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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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的成立:历史叙述的本原

当今之世,很少人会有兴趣读历史典籍了吧?但世界很大,人很多,总会有人偶尔想起来,读点古史典籍之类的书。

如果让我来选择可读的中国历史典籍,第一种应当是《史记》,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样的抱负与气魄,确然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第二种应当是《资治通鉴》, “明治乱之理,纪政治得失,察民间隐情,彰美德善行”,作为读书人,达也好,穷也罢,还是应当有些“庙堂之志”的;第三种应当是《三国志》,且不说周郎孔明、云长翼德,就是曹孟德、刘皇叔,也让人觉得非常可爱,恨不得生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里,“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该是多么有趣!那么,班固的《汉书》,最好的排名,也是前三名之后的第一名了。

太史公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还可以加上一句:史迁忍辱,百三十篇成。我等生当盛世,大道坦途,河山锦绣,人生快意,本无以知史公之悲愤,更无以存史公之大志,不过是“从俗浮沉,与时俯仰”而已。所以,《史记》,我不敢讲;心存敬畏,也不愿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实际上,“独善其身”比“兼济天下”要难得多,做“自己”且如此之难,庙堂之事,还是让“肉食者谋之”吧。所以,《资治通鉴》,我不想讲。“手拿三尺龙泉剑,夺却中原四百州。”温柔敦厚、爱民如子的刘皇叔,也都挥舞着龙泉宝剑,那个时代的杀伐声太高、血腥气太重。“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所以,《三国志》,我不忍讲,也有点不屑讲。

那么,《汉书》又有什么好呢?我为什么会讲它?也许,它也没什么好吧。上面三种书所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却都不十分突出,所以,它既不让我畏惧,也没有让我感到遥远,也不至于心中不忍。这样,我就来和大家一起读《汉书》了。

我假定大家知道《汉书》是班固编的,是叙述西汉一朝历史的史书。让我们拿一本《汉书》(最好是中华书局的点校本),放在桌子上,不要打开,想一想,这部书,是怎样编出来的呢?史家们是怎样知道历史事实与过程,并加以叙述以让我们今天知道的呢?

一 刘邦的早年故事:“天命”与“民心”的制造

《汉书》卷一《高帝纪》起首即述高祖刘邦之出身及其青年时代之事迹,谓: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宽仁爱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吏,为泗上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时饮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怪。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秦皇帝,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辟仇,从之客,因家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上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卒与高祖。吕公女即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高祖尝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 之。”老父相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也。”令相两子,见孝惠帝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公主,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儿子皆以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亭,止饮,夜皆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斩蛇。蛇分为两,道开。行数里,醉,困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妪何哭,妪曰:“人杀吾子。”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苦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猒当之。高祖隐于芒、砀山泽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汉书》卷一上《高帝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页。本章下文凡引用此书,不再一一注出页码。


这一段记述,大抵抄自《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荀悦《汉纪》卷一《高祖皇帝纪》所记亦大致相同,仅文字略有差池。荀悦《汉纪》是根据班固《汉书》改编而成(将纪传体改编成简明的编年体),可置之不论;《史记·高祖本纪》,则或成书于司马迁父司马谈之手,或至少司马谈已得比次相关材料,勒成纲目,司马迁继之加以编辑修改,终得成篇。因此,可以相信,这里关于汉高祖刘邦早年事迹的叙述,出自汉代的官方文本,至迟到汉武帝的时代已经形成,是汉代正统意识形态下对其当代历史中最重要人物生平的“权威叙述”,其主旨,在于阐述刘邦生就异禀,秉承天命,少年时代即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己任,且仁慈博爱,深得民心。天命既归,民心所向,故终得取暴秦而代之,统有天下,开创炎汉。

显然,《史记》《汉书》《汉纪》的这些描述,目的在于通过对诸种异迹的叙述,阐释汉朝立国的“合法性”——天命与民心,而“天命”又是其核心,因为“民心”实因“天命”而来,民因目睹亲历诸种“天命”的异象而“归心”。毫无疑问,无论“天命”,还是“民心”,都是“得天下”者的“造作”与“追述”,是“代天立言”、“为民表心”,所谓“天命”与“民心”,实质上都是“朝廷的意旨”,是“官意”。

那么,这些关于“天命”与“民心”的“神话”式叙述背后,究竟透露出怎样的事实呢?或者说,这些叙述与阐释,究竟有多少历史真实呢?真实的历史又可能是怎样的呢?

