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事一(5)
内特站在二十三号的门口,再次掏出食品店的折扣卡。他把卡片插进门和门框的缝隙,位置就在锁板上方一点点。卡片到门扇边缘开始弯曲,插进去一半宽度,碰上什么硬东西。他前后扳了几下,脑海中勾勒出内边缘的样子,顺着锁板把卡片拉了下来。
卡片毫不费力地一拉到底。没有高低起伏,也没有碰到东西。没有因为碰到插销而突然停下。他又上下划了几次。什么都没有。没有门锁,也没有插销。
内特没什么木工知识,但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难。他选择靠近最顶上转角的地方,使劲把卡片插向门的另一边。卡片进去了一英寸半,再次停下。
他把卡片向下拉,尽量感觉有没有碰到任何障碍。塑料卡片贴着内侧边缘,他相信只要存在任何边缘和缝隙,无论多么微小,他都能感觉到——实际上却没有。卡片一路划到地面。他换个方向,拿着卡片重新拉回最顶上。他心想,部件有可能是凹陷的,嵌在木板里,但我总应该能够感觉到才对。
卡片毫不费力地回到最顶上。
二十三号公寓的门没有合叶。
他把卡片压直,看着手里的卡片。卡片上没有能追溯到他身上的信息。就算被人发现,也不可能找到他头上来。
他把卡片放在二十三号门口的地板上。没有门槛,地板和门扇最底下只有一条狭缝。他用手指按住卡片,从底下推了进去。
卡片进去了一英寸,“咔哒”一声碰到什么硬东西。
“你在干什么?”
内特跳了起来,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在地上,“砰”的一声响亮地回荡在走廊里。他扭头看逮住自己的是谁。
说话的是个阿拉伯或者印度女人,戴着猫头鹰似的眼镜,有个鹰勾鼻。她身穿宽松的牛津裙,但内特看得出她很苗条。她的黑发剪得很短,细瘦的身材让她显得像个少年。她是从后楼梯上来的,站在内特和他的公寓门之间。
“我只是……”他搜肠刮肚寻找好答案,“在研究东西。”
她抱起双臂,她手里拿着电话,“研究什么?”
内特看看那扇门,望向那女人,“我觉得这扇门不是真的。”他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听上去肯定很疯狂。不知道她会不会打电话叫奥斯卡,甚至报警。
但她只是点点头,“你说得对,确实不是真的。”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在楼下吗?”她问,“是你刮掉了十四号门把手的油漆?”
一切抵抗情绪烟消云散。“对,”他承认道,“是我。”他深吸一口气,“我在楼下找负责无线网络的人,看见那扇门挂着锁,就……就好奇了。”
她盯着内特。一个人能在眼神中倾注那么多指责,内特不禁大为惊讶。过了几秒钟,她说:“你是新来的。几周前搬进二十八号那位。”
“对,内特?塔克。”
她点点头,“曼迪说你也许会来找我。我是薇科。”
正是他想不起来的那个名字。
“你必须当心,”她说,“奥斯卡能容忍很多事情,但要是有谁乱搞这幢楼,他就会非常生气,”薇科说,“记住这一点,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你刚才说这扇门不是真的。”他又瞥了一眼二十三号。
“对,不是真的,”她说,“我说,你就别犯傻了,行吗?刮掉把手上的油漆实在太二了,到头来挨骂的多半是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薇科一撇嘴角,轻蔑地说,“我今晚会帮你设置好。”她“啪”的一声打开电话,手指在小键盘上舞动,“明天中午来一趟我那儿,我给你密码。”
“但这个——”
“别迟到。”电话“啪”的一声合上。她转过身,下楼消失了,剩下内特一个人坐在地上。
10
内特刚从地上站起来,就看见蒂姆抱着两袋杂货爬上前楼梯。“嘿,邻居,”蒂姆说,“怎么了?”
“呃,你知道的,”内特说,“就那样呗。”
蒂姆掏出钥匙,经过时朝二十三号挥挥手,“神秘消失的门把手还让你睡不着觉?”
“算是吧,”内特从门口走开,“新来的跟新来的说一句,咱们有不少怪邻居。”
“除了蓝发裸体狂和坐在走廊地上的小伙子?”
