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漫步·马德里·痴情之困(1)
异域风光,带来了新的麻醉剂,隔离了那些年的不堪回首。只是,面对那纯洁无瑕的脉脉凝视,心再也找不到跳动的轨迹。
【寂寞是突来的细雨】
1967年,洋溢着激情、奔放着热烈的西班牙,成为三毛苦旅的新站点。地中海的温柔轻风迎来了从台北远道而来的苦行女,比利牛斯山的高云薄雾接纳了追寻爱之奥义的痴情人。
破碎的梦、断裂的情、逝去的人,无论曾经多么执拗、痴迷和难以割舍,最终都因时间的流动而淡去。
然而,西班牙对三毛来说,还有另一番含义——那有一个令她痴醉的人,那人便是毕加索。
早在13岁的懵懂年华,三毛便深深地爱上了77岁的毕加索。毕加索的女人形体画,是让三毛彻底沦陷的渊源,她觉得只有他是最懂美亦最能重塑美的人。故而,三毛盼着自己迅速长大,梦想成为毕加索的另一个情人。因为做毕加索的情人,是何等幸福。
人之爱旅中,既有触手可及的现实之爱,亦有遥不可及的虚幻之爱。前者给人最真切的温暖,后者给人最麻痹的快慰。
三毛曾听过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旋律优美,如同在那幽凉的花园中饮啜一杯醇香的咖啡,伴着茉莉的清香、玫瑰的妖艳、雏菊的柔媚,在一位英俊潇洒的吉他手的弹奏下升腾,天马行空,放逐所有愤懑与不快。
这痴梦在三毛眼中如此玄幻、缥缈、罪恶而又真实可畏。
她眷恋毕加索的柔情和才气,并坚信他能让他的女人幸福。
梦旅与苦旅,是三毛人生行迹中的两道风景。一个让其执迷不悟,一个让其浴火重生。梦旅如花环紧箍在三毛的发际,揉出一个微醺的少女幻想;苦旅如锁链套在三毛的周身,塑出了一尊虔诚的修女雕像。
满怀追逐虚妄无根的恋人之梦的三毛,却在毕加索去世之际到达西班牙,由此这个梦便被永久地封存和埋葬。
不过,西班牙也并非只有毕加索,还有歌剧、斗牛、佛朗明哥……那如童话仙境般的奶油色房子,那令人垂涎三尺的紫色葡萄园,那热烈高亢的动感西班牙舞……让三毛慢悠悠地合上双目,静谧、舒逸、陶然于其中。
西班牙这一站让三毛行得着实辛苦,若无舒凡的绝情,三毛断不会离家行至这陌生之地。
这是三毛首次离家远走,带着阳明山留给她的伤,步履艰难地闯入异乡,呼吸异地之气,感受异地之情,往来异地之人。
三毛独自来到了马德里的文哲学院后,满眼陌生、满脸迷惘的她,住进一个乱哄哄的女生宿舍,就像一只迷路的蝴蝶拐进一个嘈杂的蜂窝。
女生宿舍,像张开的魔网吞噬了三毛的全部。初到异地,她自然懂得谦虚礼让,始终以温和之态待人,只求换回几颗坦诚之心。然而,三毛的和煦笑容却让室友视其为懦弱、可欺和愚蠢。顿时,人之丑态瞬间暴露。豺狼般的室友开始抢穿三毛的衣服,动作自然得像要回自己的东西那般。久而久之,宿舍内36个女孩将三毛当作一个任意指使的乖宝宝,甚至视其为脆弱、木偶样的傻瓜。闲来无事,便有人戏弄这位善弱的异客。
忍让,虽是境界之美,却也是无奈之举,更是祸端之源。
对有礼之人,忍让是美德,是谦虚的标签;对无礼之人,忍让便成了妥协和逆来顺受的代称。
因本性使然,与人无争的三毛并不愿与室友激化矛盾,所以尽力回避冲突,但这隐忍之痛、之羞、之厌却如刺在裙角的苍耳,让其心生厌恶。终有一日,三毛怒然说道: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到尊重。一个蛮横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一个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三毛的隐忍,终在惊醒后化成了强势,她拿出了藏于面具下的冷眼冷笑,摇身变成了那个世界的侠女。