我们看《史记》《汉书》关于高祖刘邦早年经历的叙述,总共讲了五个故事。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五个故事的由来及其意蕴。

(一)刘媪梦神而孕高祖

刘邦的父母亲,史书都没有留下名字,仅得称为“太公”、“媪”。西晋时人皇甫谧说,太公名“执嘉”,刘媪姓王氏。皇甫谧所说多不可信,此说亦未知所据。颜师古说:“皇甫谧等妄引谶记,好奇骋博,强为高祖父母名字,皆非正史所说,盖无取焉。”东汉时人王符称:“太上皇名煓。”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父曰太公”句下司马贞《索隐》所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42页。“煓”字之名,从火,显然是为了附会“汉为火德”之说而起的名,很可能直到武帝以后才有。媪,即老妇。文颖曰:“幽州及汉中皆谓老妪为媪。”韦昭云:“媪,夫人长老之称。”刘邦之母之称为“媪”,当然是后来的追述,当她生刘邦时,还不至于称“媪”,只能是刘氏妇(刘家媳妇)。颜师古说:“史家不详著高祖母之姓氏,无得记之,故取当时相呼称号而言也。”当是通达之解。

“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颜师古注云:“蓄水曰陂。盖于泽陂堤塘之上休息而寝寐也。”“遇,会也。不期而会曰遇。”《释言》:“遇,偶也。”则“遇”不仅是指遇见,更指对偶、偶合。刘妇在美丽的湖泽之畔睡觉,天空电闪雷鸣,晦冥昏暗,大概是夏日的午后吧,怀了孕,后来告诉丈夫是梦见了神,与神发生了关系;刘太公去检查现场,大概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史记》谓“见蛟龙于其上”, 《汉书》作“见交龙于上”),或者竟然是抓了个“现行”。如果这个故事有所本,那么,刘邦一定是她母亲“婚外恋”的结晶,并非刘太公的亲子。

这个故事显然有点暧昧,不够好:刘邦的母亲刘媪,当时应当还是一位少妇,午后在湖畔堤上树荫下乘凉小寐,做了一个春梦,并因此而怀上了刘邦。这个故事可不怎么样,很容易引人遐思。所以,后来的人就要想方设法改写这个故事。《史记·高祖本纪》司马贞索隐引《春秋握成图》说:“执嘉妻含始游洛池,生刘季。”刘执嘉与王含始贤伉俪执手游于洛池之畔,情意缠绵,怀上了刘季。这个故事非常浪漫,却无法让刘季与神搭上关系,而且实在与刘家的平民身份相差太远。司马贞还说:《诗含神雾》所说与此相同。张守节正义引《帝王世纪》云:“汉昭灵后含始游洛池,有宝鸡衔赤珠出炫日,后吞之,生高祖。”昭灵后,就是刘媪。《陈留风俗传》云:“沛公起兵野战,丧皇妣于黄乡,天下平定,使使者以梓宫招幽魂,于是丹蛇在水自洒,濯入梓宫,其浴处有遗发,谥曰昭灵夫人。”昭灵夫人,就是刘媪。据《陈留风俗传》所云,在刘邦起兵后不久,刘媪即死于战乱,大抵是可信的。在《帝王世纪》里,刘妇王含始是独身游览洛池,也没有与神发生关系,而是吞下了一个宝鸡衔来的赤珠(显然与火德、尚赤有关),之后就怀了孕。《春秋握成图》《帝王世纪》等书,大抵成书于魏晋间,较之《史记》《汉书》皆当晚出,故刘媪遂有了“含始”之名,且游于洛池,吞赤珠而孕刘邦,很有些士女的风范,不再是那个在湖泽之畔午睡、梦见神仙而且被丈夫发现的农妇了。显然,这样的说法又经过了文人雅士的修饰。