“唔,好吧,有道理。”
蒂姆举了举购物袋,“喝瓶啤酒?我刚去店里补了些给养。”“说起来,”内特答道,“我确实需要喝一瓶。”
“屋顶似乎可以上了,”蒂姆回身点点头,“过几分钟我带半打上去找你。”
内特走向屋顶。没错,字条和X磁贴都没了。希拉不知怎的无声无息地溜掉了,凉台此刻空无一人。他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
他在凉台上将两把椅子拖到一起,转动方向朝着西面,蒂姆带着他说过的六瓶啤酒出现。“希望你不介意喝淡啤,”他说,“我一直比较注意体重。我这个年纪肥起来快得很。”
“完全没问题。”内特根本想象不出蒂姆怎么可能肥起来,更别说快得很了。内特这辈子都没拥有过他那么好的体型。
两人碰碰酒瓶,坐进甲板躺椅。太阳穿过网布帐篷屋投下长长的影子。“知道吗?”蒂姆说,“我都不知道上次坐下喝着啤酒看落日是什么时候了。”
“这辈子总看过吧?”
年长的男人耸耸肩,“肯定。我是说,上高中的时候每个人都这么做过,对吧?”
“但你不记得了?”
蒂姆又耸耸肩,“一直很忙。”
太阳在世纪城附近的什么地方落入地平线。帐篷屋的网布把红色圆球切成十几个小块,每一个都在绽放光亮。
“所以,”内特说,“打算开始寻找自我?”
蒂姆眨了两次眼,咧嘴一笑,“对,我这辈子都在做差不多的事情,现在打算活出点新滋味。”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书。我在弗吉尼亚运营一家小型出版公司。”
内特点点头,“酷,有我读过的书吗?”
蒂姆微笑道:“读过也不可能记得。都是技术性的东西。课本、操作手册,诸如此类。”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靠这个挣了很多钱?”
“天,当然没有,”蒂姆说,“之所以有我一口饭吃,是因为大公司和几个政府部门雇我替他们印刷资料。能过日子,但肯定发不了大财。”
太阳挤进两幢大楼之间的缝隙。地平线红光闪耀。内特觉得他像在看炸弹爆炸的慢镜头。
他喝一小口啤酒,“那你为什么退出?”
蒂姆摇摇头,“我这么活了三十二年。有一天突然心想,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你在做的事情是自己希望做的吗?时间都去了哪儿,等等等等。三个星期以后,有人要买我的公司,开价比我心里的数字高一倍,于是我点头说行啊。”
“就这样?”
“就这样。”
几秒钟过去。“想念那种日子吗?”内特问。
蒂姆又摇摇头,“不太想念。每天上午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在办公室的阶段还没过完呢。”他喝完一瓶啤酒,把空瓶放回盒子里,“你呢,内特?是什么让你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走上凉台?”
内特傻笑两声,喝完他那瓶啤酒。“没什么。”
年长的男人拎起啤酒,两人各取一瓶,“没什么?”
内特边想边拧掉瓶盖,“一个人上高中念大学心想一辈子都会是这样的,但毕业以后的生活却完全是另一码事,等最后安顿下来,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这辈子究竟会怎么过,明白我的意思吧?”
蒂姆点点头,“明白。”
“唉,但我一直没看清楚我到底想做什么,”内特说,“眼看着朋友和同事一个个弄清楚,在这十年里纷纷成家立业买车买房。”
“但你没有?”
“没有。大学毕业后我换了四份工作。原以为只是二十来岁定不下心而已,等到了三十岁警钟敲响,一切都会变得清清楚楚,”他摇摇头,“我二〇一〇年就三十了,但还是不清楚这辈子要干什么。”
太阳随着这句话沉下地平线,橙色和红色的光束一条条地照亮天空。
“我可不会担心,”年长的男人说,“很多人活到老年才搞清楚他们都在干什么。我就是例子。”他举起酒瓶,两人又碰碰瓶子。
两人各喝一口酒。“你这番话反过来说呢,”蒂姆继续道,“是有成千上万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实际上却根本不擅长。他们投注全部精力去成为医生、信贷员等等,其实更适合走其他的什么职业路线。更不用说有些人最后被某个不喜欢的职业困住,但无法承担放弃这个职业的代价。我认识很多人,要是看清楚他们在做的事情并不是应该做的事情,他们早就变成百万富翁了。”
“例如你?”
蒂姆摇摇头,“不,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做了很多年。现在该做点别的事情了。”蒂姆耸耸肩,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扭头对内特说,“有一天等你遇到应该做的事情,咔嗒一声,所有东西就都对上了。在此之前,唉,一切都是个巨大的谜团。说起来……那是什么?”
内特扭头,循着蒂姆的视线,望向楼梯间门口的那一方红砖建筑物。“电梯的一部分,”他说,“存放线缆、马达和各种东西。”
“机房?”
“大概吧。”
“你确定?”
