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事一(6)
“好吧,”他朝电脑点点头,“说正经的,你用电脑到底做什么?”
屏保重新亮起。“我在家做很多工作。我一半时间去办公室,他们允许我在家工作。”
“什么工作?”
薇科眯起眼睛,“数据录入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忍俊不禁。
“怎么了?”
“我就是做数据录入的,”内特说,“毫无意义的工作,而且不需要这样一台电脑。”
“我说过了,这台电脑没你想象中那么了不起,”她向后一靠,“你可以走了。”
他耸耸肩,摇头道,“感激不尽。”他转身离开,看见了他一直背对着的东西。
门口墙上有五个温度计。一个是老式的玻璃杆水银温度计。一个是刻度转盘式。一个是巴洛克风格的黄铜物件,指针绕着标度表盘转动。最大一个是四方形的白色塑料质地,有数字输出。最小一个也是数字式,尺寸如移动电话。他挨个看过去,确定读数都是同一个温度。
69[1]。
“说啊。”她说。
他扭头看她,“说什么?”
薇科朝墙壁点点头。她又抱起了双臂,“愚蠢的色情笑话,早说早完。”
“我只是想——”
“快说。要是能想出什么有创意的,我就给你加分。”
“说真的。我没想——”
“你属于那种会把数字六十九重复五遍的男人。别说你没往那方面想。你快说,说完就走。”
他把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笨拙地耸耸肩,“你……真的很喜欢六十九,是不是?”
“不,”她说,“很怪异,怎么看都不对劲。说真的,并不是我的选择。”
“什么意思?”
她在椅子里转动身子,朝整个房间挥挥手,“这儿永远是六十九度。我可以把暖炉开到最高,大夏天放热风,这儿是六十九度。我可以在一月打开所有窗户,冷气开到最大,这儿还是六十九度。”
内特看着满墙的温度计,“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这样。”
内特朝房门又走了一步,停下扭头看她,“昨天,”内特说,“你说二十三号那扇门不是真的。”
薇科摘下眼镜,用衬衫一角擦拭,“确实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儿住了两年,见过许多怪事。”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望向内特,露出笑容。一个坏兮兮的诡秘笑容。
“那么,十四号又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么多挂锁?”
“不知道,”她说,“实话实说,不知道。从我进来一直是这样。我看着那扇门刷了两次油漆,但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他隔着厚实的镜片凝视她的眼睛,“你试过打开它,对不对?”
她一撇嘴角,“奥斯卡暴跳如雷。我险些被赶出去。有一次我甚至跑到街面上,企图用手机镜头放大偷看那套公寓的窗户。窗户涂成黑色。”
“什么?”
“对,结结实实的黑色,每一英寸都是黑色。”
内特的视线穿过墙壁,望向那套神秘的公寓。他从温度计转向薇科的厨房,清清喉咙。“我装在厨房灯具上的灯泡放出黑光。”他说。
薇科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管我把什么灯泡装上灯具,放出的都是黑光。”
“你确定不是万圣节卖的那种灯泡?”
他点点头,“我已经换了四次。两次是我从以前住处带来的灯泡,两次是我在万斯超市买的。不管我怎么换,放出的都是黑光。我估计是电压问题,或者是电流什么的。”
薇科摇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黑光灯是一种特殊的灯泡。”
“你确定?”
“对。”
他耸耸肩,“但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她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说,“五号公寓住不长久,房客的租期一到就搬走,有几个连租期没到就跑了。”
内特点点头,“我搬进来那天正好有人搬走。叫克雷格?”
“卡尔。王八蛋欠我两个月的网费。走廊对面的房间从不出租,十六号。”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进去过几次。有一两次粉刷时夜间开门换气,但从不对外展示。”
“为什么不?”
“我问过比我早的房客,四号的奈特夫人。她在这儿住了二十五年。她搬进来后不久,有个女人在十六号自杀。一个想当演员的女人。在衣柜里上挂的。”
“上吊。”内特说。
“别当机灵鬼。”
“有个女人自杀,所以就再也不出租?说不过去。”
“是啊。”薇科说。她看着内特。他记得大学里腰上还没肥肉的时候经常被这么看。对方在打量他。她花了几秒钟端详他的脸,终于下定决心。
“想开开眼界吗?”
他勉强笑笑,“呃,难说,我见过很多非常奇怪的文身,不过你请便。”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是认真的。我可以让你看看这地方的另一桩怪事,但估计会害得你睡不着觉。”
两人对视片刻。
“好吧,”他说,“我要看。”
注 释
[1].华氏度,合20.56摄氏度。
12
薇科领着他走向后楼梯,两人爬下混凝土台阶,穿过防火门走进大楼后的小停车场。她挥动手臂,“你看见了什么?”