当然,这是魏晋时人的想法,在汉代,大约并不以为一个少妇梦与神遇有些不妥,甚至是以为本当如此、非如此不可的。实际上,汉代的人,似乎很喜欢讲与神相遇的故事,让很多“圣人”的母亲与神发生了性关系。如熹平四年(175)《帝尧碑》称:“帝尧者,盖昔世之圣王也。……爰嗣八九,庆都与赤龙交而生伊尧。”洪适:《隶释》卷一《帝尧碑》,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13页。庆都,是尧的母亲。《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引《帝王世纪》:“帝尧陶唐氏,祁姓也。母庆都,十四月生尧。”建宁五年(172)《成阳灵台碑》说得更为详细:


惟帝尧母,昔者庆都,兆舍穹精,氏姓曰伊。体兰石之操,履规矩之度,则乾川之象,通三光之曜。游观河滨,感赤龙交,始生尧。厥后尧来祖统,庆都告以河龙。尧历三河,有龙授图,躬行圣政,以育苗萌。火阳之盛,先暗后明,遂以侯伯,恢践帝宫。庆都仙殁,盖葬于兹,欲人莫知,名曰灵台。上立黄屋,尧所奉祠。下营以水,神龙所熹。洪适:《隶释》卷一《成阳灵台碑》,第14页。


这是说尧的母亲庆都在河滨游览,与赤龙产生了感情,并发生了关系,生下了尧。尧长大以后,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与世系,庆都告诉他自己昔年与河龙的爱情故事。尧到三河去寻亲,河龙现身,授给他一幅“图”(就是“河图”),让他推行仁爱之政,养育百姓。庆都过世之后,尧将她葬在汉代的济阴郡成阳县(在今山东菏泽市东境)。尧不想让人知道是庆都的墓,称之为“灵台”,台上建有黄屋,作为祭祀之所;台下有水相通,以便神龙前来与庆都亡魂相聚。

至于吞赤珠而孕,则另有渊源。《史记·殷本纪》述殷商始祖契之母简狄,“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卷三《殷本纪》,第91页。。简狄等三人一起到河中洗浴,吃了一只鸟蛋,回来就怀了孕。这件事情也很暧昧。而这种说法,来源甚古。《诗·商颂·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八《商颂·玄鸟》,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03页。《玄鸟》篇一般认为是用来“祫祭”高宗武丁的,周时一直被宋国采用。那么,这个说法,应当是殷商人自己的传说。《史记》卷十三《三代世表》引禇先生(少孙,西汉元帝、成帝间为博士)之言,说经今文家所著的《诗传》叙述得更为详细,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史记》卷十三《三代世表》,第505页。这样,那个暧昧的故事就变成了一次意外,简狄的怀孕就是一次失误的结果了。

周人始祖后稷(名弃)的出生则是另一种述说。《史记·周本纪》说弃的母亲是有邰氏之女,名叫姜原(《诗经·大雅·生民》作“姜嫄”), “出野”(到山野去,去做什么不详), “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11页。这个叫“原”的女孩子,到荒野里跑了一趟,说是踩了巨人的脚印而怀了孕,也只能归于神奇之列。而这个故事,也是周人自己讲的。《诗·大雅·生民》歌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拆不副,无灾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二二《大雅·生民》,第875—979页。姜原为什么要到野外去?在这个叙述里,给了一个理由:是到郊禖去禋祀上帝,以求子息的。武,鲁诗解作“迹”,或误,当即“大”的意思;敏,拇也,这里是指大脚趾吧。姜原踩了“上帝”的大脚印而怀了孕,“帝”似乎不高兴(“以赫厥灵,上帝不宁”),竟然要惩罚她。而姜原是个非常健壮的女子,还是生下了孩子。当然,孩子后来又经历了一些磨难,以显示其“神性”。

