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平——上海(一九二九年五月至六月)(2)
我今天的出门,是为士衡寻地方去的,和幼渔接洽,已略有头绪,访凤举却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少顷,则朱山根叩门而入,见我即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出,状极可笑也。他的北来是为了觅饭碗的,志在燕大,否则清华,人地相宜,大有希望云。
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宗文劝诱我即谢绝。宗文因吞吞吐吐说,彼校教授中本有人早疑我未必肯去,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为南边有唔唔唔”,那非大树不能迁移那是也可以同到北边的,但我也不来做教员,也不想说明别的原因之所在。于是就在混沌中完结了。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来访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现在已两点钟,遥想你在南边或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明白,一定也即睡着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是因为葬式的行列,道路几乎断绝交通,下午是可以走了,但只有紫佩一人来谈,所以我能够十分休息。夜十点入睡,此刻两点,又醒了,吸一枝烟,照例是便能睡着的。明天十点要去镶牙,所以就将闹钟拨在九点上。
看现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车大概是还可以走,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车回上海,即使有耽误之事,六日总该可以到了罢——如果不去访上遂。但这仍须临时再决定,因为距今还有十来天,变化殊不可测也。
明天想当有信来,但此信我当于上午先行发出。
二十六夜二点半
ELEF.
六十五
D.H.M: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发信。我十五日信所用的笺纸,确也选了一下,觉得这两张很有意思的,尤其是第二张,但后来各笺,却大抵随手取用,并非幅幅含有义理,你不要求之过深,百思而不得其解以致神经过敏无端受苦为要。
阿菩如此吃苦,实为可怜,但既是出牙,则也无法可想,现在必已全好了罢。
我今天已将牙齿补好,只花了五元,据云将就一二年,即须全盘做过了。但现在试用,尚觉合式。晚间是徐旭生张凤举等在中央公园邀我吃饭,也算饯行,因为他们已都相信我确无留在北平之意。同席约有十人,总算为士衡寻得了一个饭碗。
旭生说,今天女师大因两派对于一教员之排斥和挽留,发生冲突,有甲者以钱袋击乙之头,致乙昏厥过去,抬入医院。小姐们之挥拳,在北平似以此为嚆矢云。
明天拟往东城探听船期,晚则幼渔邀我夜饭;后天北大讲演;大后天拟赴西山看韦漱园。这三天中较忙,也许未必能写什么信了。
此刻不知你是睡着还是醒着。我在这里只能遥愿你天然的安眠,并且人为的保重。
L.五月廿七夜十二时。
六十六
D.H:
廿一日所发的信,是前天收到的,当夜写了一点回信于昨天寄出。昨今两天,都未曾收到来信,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葬式的缘故,火车被耽搁了。
昨天下午去问日本船,知道从天津开行后,因须泊大连两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现在,坐车还不妨,所以想于六月三日动身,顺便看看上遂,而于八日或九日抵沪。倘到下月初发见不宜于坐车,那时再改走海道,不过到沪又要迟几天了。总之,我当择最妥当的方法办理,你可以放心。
昨天又买了些笺纸,这便是其一种,北京的信笺搜集,总算告一段落了。
晚上是在幼渔家里吃饭,马珏还在生病,未见,病也不轻,但据说可以没有危险。谈了些天,回寓时已九点半。十一点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点钟。
此刻是上午九点钟,闲坐无事,写了这些。下午要到未名社去,七点起是在北大讲演。讲毕之后,恐怕还有尹默他们要来,拉去吃夜饭。倘如此,则回寓时又要十点左右了。
D.H.ETD.L.,我是好的,很能睡,饭量和在上海时一样,酒喝得极少,不过一小杯蒲陶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别人送的汾酒,连瓶也没有开。倘如我的豫计,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谈了。D.H.,愿你安好,保重为要。
EL.五月廿九日
六十七
D.H.: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点,原以为可得你的来信的了,因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发了昨今可到的两三信,但今未得,这一定是被奉安列车耽搁了,听说星期一的通车,还没有到。
今天上午来了一个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们邀我去吃晚饭,在东安市场森隆饭店;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八时尹默凤举等又为我饯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点才回寓。现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写了这一张信,即将睡觉了,因为明天早晨,须往西山看韦漱园去。
今天虽因得不到来信,稍觉怅怅,但我知道迟延的原因,所以睡得着的,并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L.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时,我从西山访韦漱园回来,果然得到你的廿三及廿五日两封信,彼此都为邮局寄递之忽迟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气。但我知道你已经得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借此稍稍自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点钟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车,霁野等四人同去。漱园还不准起坐,因日光浴晒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却好,他很喜欢,谈了许多闲天。病室壁上挂着一幅陀斯妥夫斯基的画像,我有时瞥见这用笔墨使读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脸,便仿佛记得有人说过,漱园原有一个爱人,因为他没有全愈的希望,已与别人结婚;接着又感到他将终于死去,——这是中国的一个损失,——便觉得心脏一缩,暂时时说不出话,然而也只得立刻装出欢笑,除了这几刹那之外,我们这回的聚谈是很愉快的。
