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2)
我就这样跟着刀疤开始走街串巷的生活。起初刀疤只告诉我他是做产品销售的,我并不了解他卖什么产品,后来我才知道,他卖的产品是一种极隐私的女性用品,让那些有“过去”或“失足”的女性恢复身体的完整性。刀疤觉得我的加盟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意,因为我是个女人,是个最有力量的现身说法者。
我们白天在网上发布销售消息,夜里进行推销,刀疤喜欢拿我做材料。我不喜欢刀疤扯谎,私下里多次提出抗议,刀疤却说成熟的人应该为了目标卑贱一点。
我说:“这样有悖道德。”
刀疤说:“恰恰相反,我们干的是一件极有道德的事。”
他认为,我们的产品给千千万万的女性同胞带去了幸福与完整感,让她们不再自卑,让她们与男人平起平坐。我对这套说辞不以为然,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电子邮箱里收到顾客的感谢信,声泪俱下地感谢我们给她带去的新婚之礼,让她丈夫对她倍感珍惜。
从那时起,我也开始了我的扯谎之旅。我跟来买产品的女性娓娓道着我的故事。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刀疤在一旁看我,表情里说不出是赞许还是惊叹,或者两者都有。总之,三个月后,我的银行存款从原来的三位数奔到了五位数,我抱着刀疤的脖子,亲了又亲。
刀疤说:“你怎么像狗一样,舔得我一脸唾沫!”
我笑起来,刀疤又说:“跟我去青海吧,挣大钱!”
3.
刀疤认为去青海收购冬虫夏草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因为虫草的价格已经跌到了谷底,随时可能回升,而且他认识几个药商,自己也曾经干过这行。我问刀疤我要帮什么忙,刀疤摆摆手说:“咱们‘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帮不了忙也要一起挣钱。”
我听了这话,感动得拼命点头。
到了青海,刀疤想领我去青海湖边骑马,可我的高原反应着实厉害,下不了床,于是刀疤撇下我去虫草基地收购虫草,我则住在刚察县的一个家庭旅馆里。刀疤让我在那等他,还可以逛逛青海湖。
他一个月后回来了。
家庭旅馆的老板是个藏族小伙,叫扎西岗瓦,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问我来自哪里,我说南方。他说:“你见过海吗?”
我说:“见过!”
他羡慕地看着我,半晌笑起来。他说等他攒够了钱,也要去南方看海,到时候来找我。
我望着他纯净的眸子忽然有一点儿沮丧,多么简单的梦想啊!
不到一个月,刀疤就带着十公斤虫草财大气粗地回来了。他说2000根一千克的虫草,收购价格只要两万来块。我兴奋地问刀疤能卖多少钱?刀疤笑而不语。
我们边走边玩,打道回府。
到家后,刀疤问我:“你会加工虫草吗?”
我说:“不会。”
他说:“你得学学。”
说罢,刀疤就从厨房拿出一把小刀,他把虫草切成两半,又从工具箱里拿出很多模具。他吩咐我拿一点儿面粉,然后熟络地把面粉、颜料以及水混和好,倒进模具里。这样做了十来个,他又让我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烤。烤出来后,刀疤打开模具,我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冬虫夏草。我忽然意识到刀疤要做什么,他想把真的虫草和面粉虫草合二为一,这样一只虫草能卖两只的价格。
我说:“刀疤你好恶心。”
刀疤白了我一眼:“我再恶心也不至于告诉别人,我的虫草经过公安机关的检测啊!”
我脸红起来,刀疤继续说:“何况我们有一半的虫草是真的,用的还是食用色素!”
那次出货,刀疤分给我二十万块,我不知道他自己拿了多少,想来有很多。因为一向吝啬的他竟然邀请我去北京玩。他带我爬长城,逛故宫,看我的眼神也莫名地温柔。我们喝豆汁儿配焦圈时,我被豆汁儿的酸骚味儿惊得满脸扭曲,他却忽然说:“程珊珊我很喜欢你。”
说完立马单膝跪地,掏出一枚钻戒,企图向我求婚。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被求婚,也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求婚。在那样一个小餐馆里,我被豆汁折磨得作呕,而他一边嚼着焦圈,一边拿着钻戒,希望我嫁给他。
“程珊珊,我年纪不小了,你也到了嫁人的时候。我觉得咱俩相处挺好。”店里的人开始起哄,他继续说,“在异乡不容易,我挣了点儿钱,足够照顾你。”
我脑子一片空白,赶紧拉着他往外跑。
那天的结果是我拒绝了刀疤,而后陪他在三里屯一家酒吧喝到天亮,他跟我倒了大半夜的苦水,诸如幼年丧父,母亲改嫁,诸如半生飘零没有枕边人……他边说边哭,后来竟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摸着他的头发,那种感觉真好。
彼此有个依靠!
