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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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北平——上海(一九二九年五月至六月)(1)

五十八

H.M.D.: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你可能如此大睡,恐怕不能这样罢。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幼渔的侄,寿山之友,未名社的人物;还有几个阔人,自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认识他们了。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也如旧,母亲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关心的范围好象减少了不少,谈的都是邻近的琐事,和我毫不相干的。以前似乎似常常有客来住,久至三四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翻过了,这很讨厌,莫非他以为我一定死在外面,不再回家了么?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恼,自然也不喜欢,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夜十二点,静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她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却在写这封信。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回再谈。

EL.五月十五夜

五十九

H.D:

昨天寄上一函,想已到。今天下午我访了未名社一趟,又去看幼渔,他未回,马珏是因病进了病院许多日子了。一路所见,倒并不怎样萧条,大约所减少的不过是南方籍的官僚而已。

关于咱们的事,闻南北统一后,此地忽然盛传,研究者也颇多,但大抵知不确切。我想,这忽然盛传的缘故,大约与与小鹿之由沪入京有关的。前日到家,母亲即问我“害马”为什么不一同回来,我正在付车钱,匆忙中即答以有些不舒服,昨天才告诉她火车震动,不宜于孩子的事,她很高兴,说,我想也应该有了,因为这屋子里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了。这种“应该”的理由,虽然和我们的意见很不同,但总之她非常高兴。

这里很暖,可穿单衣了。明天拟去访徐旭生。此外再看几个熟人,别的也无事可做。尹默凤举,似已倾心于政治。尹默之汽车,昨天和电车相撞,他臂膊也碰肿了,明天也想去看他,并还草帽。静为了一朋友,听说天天在查号码忙不可当。林振鹏在西山医胃病。

附笺一纸,可交与赵公。又通知老三,我当于日内寄书一包(约四五本)给他,其实是托他转交赵公的,到时即交去。

我的身体是好的,和在上海时一样。勿念,但H.也应该善目保养,使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

迅。五月十七夜。

六十

D.H:

听说上海北平之间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于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这是我们出京后新设的——竟得到了十四日发来的信,这使我怎样意外地高兴呀。未曾四条胡同,尤其令我放心,我还希望你善自消遣,能食能睡。

母亲的记忆力坏了些了,观察力注意力也略减,有些脾气,颇近于小孩子了。对于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也希望老三回来,但其实是毫无事情。

前天幼渔来看我,要我往北大教书,当即婉谢。同日又看见执中他万不料我也在京,非常高兴。他们明天在来今雨轩结婚,我想,于上午去一趟,已托羡苏买了绸子衣料一件,作为贺礼带去。新人是女子大学学生,音乐系。

昨晚得到你的来信后,正在看,车家的男女突然又来了,见我已归,大吃一惊,男的便到客栈去,女的今天也走了。我对他们很冷淡,因为我又知道了车男住客厅时,不但乱翻日记,并且将书厨的锁弄破,并无书籍也查抄了一通。

(以上十九日之夜十一点写。)

二十日上午,你十六日所发的信也收到了,也很快。你的生活法,据报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见的人,都说我精神比在北京时好,这里天气很热,已穿纱衣,我于空气中的灰尘,已不习惯,大约就如鱼之在浑水里一般,此外却并无什么不舒服。

昨天下午往中央公园贺李执中,新人一到,我就走了。她比李执中短一点,相貌适中。下午访沈尹默,略谈了一些时,又访兼士,耀辰徐旭生,都没有会见。就这样的过了一天。夜九点钟,就睡着了,直至今天七点才醒。上午想择取些书籍,但头绪纷繁,无从下手,也许终于没有结果的,恐怕《中国字体变迁史》也不是在上海所能作罢。

今天下午我仍要出去访人,明天是往燕大演讲,我这回本来想决不多说话,但因为有一些学生渴望我去,所以只得去讲几句。我于月初要走了,但决不冒险,千万不要担心,《冰块》留下两本,其余可分送赵公们。《奔流》稿,可请赵公写回信寄还他们,措辞和上次一样。

愿你好好保养,下回再谈。

以上二十一日午后一时写。

ELEF.