王充在《论衡·奇怪篇》里总结说:“儒者称圣人之生,不因人气,更禀精于天。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契母吞燕卵而生契,故殷姓曰子;后稷母履大人迹而生后稷,故周姓曰姬。……《谶书》又言:‘尧母庆都野出,赤龙感己,遂生尧。' 《高祖本纪》言:‘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见蛟龙于上。已而有身,遂生高祖。’其言神验,文又明著,世儒学者,莫谓不然。”黄晖:《论衡校释》卷三《奇怪篇》,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56—158页。王充虽力辨其说之虚妄,但由此恰反映出,这些说法,正是汉代普遍流行的说法。王符《潜夫论·五德志》所说更为系统:


大人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其相日角,世号太,都于陈,其德木,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作八卦,结绳为网以渔。……

后嗣姜嫄,履大人迹生姬弃。厥相披颐,为尧司徒,又主播种,农植嘉谷。尧遭水灾,万民以济。故舜命曰后稷。初,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故立以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之兴也,以弃代之,至今祀之。

太妊梦长人感己,生文王。厥相四乳。为西伯,兴于岐。断虞、芮之讼而始受命。……

有神龙首出常羊,感任姒,生赤帝魁隗。身号炎帝,世号神农,代伏羲氏。其德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

后嗣庆都,与龙合婚,生伊尧。代高辛氏。其眉八彩。世号唐。作乐大章。始禅位。武王克殷,而封其胄于铸。

含始吞赤珠,克曰“玉英生汉”,龙感女媪,刘季兴。

大电绕枢炤野,感符宝,生黄帝轩辕。代炎帝氏。其相龙颜,其德土行。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作乐咸池。是始制衣裳。

后嗣握登,见大虹,意感生重华虞舜。其目重瞳。……

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梦接,生白帝挚青阳。世号少。代皇帝氏,都于曲阜。其德金行。……

后嗣修纪,见流星,意感生白帝文命戎禹。其耳参漏。为尧司空,主平水土,命山川,画九州,制九贡。功成,赐玄圭,以告勋于天。舜乃禅位,命如尧诏,禹乃即位。作乐大夏。世号夏后。……

摇光如月正白,感女枢幽防之宫,生黑帝颛顼。其相骈干。身号高阳,世号共工。代少 氏。其德水行,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卷八《五德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82—396页。


王符所说三皇五帝以来的世代兴亡,与《史记》之《五帝本纪》《夏本纪》《商本纪》《周本纪》及《三代世表》所记不尽相同,显然来自另一种知识系统,此且不论。按照王符的说法:1.伏羲是因为他的母亲华胥踩了雷泽中“大人”(也就是“巨人”)的脚印而生下的;2.弃(后稷)也是由于其母姜嫄“履大人迹”而生;3.周文王姬昌是母亲太姙梦见一个“长人”垂爱自己而怀上身孕的;4.神农(炎帝、赤帝魁隗)是他的母亲任姒(按照《太平御览》卷七八所引《帝王世纪》的说法,任姒是有乔氏之女,名女登)在常羊地方游玩,遇见神龙,受感而孕的;5.尧是母亲庆都与龙合婚所生(与上引汉碑所述大致相同,不同的是,在这里,庆都与龙是“合婚”了的);6.刘邦(刘季)是母亲含始吞吃了赤珠、又与龙发生了感情之后怀上的(这里把“吞赤珠”和“与龙交”两个故事合在了一起,而且在赤珠上刻了字,“玉英生汉”,看来是越说越离谱了);7.黄帝轩辕的母亲名叫符宝(《初学记》九引《帝王世纪》作“附宝”),有一天,明亮的电光环绕着枢星,光芒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附宝就在这天(应当是夜里)怀上了孩子,后来生下了轩辕;8.舜(重华)的出生与此相似:他的母亲握登是因为看见一条大彩虹而怀孕的;9.帝挚(青阳,据《初学记》卷十所引《河图》,挚名朱宣)的母亲名叫女节,在一个夜晚,一颗大星流曳如虹(星光流曳,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光线,就像长虹一样,应当是一次彗星事件),女节在华渚(华水之滨)目睹了这一壮丽景象,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光彩的大星化作一位英俊的男子,与自己缠绵,后来就怀了孕;10.夏的始祖禹,也是母亲修纪(又作“修己”)目睹流星,感孕而生的(《太平御览》卷八二引《尚书帝命验》说“修已山行,见流星,意感栗然,生姒戎文命”,则更有现场感);11.颛顼的母亲叫女枢,不知何故,住在一间幽暗的房子里(防,即房;幽防,当即幽暗之房),瑶光之星(“摇”当作“瑶”)贯月而过,光洒如水银彻地,天地间一片光明,女枢就怀了孕。