内特耸耸肩,“希拉说的,她说奥斯卡是这么说的。”
蒂姆皱起眉头,“对这个尺寸的楼房来说太大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她说是因为这幢楼太古老了,以前所有东西都造得比较大。没有小型化的概念。”
蒂姆又摇摇头。“不对,”他说,“我见过很多有电梯的老建筑,机房都没有这么大。”他顿了顿,“嗯,总之这个尺寸的楼房不会有。”
“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上次我看见这么大的机房,还是参观帝国大厦的时候。”
11
星期天内特睡了个懒觉——大懒觉。
他醒过来,在被单底下舒展身体。搬家抖松了蒲团上的床垫,过去这几周是他从小到大睡得最舒服的日子。不说别的,就为了这个搬家也值了。
今天很暖和,简直称得上炎热。他猜想这也是他睡得这么好的原因之一。
他又伸个懒腰,看看时钟。十二点二十分。今天他反正没什么大事。要是能在附近找到一家塔吉特或者沃尔玛就好了。他要给厨房买一盏新灯,或者——
明天中午来一趟我那儿,我给你密码。
“啊,该死。”他嘟囔道。
他闻闻腋窝,确定不洗澡也还过得去。他从书架上抓了件T恤,穿上昨天的牛仔裤。他走进卫生间,把高露洁抹在牙齿上,在嘴里胡乱刷了一会儿。不算太好,但除了迟到半小时之外,这次应该能留个比较好的印象。
他敲到第三下,薇科拉开门。尽管很热,但她穿着长袖正装衬衫,里面还有一件黑色T恤。她一言不发。
“啊,抱歉。”他说,“闹钟没响。”
她透过眼镜瞪了他几秒钟,然后推开门,自己走了回去。内特等薇科请他进去,但迟迟没有等到,于是跟了进去。
她的公寓和他那儿一样,也是工作室风格。厨房没有分隔墙,但基本格局看上去是一样的。他甚至看见厨台上也有蓝色和白色的方格瓷砖。窗户底下有一张蒙着毛毯的单人床,相当凌乱。房间里很凉,内特明白了她为何穿成那样。
薇科公寓的右边墙边是一张折叠桌,室外酒席承办人和旧货甩卖爱好者使用的那种折叠桌。桌上摆满电脑器件——也可能只是一台大电脑。所有东西似乎都用各种线缆连在一起。
椅子前方是三块平板显示屏,其中一块挂在长吊臂上。仿佛水下灯光表演的蓝色和银色的屏幕保护图案在屏幕上前后滚动。键盘看上去很陌生,他隔了半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个德佛札克键盘,比标准键盘的编排更高效和快速。桌上的塔式机箱旁摞着几台看似是黑色电话号码簿的东西,内特认出它们是旧式PS游戏机,随即在机身上看见了商标名。机箱旁摆着一组外接式硬盘驱动器。
她看见内特在打量这些东西,“有问题?”
“没,”他说,“就觉得很厉害。”
“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都是捡来的和二手买的。”
“看着都很新。”
“我买得比较值。人们会扔掉很多寿命未尽的东西。我要是买得起真正的电脑,大概只会有四分之一这么大吧。”
“肯定非常耗电。”
她呵呵一笑,“唔,在这儿算不上什么问题,对吧?”
“应该吧。”
她坐进椅子,点击鼠标。翻滚的屏保图案消失,屏幕上充满了视窗。“密码暂时是你的姓反过来拼。看见你的邮箱我就知道你叫什么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帮你换掉。”
“我能以后自己换吗?”
薇科耸耸肩,“全都是通过我设置的,我知道所有人的密码。我要是有兴趣,就能挖出来你使用的每一个邮箱地址和你下载什么样的A片,但我不感兴趣。”
“懂了。”
“那你要不要换密码?”
“能在最前面加上144吗?”
她点点头,“12的平方?不坏,容易记,放在最前面而不是最后面能稍微增加点安全性。”手指在键盘上舞动。舞姿奇异,内特意识到他还没见过别人使用德佛札克键盘。
“搞定,”她说,“一个月十块钱。不是非得每个月一号就拿到钱,但最好能在第一周给我。”
他掏出钱包,抽出孤零零的一张二十块。“有零钱吧?”
“没有,”她说,“这样吧,二十块给我,就当你交了前三个月的钱。”
划算倒是划算,但他还是心算了一会儿,看自己付不付得起。“呃,那好。”他说。
内特把钞票递过去,她抢过钞票,塞进衬衫口袋。“你可以走了,”她说,“回到房间里应该就能上网了。信号穿墙有时候不太稳定。要是碰到问题,你可以打开门,或者抱着笔记本进走廊。走廊里的信号一般比较强。”
内特点点头,“谢谢。”
“小事情。”
“那么,”他说,“薇科是什么的缩写?”
“问这个干什么?”
内特耸耸肩,“只是想讲点礼貌,搞好邻里关系。”
“玛拉维卡?维什瓦纳特。别尝试念,我听了只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