三毛尽管身在马德里,可心的一大半却仍在阳明山,那段与舒凡相恋相伴的甜蜜岁月,那个给自己欢乐与痛楚的男人,都已成难消的烙印,刻在她的心魂之上。远离伤心地之后,三毛忽觉自己更加思念那绝情之人,因而还会给他写信,寄出绵绵思念之情,意欲挽回这让人不舍的爱恋,但得之回信却是那么简短、冰冷、乏善。舒凡曾说他们不必再保持联系,即使三毛写信他也不会回复。
举世皆言男人长情而乱情,女人专情亦绝情。在舒凡身上,“绝情”二字却如此醒目刺眼。或许,他爱三毛爱得太含蓄,含蓄得就像落在桌上的一滴清水,一擦便了然无痕。而三毛的爱,却是一滴荤油,让桌面沾染上一层斑白。
要么全力去爱,要么全身而退,这便是三毛的爱旅法则。
她虽一爱不可收拾,但痛入骨髓时,也能挥刀自剜,挖去失恋的毒瘤,割掉回忆的脓疮。
三毛迷茫于舒凡的决绝,但这种种怨念最终枯萎在现实阳光的暴晒下,成了三毛心灵角落暗藏的废品。
【邂逅在葡萄青涩时】
被寂寞绞杀的三毛,以给家人写信排遣抑郁,流于信纸的便是她所学的各门课程——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以及有关神学的科目。至此,三毛的世界终得开阔,那青涩的花季于暴雨下猝然谢幕,感伤、蹉跎、彷徨,都化作成熟季节的彩云。
马德里赠予三毛别样的生活情怀:咖啡馆的小坐轻饮,搭车旅行的随遇而安,歌剧院的魅影狐音,都让她多次迷醉。
游际于此的三毛褪去了昔日的纯、痴和闭,开始厌恶曾经苍白的生命以及弱不禁风的躯壳。她不想让生活失掉色彩,而是要充满音乐的旋律,结交更多朋友,体味与不同生命交流的滋味。
那时日,三毛自认为放荡不羁,常和不同的西班牙男孩约会,或是手牵手去电影院,或肩并肩参加舞会,但皆是点到为止,并无深入发展。
尽管异性伴其左右,然而三毛却冰封了那颗爱恋之心,变得充满防御和猜疑,如同披上抵抗爱之魔力的铠甲,冷冰冰地周旋在追求者之中。
当爱变得具有免疫力时,一个女人虽不再受伤,却也难得幸福。
虽然三毛的追求者甚众,但真正为之动情者却是一个日本男孩。他纯净、平和、善解人意,且家境丰厚,拥有一个生意兴隆的豪华餐馆。对三毛,日本男孩出手阔绰,礼物不断试图获取其芳心。对此,已过懵懂年纪的三毛只接收些小礼物,贵重之品则微笑拒绝,直至日本男孩开着新车向其求婚。
当旁人都觉得日本男孩会带给三毛幸福时,她却将这份宠爱隔绝,如同拒绝一块甜腻的蛋糕般干脆。面对日本男孩的赤诚,她最终选择逃避。
郊外的树林中,日本男孩诚惶诚恐地解释并道歉,自责鲁莽给三毛带来的惊乱。然而三毛却只能以泪默对——她已忘记了恋爱的滋味。最终,两人怆然挥别,日本男孩遗落了一份远洋之爱,而三毛则错过了一个爱其至深的心。
真爱,是三毛究其一生的追寻,不是那刻骨的单相思之苦,亦非那窘迫的“围追堵截”。三毛所求者,只是安稳、平静、舒和的“彼此皆有情”。就在她因爱而愁离之际,另一个男人闯入她的世界,惊起一阵水波、叶落和风吼雨啸。
一个歌声响彻街巷的圣诞之夜,三毛在父亲的朋友家中邂逅了一个西班牙男孩Jose,他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三毛在推门之际撞见他时,顿被这迷人的样貌电击了心扉。霎时间,三毛不由得感叹:如果能做他的妻子,虚荣心亦能满足了。
幸而,在那冲动退却后,Jose18岁的年纪让三毛顿觉可笑:心已疲惫的她会恋上如此幼嫩的男孩吗?