六十一

D.H.M:

二十一日午后发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来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来信,每信五天,好象交通十分准确似的。但我赴沪时想坐船,据凤举说,日本船并不坏,二等六十元,不过比火车为慢而已。至于风浪,则夏期一向很平静。但究竟如何,还须俟十天以后看情形决定。不过我是总想于六月四五日动身的,所以此信到时,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写信来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间无非是吃饭睡觉,访人,陪客,此外什么也不做。文章是没有一句。昨天访了几个教育部旧同事,都穷透了,没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张凤举谈了两点钟天,傍晚往燕京大学讲演了一点钟,照例说些成仿吾徐志摩之类,听的人颇不少——不过也不是都为了来听讲演的,这天有一个人对我说,燕大是有钱而请不到好教员,你可以来此教书了。我即答以我奔波了几年,已经心粗气浮,不能教书了。D.H.,我想,这些好地方,还是请他们绅士们去占有罢,咱们还是漂流几时的好。沈士远也在那里做教授,听说全家住在那里,但我没有工夫去看他。

今天寄到一本《红玫瑰》,陈西滢和凌叔华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适之的诗载于《礼拜六》,他们的像见于《红玫瑰》,时光老人的力量,真能逐渐的显出“物以类聚”的真实。

云南腿已将吃完,很好,肉多,油也足,可惜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总是蒸。带回来的鱼肝油已吃完,新买了一瓶,价钱是二元二角。

云章未到西三条来,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小鹿也没有来过。

北平久不下雨,比之南方的梅雨天,真有霄壤之别所有带来的夹衣,都已无用,何况绒衫。我从明天起,想去医牙齿,大约有一星期,总可以补好了。至于时局,若以询人,则因其人之派别,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不加深究,总之,到下月初,京津车总该是可走的,那么,就可以了。

这里的空气,真是沉静,和上海的烦扰险恶,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然而也静不下,惟看来信,知道你在上海都好,也就暂自宽慰了。但愿能够这样继续下去,不再疏懈才好。

L.五月廿二夜一时。

六十二

D.H.M: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有人屡次坐过的,而她此刻却远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作谈天了。

今天上午,来了六个北大国文系学生的代表,要我去教书,我即谢绝了。后来他们承认我回上海,只要豫定下几门功课,何时来京,便何时开始,我也没有答应他们。他们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讲演,我已约于下星期三去讲。

午后出街,将寄给你的信投入邮箱中。其次是往牙医寓,拔去一齿,毫不疼痛,他约我于廿七上午去补好,大约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其次是走了三家纸铺,集得中国纸印的信笺数十种,化钱约七元,也并无什么妙品,如这信所用的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还有两三家未去,便中当再去走一趟,大约再用四五元,即将琉璃厂略佳之笺收备了。

计到北平,已将十日,除车钱外,自己只化了十五元,一半买信笺,一半是买碑帖的。至于旧书,则仍然很贵,所以一本也不买。

明天仍当出门,为士衡的饭碗去设设法;将来又想往西山看看漱园,听他朋友的口气,恐怕总是医不好的了。韦丛芜却长大了一点。待廿九日往北大讲演后,便当作回沪之准备,听说日本船有一只名“天津丸”的,是从天津直航上海,并不绕来绕去,但不知在我赴沪的时候,能否相值耳。

今天路过前门车站,看见很扎着些素彩牌坊了,但这些典礼,似乎只有少数人在忙。

我这次回来,正值暑假将近,所以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总是毫无兴趣。为安闲计,往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劫毫不感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烦扰,但也别有生气。

下次再谈罢。我是很好的。

L.五月二十三日。

六十三

H.D.:

昨天上午寄上一函,想已到。十点左右有沉钟社的人来访我,至午邀我至中央公园去吃饭,一直谈到五点才散。内有一人名郝荫潭,是女师大学生,但是新的,我想你未必认识罢。中央公园昨天是开放的,但到下午为止,游人不多,风景大略如旧,芍药已开过,将谢了,此外则“公理战胜”的牌坊上,添了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

从公园回来之后,未名社的人来访我了,谈了一点钟。他们去后,就接到你的十九,二十所写的两函。我毫不“拼命的写,做,干,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想,干,写……昨天因为说话太多了,十点钟便睡觉,一点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点钟,躺到九点,便是现在,就起来写这信。

绍平的信,吞吞吐吐,初看颇难解,但一细看就知道那意思是想他的译稿,由我为之设法出售,或给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居高临下,不肯自己开口。于是就写成了那样子。但我是决不来做这样傻子的了,莫管目前闲事,免惹他日是非。

今天尚无客来,这信安安静静的写到这里,本可以永远写下去,但要说的也大略说过了,下次再谈罢。

L.五月廿五日上午十点钟

六十四

H.D: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

今天下午,我出门时,将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邮筒,接着看见邮局门外帖着条子道:“奉安典礼放假两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须在二十七日才会上车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礼”完毕之后罢。刚才我是被炮声惊醒的,数起来共有百余响,亦“奉安典礼”之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