其实在面对刀疤求婚时我心动了,我脑海里闪现过很多我们相濡以沫,相互照料,相敬如宾的场景。但就在我企图脱口而出说“让我想想”时,我发现了少年时代的二马,他正躺在我心灵深处的红色蚊帐里向外窥探。他说:“程珊珊,你怎么能这样!”
我吃惊地发现我正在背叛我最初的爱情。我是个纯洁、执着、勇敢的人,怎能容许自己这么做?于是,我掠过刀疤失望的眼睛,看向那烟雨飘摇的南方!
我对刀疤说:“不!”
那次之后,刀疤就告别我去了青海。他说再挣一笔钱,就隐退江湖娶妻生子。而我则返回大连的住处继续画画。尽管我知道自己的画卖不出去,但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有时画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最初想要证明什么。
刀疤偶尔发来短信,有时调侃,间或鼓励。他说:“亲爱的珊珊,凡·高的画生前也没卖出去过,所以你不要气馁……”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顶好的人儿!
我们的联系日渐稀少,偶尔几通电话却聊得很长,最后一通是在四月十四日的早晨六点。他告诉我玉树地震,天边红红的,大地轻轻晃动。我问他震得厉不厉害,他说不厉害。
他还说:“你从没见过地震,不跟着我来看看可惜了。”
那时候周围一片静默,灵魂于大地的彼岸飘摇,刀疤在电话里和我描述那个尚不足以把人们从梦中唤醒的地震,以及虫草、收成、转基因食品,甚至非洲难民。
我问刀疤:“你怎么有这么多话说?”
刀疤答:“因为电话那头的人是你啊。”
后来手机没电了,我就重新进入梦乡。中午起来的时候,电视里播着玉树地震的消息,那座只有虫草商人知道的小城一夜惊人。
不过新闻里的地震不是刀疤描述的那场,而是早晨七点四十九分的第二次,里氏七点一级大地震!
我连忙拨刀疤的手机,却已无法接通。我想起小时候老人们常说的谚语,小震一闹大震到。我拍着我的脑袋,我说:“程珊珊你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从那时起,刀疤再没出现过。我拨他的电话,拨得五个指头肿起来,也没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去玉树找他,只看见那些尸体面容模糊,衣裳不整。
我还曾在一处倒下的墙边瞥见过几根虫草,我当时兴奋地大喊,我说:“刀疤,刀疤,是你吗?”
旁边的人们见状过来帮忙,挖了很久,却发现那一堆烂砖瓦下空空如也,他们拍着我的肩,一个一个地散去。
刀疤就这样失踪了。
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段时间我揣着他的照片在玉树这座悲情的小城里四处寻问。
人们听着我的叙述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告诉我,这个左脸带疤的男人,兴许是不在了,兴许是去了天堂。我应该节哀顺变。
我喃喃自语:我应该节哀顺变。
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
2010年7月23日,我带着那些于墙角下找到的虫草去了刀疤的故乡,他想家,我带他回去看看。我见到了那匹传说中叫嘎力巴的马,可惜它没有健硕的肌肉,没有漂亮的眼睛,也没有闪电的速度。它老了,走起路来满是颓丧。我还找到了那个叫赛罕的姑娘,牵着两个孩子,丰乳肥臀。
我问我怀里的虫草:“你看见他们高兴吗?”
虫草沉默不语,严肃而端庄。
我说:“你不要一本正经!”
它好像点了点头。
我凭借故人之言去重塑这座草原的曾经,却在宽广寂寥的远方看见了我的故乡。那座潮湿、柔软、骨子里带着虚弱情调的南方故乡!
我流着眼泪去想象她的变迁,却不得不承认我脆弱得不愿再等什么凯旋。
我要回家。
手里的虫草落在地上,就像刀疤对我说:“程珊珊,放下。”
如果再也无法参与你热爱的人的生活,凯旋还有什么意义?当刀疤变成一堆虫草后我终于悟透。而我,开始鼓起勇气承认自己不是个画家,在被梦想俘虏了那么多年以后!
夕阳西下,我背起行囊,俯下身子轻吻大地。
我说:“刀疤,再见!”
“我爱你。”
南下的火车里反复放着一首歌,是李志的《米店》。
歌里是这么唱的: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寻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
把眼光停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