他也问些关于我们的事,我说了一个大略。他所听到的似乎还有许多谣言,但不愿谈,我也不加追问。因为我推想得到,这一定是几位教授所流布,实不过怕我去抢饭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三年了,并没有饿死,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战事,书店生意皆不佳,但由分店划给我二百元,不过此款现在还未交来。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了,则交通无阻可知,但四五日后,却就又难说。三日能走即走,否则当改海道,不过到沪当在十日前后了。总之,我当选一最安全的走法,决不冒险,千万放心。
L.五月卅日下午五时。
六十八
D.L.ETD.H.-M:
现在是三十日之夜一点钟,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还想讲几句话,所以再写一点。
前几天,春菲给我一信,说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鉴察。他的事情,我来“查考鉴察”干什么呢,置之不答。下午从西山回,他却已等在客厅中,并且知道他还先曾向母亲房里乱闯,大家都吓得心慌意乱空气甚为紧张。我即出而大骂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说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无刚骨,然而他自说其实是勇士,独对于我,却不反抗。我说我是愿意人对我反抗。不合则拂袖而去的他却道正因如此,所以佩服而愈不反抗了。我只得为之好笑,乃笑而送出之大门之外。大约此后当不再来缠绕了罢。
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忙于翻检电码之静农,一个是帮我校过《唐宋传奇集》之建功,同吃晚饭,谈得很为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都是近来快事。他们对于北平学界现状,似俱不欲多言。我也竭力的避开这题目。其实,这是我到此不久,便已感觉了出来的:南北统一后,“正人君子”们树倒猢狲散,离开北平,而他们的衣钵却没有带走,被先前和他们战斗的有些人拾去了。未改其原来面目者,据我所见,殆惟幼渔、兼士而已。由是又悟到我以前之和“正人君子”们为敌,也失之不通世故,过于认真,所以现在倒非常自在,于衮衮诸公之一切言动,全都漠然。即下午之诃斥春菲,事后思之,也觉得大可不必。因叹在寂寞之世界里,虽欲得一可以对垒之真敌,亦不易也。
这两星期以来,我一点也不颓唐,但此刻想到你之采办布帛之类,先事经营,劫实在觉得一点凄苦。这种性质,真是怎么好呢。我应该快到上海,去约制她。
三十日夜一点半。
D.H.,三十一日早晨,被母亲叫醒,睡眠时间缺少了一点,所以晚上九点钟便睡去,一觉醒来,此刻已是三点钟了。冲了一碗茶,坐在桌前,想起H.M.大约是躺着,但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五月卅一这一天,没有什么事。但下午有三个日本人来看我所搜集的关于佛教石刻拓本,力劝我作目录。这是并不难的,于学术上也许有点用处然而我此刻也并无此意。晚间,紫佩来已为我购得车票,是三日午后二时开,他在报馆里,知道车还可以坐,至多不过误点(迟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启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谈了,此信发后,拟不再寄信,如果中途去访上遂,自然当从那里再发一封。
EL.六月一日黎明前三点
D.S.:
写了以上的几行信以后,又写了几封给人的回信,天也亮起来了,还有一篇讲演稿要改,此刻大约是不能睡的了,再来写几句。
我自从到此以后,总计各种感受,知道弥漫于这里的,依然是“敬而远之”和倾陷,甚至于比“正人君子”时代还要分明,——但有些学生和朋友自然除外。再想上去,则我的创作和编著一发表,总有一群攻击或嘲笑的人们,那当然是应该的,如果我的作吕真如所说的庸陋。然而一看他们的作品,却比我的还要坏;例如小说史罢,好几种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凌乱错误,更不行了。这种情形,即使我大胆阔步,小觑此辈,然而也使我不得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你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已的坏脾气,时时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应该一声不响,来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来还可住,图书馆里的旧书也还多,但因历史关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饭碗之举,而在别一些人即怀来抢饭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纳履,而要使人信为永不纳履是难的,除非你赶紧走远。D.H.,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
D.H.-M.ETD.L.,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时时如此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这回不过因为睡够了,又值没有别的事,所以就随便谈谈。吃了午饭以后,大约还要睡觉。行期在即,以后也许要忙一些。小米(H.吃的),梆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买齐了。
这信封的下端,是因为加添这两张,自己拆过的。
L.六月一日晨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