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1)
1.
“幸福的秘诀是自由,自由的秘诀是勇气。”
若干年前的某堂历史课上,我第一次听老师说起这句话。当时老师在讲台上讲古希腊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老师说:“修昔底德写了一部很著名的著作叫《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你们得把这部著作的名字抄在本子上。”
我听罢提起笔,却鬼使神差地于落笔处画了组鸡蛋。同桌二马赞叹我画的鸡蛋逼真,有达·芬奇风骨,我深信不疑,并由此迷上美术,开始憧憬若干年后能效仿达·芬奇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而举世闻名。从那时起,我每天上课都钻研鸡蛋以及相关物件的画法,逐渐把《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之类的教科书问题抛到脑后,更无兴趣知道“修昔底德”或“阿基米德”是个什么学家。
二马说,单凭这点就能看出我日后必成为文艺女青年。他说这句话时正对着菜谱研究咖喱鸡丁的做法,而我正蹲在饭桌前思考数学试卷上倒数第二题的立体几何该怎么解答,思考的过程使我感到前途渺茫,于是我问二马:“若我高考落榜,你娶我回家吗?”
二马拿着手中的饭勺,愣了片刻,说:“程珊珊,你问我的问题没有逻辑。”
我不知二马当时为什么觉得我问他的问题没有逻辑,因为在我看来这样的问题很有逻辑。首先,二马和我从小认识;其次,二马是个娘娘腔;然后,二马家有钱,成绩好;最后,我高考落榜没了前途才肯嫁给他再续前途。这是多么明显的逻辑。我要辩解。二马却往我嘴里塞了一口咖喱鸡丁,他说:“程珊珊,像你这般大刀阔斧的女孩子,嫁人太委屈了!”
我一边嚼着鸡丁,一边感叹二马的慧眼识英雄,却没能领悟出他话中更深刻的含义。直到若干年后,我躺在北国异乡破旧的旅馆里才明白,二马当年的意思是说,我身上没有女人味,以至于竟不能嫁作他人妇。
想到这里我差点儿就哭了。我身边醉醺醺的客人被我的动静弄醒,他说:“姑娘,我什么都不想做,你别激动。”我摇摇头,将自己的身体贴上去。他把我推开,他说:“我真的什么也不想做。朋友叫你陪我,我不好驳他面子。”说罢翻过身,翕张有律的呼吸搅得我心慌意乱。
我下床点一支烟,火光中想起了逃离许久的南方故乡,那座潮湿、柔软、带着虚弱情调的南方故乡。
高考落榜后,我就背起行囊一路北上,想用自己的大刀阔斧会会北国的寒风凛冽,却不承想失意至此。二马当时为我饯行,喝得烂醉,他在火车站吟诗,他念:“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他念:“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他念:“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他念了许许多多诗句,最后含泪拍着我的肩说:“程珊珊,我等你凯旋。”
他离去的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诗意。整个车站的人都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苍白羸弱、一脸痞子模样的诗人。后来,他有了女友,我们失去联系。
想到这里,我爬上床叹一口气,对面房间的灯光适时透进窗户,把身边这个男人的五官照得一清二楚。我仔细打量,发现他左脸有一条刀疤,参差落着针脚。还要近看,他却说话了,他说:“姑娘,你老弄出声音,我不好睡,不如聊聊天?”
我愣了愣,随即问道:“聊什么?”
他说:“就聊爱情吧!”
在那座破败暧昧,混杂着奇怪气息的旅馆里,我身边那位不想与我有染的男人竟然意图和我聊爱情。我从床头柜里帮他拿出一支烟,他深吸一口,皱了皱眉。火光中,他左脸的刀疤显得异常可怖。
那晚,我们坐在昏暗的旅馆里相对吸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谁也没提爱情的事。我脑海里浮现的尽是二马的模样,尽是那些个童年时光中我们勾肩搭背,在一个痰盂里撒尿的情景。我现在才敢承认我爱他,爱那个诗人,厨子,女性化的脸。
我说:“我想家了。”
男人说:“谁不想呢?”
我说:“你家在哪?”
他说:“草原上。”
他又点了一支烟,氤氲的烟气里和我说起家乡一匹叫嘎力巴的马。他说那是他的马,蒙语意思是闪电。那匹马有着健硕的肌肉,漂亮的眼睛,奔跑起来像闪电一样。他离家那年,它就站在公路旁目送他,静穆的样子像要等他出征凯旋!