内特扫视一圈,“你要我看什么?”
“最好让你自己看出来。”
内特端详着楼后的停车场。铁丝围栏隔开了这幢楼和马路对面的另一幢楼。停车场的两个角生着两棵小树,树干顶破了混凝土地面的裂隙。地上有几道褪色的轮廓线,勾勒出红、蓝、黑色喷漆画的什么东西。
他望向大楼背面,这一面没有混凝土装饰物和装饰性的廊柱。一块煤渣砖顶着门,墙上是另一段防火扶梯,最底下一级离门口有几英尺。他顺着扶梯望向他的厨房和曼迪的工作室。“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要我看什么。”
薇科脱掉牛津衬衫扎在腰上,露出黑色T恤。“那好,”她说,“咱们到前面去。”
两人穿过大楼走回去,经过空置至今的五号房间和永远不管用的电梯。她领着内特走下前门廊,站在第一级台阶上,“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重点在哪儿。”
“你仔细看,”她说,“等你看见了,你会痛揍自己,骂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注意到。”
他耸耸肩,再次望向大楼。正面和背面同样是斑驳的红砖墙壁,只是正面有两块混凝土,前门左右有廊柱装饰。“消防梯的曲折方向不同,”他说,“是这样吗?”
“不,继续看。”
石头门楣上用黑体雕着“卡瓦奇”三个字,除此之外,内特什么也没看到。他眯起眼睛望向奥斯卡的窗口以上、希拉的窗口以下的那一方混凝土,上面没有字母或数字,只有一幅盾徽。他走向台阶,望向奠基石上的花体字母——他仍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数着窗户,用双手确定窗户是对齐的。他望向屋顶边缘,寻找滴水怪兽或天使雕像或其他也许被他漏掉的东西。又过了几分钟,他耸耸肩,“完全看不出。”
“走。”
“去哪儿?”
“过街。”她说,打开大门。
“为什么?”
“我说过了,最好让你自己看出来。”
“对,”他嘟囔道,“谁也无法向你形容母体是什么。”
她“扑哧”一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穿过肯莫尔大道,她领着内特走上另一幢楼的前台阶。这幢楼是这条路上比较明快的建筑物之一,深受西班牙风格影响,以前多半是谁家的小型宅邸,后来改建分割成公寓。他抬头望向自己那幢楼,“来这儿不会惹什么麻烦吧?”
“为什么?因为站在台阶上?要是有人问起,我们是在看自己的住处。”薇科朝马路对面打个手势,“现在呢?”
他望向公寓楼,又看看左右两侧的两幢大楼。北边那幢楼,也就是从他窗口俯视的那幢楼,大约是维多利亚风格,涂成亮蓝色和白色。南边那幢楼位于山坡的更高处,也是西班牙风格。再过去是一幢宽体红砖建筑,看起来和他们这幢楼也许是远亲。
“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他说。
“这幢楼的屋顶有什么?”
“这幢楼?”内特转身仰起头。有个带花箱的小阳台遮住了视线。他后退一步,但好几簇通向大楼的电线挡住了屋顶边缘。他能看见屋顶的橙红色瓦片,但其他就看不清了。“什么也看不见,”他说,“能给个提示吗,到底要……”
内特突然停下,扭头望向自己那幢楼。他又望向那幢半维多利亚式建筑,通向大楼的电缆和电话线呈扇形排开。他望向那幢比较大的红砖建筑,楼下的电线密如蛛网,电话线杆林立。
他穿过马路。薇科离他几步跟着他。他走到大门口,仰望卡瓦奇大楼。红砖和混凝土也瞪着他。
“没有电缆,”他说,“完全没有。”
薇科指着从电话线杆伸向屋顶的孤零零的线缆说,“太平洋贝尔和康卡斯特,”她说,“中间一根是电话线,绕着电话线走的是有线电视。”
内特还在仰望天空,“但其他的呢?”
“没有其他的了,”薇科说,“根本没有电线通进大楼。楼后和地下室也没有电表。大家不注意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付钱。别人没注意到是因为事情和他们没关系,”她朝大楼点点头,“我们没有接入洛杉矶电网。”
“那电从哪儿来?”
薇科耸耸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13
内特花了半个小时才回过神来。他坐在薇科的床头,盯着吊扇和吊扇上的三个灯泡。薇科打开一罐冰箱里的百事轻怡,喝了几大口,然后用没牌子的朗姆酒灌满。她把可乐罐递给内特,内特狠狠灌下一口。
“我明白,”她说,“去年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我拒绝承认了一个星期。”
“告诉过别人吗?”
