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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精神病手记

1.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发生之前,我是一名靠卖唱为生的歌手,命运给了我一条通往偶像之路的光明前景,可我却在冻肉厂第九号流水线上工作,日复一日,包装着乏善可陈的冻肉。

我有时候会回想起那个事故,幻想一切不曾发生……

事故是关于一个下水道,堵塞的下水道。

那是2009年6月17日的事情。

我刚从酒吧收工回家,打开房门,发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我沿着气息寻找,看见洗脸池中蓄着一池浑水,浑水冒着气泡,“咕嘟,咕嘟”。黑色的丝状物从底部涌出,洗脸池被堵住了。

当时正是午夜,修管道的师傅已经下班,为避免秽物污染我的房间,我只好戴上手套,自己伸手去掏。我掏上来一只蓝色发卡、一把栗色的长发、一个没用过的卫生棉条,棉条吸足了水,膨胀着,看起来非常新鲜。

我的心咯噔一跳。

这是一间单身公寓,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别人居住。而我是个男人,身高180厘米,有着健壮的肱二头肌与肱三头肌,不留长发。另外,我没有女友。这意味着,这间房子曾被一个女人入侵过!

我用手捻起那把头发,洗发水的味道扑鼻而来。是廉价的香味,但并不讨厌。我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一个女性形象:面容娇美,皮肤雪白,握着青丝……不得不说,这形象让我有一点儿亢奋。

我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脑海中突兀冒出一个名字。

乔廿四!

亢奋顿时变成了沮丧。

乔廿四不是我的女友,他是个画画儿的,男的,窝囊地住在地下通道里。我之所以想起他,是因为我们曾同住过一段时间,他有我住处的钥匙。因分担不起房租,他去年搬走了,花光最后一千块钱请我吃了一顿好的,然后住进了地下通道。白天,他在通道里画画,晚上他在通道里过夜。偶尔有爱听故事的文艺女青年会和他好,乔廿四不委屈她们,便带她们来我这。鉴于他并没有打扰到我的生活,临走时还会帮我打扫房间,这一年来我都没有拒绝。

说实话,肯和一个住在地下通道里的艺术家在一起的姑娘,都是好姑娘。我喜欢好姑娘,愿意让她们躺在干净的床上享受鱼水之欢。

这会不会是他带来的女人干的?

我看了看那撮头发,发香再次扑鼻而来,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儿恼怒。

2.

我去找乔廿四。

一见面,就朝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我说:“乔廿四!你干完事儿,也不知道处理后手?”

乔廿四捂着屁股转过身,单纯的眼神让我为方才的暴行感到后悔。

“怎么了?”他问。

“你是不是带姑娘来我家了?”

“没有!”

“真的?”

“真的!”

他赌咒发誓,头摇得像一棵白杨树。他表示自己很久没有姑娘了。郑重的样子不像说谎。我满腹狐疑,蹲在地上掏了根烟。如果不是乔廿四带来的姑娘,还会是谁?我并没有其他朋友。乔廿四见我这样,也掏了根烟,半晌吐出一个烟圈。

“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这样的……”我尽数相告。

如果你家的下水道里出现一个蓝色发卡,一把长发,以及一个卫生棉条,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家有个女人!”乔廿四摁掉手中的烟,试图分析。“你女朋友?”

“没有。”

“前女友?”

“也没有。”

“你妈?”

“不!”我摇头。

“你的女粉丝?”

我一下子愣住。

在乔廿四吐出“女粉丝”这三个字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一名吉他手,在各大酒吧里驻唱,按理说我应该会有女粉丝的,但我没有注意。因为我从小就认定我会成为偶像,所以我把一切的精力都放在了演唱上。在台上,我脑海里全是歌中的情感和内容,没有观众,那时候就好像和这个世界隔离了,有一种旁观的快乐。

“是的!”乔廿四的话提醒了我,“说不定潜入我家的,就是一个疯狂的女粉丝!她跟踪我,爱慕我,想悄无声息地融入我的生活。”

“没错!”乔廿四也兴奋起来。

我们像掌握了真理一样快乐。我请他吃饭。席间,他告诉我,他打算离开这座城市。

“恋爱了!决定回老家发展。”乔廿四说着,递给我一张照片,“她长得像小龙女!”

我接过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有着一头紫绿色的卷发,烟熏妆。

如果非要承认乔廿四是客观的,那么这是个杀马特式的小龙女。

我赞许地将照片还给他:“你俩很般配!”

乔廿四露出笑容,满脸都是幸福。

他找到了爱情,很庆幸与栗色长发的姑娘无关。

之后,我没再见过他。

3.

回到住处,我重复着吉他手的生活,可怪事仍在继续。

第一天,我的冰箱里少了一只苹果。

第二天,我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个胸罩。

第三天,洗衣桶里的脏衣服被洗净,挂在了阳台上。

第四天,我确定我的房间里藏着一个人。

如果你像我一样,生活里除了音乐,而没有其他波澜,你就不会对这个莫名的闯入事件持有什么不好的态度。我不急着找出她,甚至还有点儿小欣喜。

为了让一切显得自然,我开始尝试告诉她我知道她的存在,比如我会在早晨起床后多准备一份早餐,会在卫生间里放一些女性用品,新买了拖鞋和牙刷。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游戏,渐渐开始配合,帮我洗衣服,帮我整理床铺。我工作回家,会看到餐桌上放着细致的点心。

那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全是她,梦境里也全是她,我会刻意打开橱门或者衣柜,期待不经意的碰面。然而,她谨小慎微地隐藏着自己,并没有出现。

她在哪里?为什么老躲着我?

我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不记得轮回几次。

直到一场瓢泼大雨,我在房间里发现了水渍,水渍通往我的卧室,停在我的衣橱前为止。

是她!?