爱的悲剧和尴尬在于,双知双觉少有,一厢情愿常在。
三毛虽为Jose的英俊暂时动容,却不曾想到这男孩已将一个铭记终生的形象印刻脑际:乌黑的长发,明媚的眼眸,款款而动的做派,雅致不俗的气韵……尤为深刻的,便是三毛那荡涤着幽深水色的瞳仁,那凄迷闪烁的粼光,顿让Jose得了一场爱之曲的宿醉。
Jose与三毛的邂逅,像一艘首航的爱之帆船搁浅在一个风景妖娆的绿岛,船长既迷失了航向,亦不愿收锚续行。那船便是Jose,那岛便是三毛。
节日过后,圣诞老人乘鹿车疾驰而去,但三毛却开始了与Jose的交往:打棒球,打雪仗,逛旧货市场。因Jose尚在念书,难免囊中羞涩,故而没什么贵重礼品可以送给三毛。
徘徊在他们之间的,就只剩下交流。
爱屋及乌,Jose因三毛而痴迷于东方的神秘,曾眼含稚气地问:中国女孩是否都如她那般美貌,三毛笑说比她美丽者甚多,自己只是芸芸众生罢了。然而痴情憨直的Jose却不能理解,因为在他眼中,三毛便是最美,她像那海边吹笛的仙女,迷惑了这只来自西班牙的寻爱小船。
这个在最纯粹年岁爱上三毛的男孩,用简单朴素的表达方式,歌颂了一曲弥足珍贵的轻吟。常言: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纯情、长情、狂情的Jose,把三毛雕琢成他那个世界的女神:高大,美丽,独一无二。他是三毛苦旅的忠实旅伴,亦是她寻爱之路的坚定随从。从Jose进入三毛的世界之后,他便一直存在,或以肉身陪同,或以灵魂守护,从未离开。
与三毛朝夕相伴成为Jose的夙愿,每逢见到三毛,他便升腾起甜蜜温馨的快慰与幸福。三毛曾给Jose赠名为“和曦”,但终因“曦”字难写而替换成“荷西”,不过这也恰符合了Jose的发音。同时,三毛的英文名Echo亦成为荷西的专属,从他口中呼出千百遍,直至一生。
从此,“荷西”这个名字便成为终生追随“三毛”的符号。三毛在,荷西便在,随着三毛传奇的延伸,“荷西”亦由那个西班牙少年,逐渐变成专情男子的标签。他与三毛的恋爱之旅,亦成为一段唯美且引人回味的浪漫写真。
【流泪的法国帽】
马德里之名的来历,据说是在7世纪时,穆斯林征服伊比利半岛,将这座城市改为“梅里特”(Maylit),由阿拉伯文中的“Mayla”与伊比利拉丁语中指代“地方”的后缀“it”组合而成。而Mayla的意思指如同“森林”或“生命赠与者”的水。
马德里于三毛来说,便是走入爱的森林,得到赐予生命的水。或许当时她尚未意识到,但六年之后,她的生命便得到了爱情的滋养,那精神花园的青树,也变得郁郁葱葱。
某天,三毛读书于宿舍中,忽听同学叫她,说“表弟”来看她了。起初,三毛十分困惑,不明白这“表弟”从何而来。当她走到阳台上才瞥见荷西抱着几本书站在楼下:一顶泛着青涩的法国帽扣在脑袋上。三毛满心狐疑地下楼,问荷西为何到此,荷西则讪然地表示自己是逃课过来的,想约三毛去看电影。旋即,他低头掏出十四枚西币,羞涩地等待三毛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