“比方说?”
他又喝了一口加料的可乐,耸耸肩,“科学家,记者。谁知道,反正什么人呗。”
“我会被赶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
薇科又打开一罐百事轻怡,喝了一小口,“我刚看见的时候,就是拒绝承认的那一个星期,我试着告诉奥斯卡。他很生气,说我是犯傻。于是我努力想找到一个合乎理性的解释,但就是找不到。我回去找他,他训了我好一顿,说这公寓多么便宜,房东喜欢保持安静,你难道不喜欢吗?诸如此类。又说我要是企图闹出什么动静,引起混乱,他就会请我搬出去。当然,还要扣除押金。”
“所以你就什么也没做?”
“喂,”她说,“也许你靠数据录入一年能挣几百万,但信不信由你,我才刚过最低工资。随便有些人怎么想,最低工资等于贫困线。这地方是天赐的礼物。我才不犯傻冒险呢。”
“抱歉。”
“随便吧。”
“我靠数据录入一年挣不了一百万。”
“看得出。”
“税后只有七十万。”
“去你的。”她说,但嘴角微微上扬。她坐进桌前的办公椅,“我查建造者也查得很累,”她说,“奠基石你看见了吧?”
他点点头。
薇科拿着鼠标的手飞快地动了几下,咔嗒咔嗒点击。那块大理石的照片出现在一个显示器上。“WNA和PTK,”她说,“我猜PTK是P?T?卡瓦奇。”
“那是谁?”
“完全不清楚。这个名字哪儿都没有出现过。卡瓦奇是个马拉地[1]名字,一个印度人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洛杉矶应该很显眼,但我就是查不到。有个叫普拉蒂克?卡米尔卡的印度人在一八九八年阖家迁居洛杉矶,只有这个。我在十几个搜索引擎用各种变体查得累死了。设计师、建筑师、建造者、肯莫尔、洛杉矶,等等等等。”她耸耸肩。
“WNA呢?”
“同样毫无头绪。能查到几百万个结果,说是哪一个都有可能。”她又耸耸肩,“妈的,因为是上世纪初的事情,所以我猜测两个名字都是男人。当时建筑业没几个女人,但万事无绝对。”
内特望着照片里红砖下的奠基石。他喝一口百事轻怡,感觉朗姆酒渐渐舒缓了心跳。“你对屋顶的机房有什么了解吗?”
“怎么了?”
“我第一次看见就觉得太大。我隔壁的邻居蒂姆也同意。他说多半不是机房。”
“那会是什么呢?”
内特耸耸肩。“难住我了,”他望向薇科,“住了两年,你就没注意到屋顶有个庞然大物?”
“我不太上去,”薇科说,“不过我会加到清单里的。”
“你有个清单?”
“我当然有个清单,”她喝一口饮料,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能让我看看你的厨房灯光吗?”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内特的厨房里。薇科合上百叶窗,抓起斯普林特公司[2]的账单,在灯泡下前后摆动信封。昏暗的厨房里,纸张发出怪异的辉光。
她伸手关掉黑光灯,“相当酷。”
“酷只是一个方面。”
“你确定用的不是普通黑光灯灯泡?”
“百分之百。”
薇科看着他,“说起来,”她说,“我们两个人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风险比较小。”
“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想找个时间在楼里四处闻一闻?”
内特诧异道:“闻一闻?”
“你懂的,调查一下,”薇科说,“但不弄出太大动静。”
“我知道‘闻一闻’是什么意思,只是没见过有谁真会用这个词,”他微笑道,“所以咱们这是要演《史酷比》了?是等一等弗雷德和戴芬还是咱们这就蹑手蹑脚走起来?”
“我说,我只是觉得——”
“我好像有件橙色汗衫放在哪儿。你演威尔玛挺像的。”
“闭嘴。”
“别生气嘛。大家长大了都觉得威尔玛挺火辣的。”
“你要是不肯去,也不需要这么满嘴屁——”
“我加入,”他说,“抱歉。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
“真的?”
“绝对。”
“要是奥斯卡发现了,他会暴跳如雷,”她说,“有可能赶我们出去。”
“前提是他能发现。两个人行动的意思就是有一个人把风。”
“你认为值得吗?”
他抬头看着灯泡,想着大楼没有电缆,十四号公寓门上的挂锁,想着地下室装饰华美的双开门,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内特说,“完全值得。”
注 释
[1].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的主要语言。
[2].美国电信运营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