我说:“那你后来凯旋了吗?”
他摇摇头发出呵呵的笑声,带着一种苍茫的空间感。
我起身上厕所。
他说:“姑娘,你可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我叹气。
从离乡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下定决心若不衣锦绝不还乡,可真正能衣锦的又有几个?
我说:“我也有六年没回去了。”
他说:“你为何不回?”
我说:“和你一样。”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是不愿意回,而我是再无牵挂。”
我问:“你为什么再无牵挂?”
他摆开长长的架势要叙述,这时“砰”的一声,门响了,闯进三个警察。他们说:“不许动。”
我心里暗骂一句。
因为本来也没动,所以我们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头靠在枕头上剔牙,他左手拿着香烟,右手挖着鼻孔。僵持了半分钟,三个警察终于觉察到场面的戏剧性,于是嚷嚷:“你们俩,起来,蹲地上去。”
这是我人生的一次戏剧性经历。我欠了房东三个月房租,全身上下现款加起来不足300元。我走投无路,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知识就是财富”。我闯进一家书店,企图用知识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抉择。结果,我在书店里读到了那句十几年前读到过的话:“幸福的秘诀是自由,自由的秘诀是勇气。”所有回忆涌上心头,我开始思索这句话于我而言的意义。
我问自己:“我幸福吗?”
答案是:“不!”
“为什么?”
“因为我不自由!”
我没有吃的自由,我没有住的自由“我为什么不自由?”
“因为我没有钱!”
“如何才能有钱?”
“这需要勇气。”
2.
“你叫什么?”警察局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问我。
我说:“程珊珊。”
他问:“多大年龄?”
我答:“25岁。”
“哪里人?”
“广东人!”
“来这儿干什么?”
“画画。”
他说:“你是画家?”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笑起来,布满烟渍的牙齿在唾液的反射下有点儿晃眼。我愿意把自己的职业说成是个画家,虽然我只在街头画肖像时挣过钱。
他问:“你干这行多久了?”
我说:“13岁开始。”
他把嘴张得老大。
我连忙解释:“是画画。”
他哦了一声。
记得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情况是要对当事人罚款的,而且罚得不少。
我问:“你们罚款吗?”
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没干违法的事。”
他说:“那你在旅馆干吗?”
我说:“我和他是朋友,我们在聊天。”
“聊天?”
我点头。
“他叫什么?”
我摇头。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你们怎么是朋友?”
我埋头。
警察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你被处以拘留五天,罚款1500元的处罚,这是笔录,你签个字吧!”
我不肯签,我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交罚款?我说:“我能证明我是清白的。”
警察说:“怎么证明?”
我说:“我还是处女!”
警察发出哈哈的笑声,但随即瞪圆了眼睛。他问:“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我最隐秘龌龊的幻想,就是在红色蚊帐里同我的二马春宵一刻!为了这个隐秘龌龊的幻想,我一直守身如玉。
所以,那天我揣着一张令人大跌眼镜的鉴定和刀疤兄一起走出警察局,刀疤感激地看我。他说:“当时怕脏,都不敢碰你,要早知如此,管他拘留罚款。”
我白了他一眼:“没机会了!”
我们找了一家洗浴中心洗去一身晦气,又到小酒馆里撮了一顿。刀疤神情兴奋,话很多。他跟我聊往事,聊一个叫赛罕的草原姑娘,蒙语意思是美好,那是他多年来深爱的人。当年他背着行囊离开家乡,赛罕也站在公路旁送他,同嘠力巴一样,静穆、端庄。
他说赛罕长得美,扑闪的眼睛像天上的月亮。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
他说:“因为马。”
他毕生的梦想是开一个顶级的赛马养殖场,背井离乡五年后,他用挣的第一桶金开了一个赛马养殖场,却因经营不善于一年后倒闭,欠下一屁股债。而赛罕则在那时嫁作他人妇。
我问:“你左脸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儿?”
他缓缓道:“当时不想活了,跑到帐篷外面刎颈自杀,结果踩到马粪,一个趔趄,没割到脖子,割到了脸。”他说罢干笑两声,但很快把头转开,我则顺着他的眼神望向远方。我在远方里看到了我的南方小镇以及吟诗的二马。
我说:“你带着我挣钱吧。”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