我的心脏以每秒180下的速度跳动。

我走到衣橱前,深呼吸,拉开把手。

我看见了她!

她的模样比我想象中还美好,不是那种你一看就想和她上床的美好,而是那种你想牵着她的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唱歌,间或用指尖拂过她的脸颊、脖颈、肚皮,是那种能让人流出感动泪水的美好。

我几乎哭泣了,我和她打招呼,我说:“嗨,我叫易可!”

她说:“嗨,我叫小可!”

沉默片刻。

我问:“你是我的女粉丝吗?”

4.

小可说她不是我的女粉丝,她只是因生活窘困,偷偷寄居在我的住所里。至于为什么窘困,又为什么能在我的住所里进出自如,小可不肯讲,我也没再追问。我给她配了一把钥匙,教她唱《天空之城》,并为她写歌。

那段日子很好,我们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牵着手去公园晒太阳。我们躺在草地,用指尖拂过对方的脸颊、肚皮。我还喜欢挠她的痒痒,她刻意憋着,到最后发出抑制不住的咯咯笑声,如阳光雨露。

我敢肯定没有人的生活能比这更好了,我们像从小就认识,那么有默契,又像每天都是初次见面,充满了新鲜感和澎湃的激情。

我把这一切写进信里告诉乔廿四,乔廿四热情洋溢地给我回信。

直到有一次,我在床上吻她,吻到深处,她红了脸,拽着我的手说:“易可,我们做爱吧!”

我的心脏怦怦跳着,起身去超市,买了一只避孕套。

我还记得我那天买的是草莓味的避孕套,它被包装成棒棒糖形状,看起来纯洁又可爱。我揣摩小可会喜欢它,一路上兴致勃勃。

我幻想着她的样子。

我的第一次会是怎么样的?

我和所有男人一样好奇。

可回到家,我却发现我的小可不见了!

床铺上有她躺过的痕迹,她的人却杳无踪影。我喊她的名字,没有回答。我打开橱子、柜子,甚至是鞋盒,也没有找到她。

整个晚上我都捧着避孕套,呆坐在床沿上等她。

可她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我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不眠不休,直到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你该出门去找找。

是的,我抓起一件衣服,跑出了房门。

阳光刺得人头晕目眩,我一边跑,一边呼唤她的名字。我跑了三条马路,晕倒在地。

人们将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病得很厉害。

5.

“你叫什么?”

“易可。”

“你要找的姑娘?”

“小可。”

“你有什么朋友吗?”

“有,乔廿四。”

我醒来后,一个穿白大褂的妇女坐在我的对面,她笑容可掬地提了一连串问题。她告诉我,她也许可以帮我找到小可,但前提是我要告诉她我的故事。我一气呵成地讲完了上面那番故事。她听罢,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据我所知,户籍信息里并没有小可这个人。”她说。

“也许是假名字!”

“除了你,还有谁见过她?”

“没有人!”

“那你怎么证明小可真的存在?”

“嗯?”我诧异于这个古怪的想法。

她赶忙解释:“你知道,我得确保你说的是真的!有些病人喜欢开玩笑。”

“额……找乔廿四。”

“乔廿四见过小可?”

“不,我拍过小可的照片邮寄给他!”

“他在哪儿?”

“叶城,烟花巷37号!”

医生在电脑上噼噼啪啪敲了一阵,抬起头对我说:“这个地址并不存在!”

不论是在搜索引擎,还是在谷歌地图,都没有这个地址。我凑到医生的桌前,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可我明明寄过信件给他,我还收到过他的回信……这怎么解释呢?医生微笑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醒悟。她的桌子上放着一面镜子,她把它拿起来,对着我。

镜子里呈现出一个头发长长、邋遢又憔悴的女人。

“这是谁?”我惊恐地指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医生又微笑着递给了我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写着一排诡异的字:

“姓名:乔可;性别:女;年龄:32……”

医生说,镜子里的人是她,而她就是你。

6.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乔廿四,没有易可,没有小可,没有拥有爱情的画家,没有追逐理想的吉他手,没有完美的神秘女性。

有的只是一个在冻肉厂九号流水线上工作的女工,她的名字叫乔可。

而她就是我!

医生对我进行了为期半年的治疗,她让我每天对着镜子告诉自己是谁。我试图反抗,比如寻找乔廿四或者弹吉他,可我发现我找不到乔廿四,我也无法再弹吉他。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旋律与指法,但不知道为什么,手指一碰琴弦,就钻心地疼。

医生说:“你看,我告诉过你,你根本不会。”

我感到痛苦。

我被困在病房里,病号服里,困在了这个世界强加给我的身份里。我尖叫,逃窜,对医生发脾气。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渐渐地,我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我找到了另一个看待世界的角度,在这个角度里谁都和我一样!

你,你,还有你。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所经历、所憧憬的一切,不是一场妄想?你们怎么知道你们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终于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像我一样可笑,像我一样应当对过往羞于启齿。

我怎么会认识画家?怎么会是吉他手?怎么会拥有一个年轻的神秘女性?

我就此找到了新的平衡,痛苦淡却下来,很快病愈出院,重返工作岗位,再次成为冻肉厂九号流水线上一名光荣的女工。

这工作看起来乏善可陈,但并非没有意义,所有的冻肉被切割成一样的形状,包装进一样的盒子里,送往世界各地,你知道大多数人都需要它,也许它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你的餐桌上。

我适应得很好,尽管偶尔几次忍不住遐想,但医生告诉我没关系。这个世界会重复着你该有的身份,而你心中那个自己终究会慢慢淡去,淡到回想起来都觉得荒唐,淡到了无痕迹。

我给医生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

妙手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