两周前的事情,他已经忘了房门号码和住户的名字。

内特决定去楼下走廊转转,希望看到某个号码能觉得眼熟。

二楼休息室空无一人。自从三周前托妮领他参观到今天,他还没来过这儿,而且也没听见过楼下传来响动。这地方真有人使用吗?他心想。抱着小DVD播放器下来用大屏幕看电影的念头闪过心头。他可以订个比萨,或者叫墨西哥外卖。相比之下,这不是度过周六夜晚的最差劲的选择。

休息室再过去是防火门,用磁性门吸拉开。防火门的另一头是十五和十六号公寓。他看着十五号的房门,觉得有点耳熟。他几乎很确定这就是曼迪提到的号码。

他盯着门看了几秒钟,深深吸气,向左右两边转转脖子。以防万一,他编排了一套敲开陌生人房门的说辞,希望这儿的住户不会被他打扰得怒不可遏。

他忽然停下,向左望去。

走廊斜对面是十四号公寓。记得第一次旋风般参观卡瓦奇大楼时他曾惊鸿一瞥。当时好像见到门上有两个挂锁。这会儿有时间仔细查看,他终于看了个清楚。

左侧门框上固定了四个搭扣,门把手上下各两个,都是厚实宽大的金属板,内特敢打赌每个都有一两磅重。

挂锁和搭扣一样结实,是遍布铆钉的沉重型号。两个挂锁的正面有锁眼,就是电影里海盗宝箱的那种锁。他不认得上面镌刻的品牌名称,但看上去用铁锤砸几下也绝对不会松脱。

它们都很古老。搭扣刷过两三遍油漆,油漆也滴在了挂锁上。他在门把手上方的挂锁上辨认出至少四种色调和颜色。这是四者之中看上去最新的一个。

连门把手都很有历史。一层一层乳胶漆底下是个多面型球状把手,状如一颗巨大的宝石。他在老建筑里见过类似的门把手。内特顺着走廊左右看看,然后用指甲去抠门把手。油漆皱起,成片被撕掉。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条,撕下长长一段。这一条越拉越宽,边缘翘起,完全松脱。

门把手是透明的玻璃。他看着手里那一条乳胶漆,想从边缘处看出究竟有几层。门把手至少刷过三次漆,很可能还不止。

他的视线从把手转向门扇。和许多古老的建筑物一样,多年来一次次匆忙刷上的油漆覆盖了五金部件。连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都有油漆。

内特从钱包里取出无所谓折不折断的一张塑料卡,是他很少去的一家食品连锁店的打折卡。他在最上面的搭扣之间选了个地方,尝试用卡片捅穿门框和门扇之间的油漆涂层。涂层很厚实。这条缝隙见证了多年的粗枝大叶。好几年,甚至几十年没人开过这扇门了。也许从他出生到现在就没开过。

他想到电梯按钮也盖着厚厚的油漆,那也是几十年多次粉刷的结果。托妮说电梯最近故障停用,但等他搬进去估计就修好了。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想着另一扇神秘的门。二十三号公寓,不存在的门把手。无线网络的最后一缕念头从脑海中消失,他大步走过走廊,爬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