可以相信,在汉代人的观念里,“圣人”之出身,必有其特异之处,特别是必与某些神迹相联系。《诗·大雅·生民》孔疏引许氏《五经异义》称:《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则王充所谓“儒者”、“世儒学者”,当即指经今文家而言。但看来并不止今文家这么说。王符就很难说是什么家。许慎在《说文》中也说:“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看来,圣人有母无父,感天而生,大约是汉代人的通识。这些故事背后的隐喻是什么,人类学家、历史学家们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我们不想讨论。一般认为,“原始人起初并不了解人的诞生与男女性交的必然联系,以为女祖先是由于偶然的感受到某种动植物等的精灵而怀孕,于是产生感生的传说”(詹鄞鑫:《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5页)。认为人类祖先不知道男女交合方能生子这一简单的道理,实在是颇为奇怪的看法,而且也不知所据。或以为那些化身为龙、鸟、星辰的男性神明,乃部落图腾的象征,圣人(始祖)之母与之交合,实为两种部落联合的隐喻;或以为圣人有母无父,乃母系社会的证明或遗存。凡此种种解释,可能都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思考。

明晰这一背景之后,“刘媪梦神而孕高祖”说法的来历就很容易理解了。原来,早在汉代之前,就有这样的叙述“模板”:大凡了不起的“圣人”都不是自己的父亲亲生的,而是神明(上帝)采取不同方式与“圣人”之母发生关系的结晶。这些方式,既可以让那个后来做了“圣人”之母的女子吞吃一个鸟蛋(或者变化成赤珠),也可以让她在清醒时或在梦中与龙做爱,还可以让她在荒郊野外把自己的玉足放在神明留下的大脚印里,或者让她目睹一道绚丽的自然景观,在当时就感受到性爱的愉悦(“栗然”),或者在晚上做个美梦,等等,不一而足。关于皇朝开创者刘邦出生的想象与叙述,汉代的人选择了和尧一样的故事,让刘媪和庆都一样,去和赤龙发生关系(之所以是赤龙,看来是与炎汉尚赤联系在一起的,也与汉承尧德相配套,见下文);不过,因为刘太公就在家里,而且并没有三妻四妾,所以在刘媪的故事里,只有把这场人龙间的性爱放在夏日午后湖畔柳荫下刘媪的梦中了。

(二)刘邦醉卧酒家与王媪、武负折券弃债

刘邦大概是很漂亮的,可称为“美男子”。“隆准”是高鼻子,男子鼻高,确是比较有威仪。但“龙颜”是什么颜呢?却很难知道。颜,指额。揣其意,大概是额头隆起,所谓“天庭饱满”。文颖说:“高祖感龙而生,故其颜貌似龙,长颈而高鼻。”又加上了长脖子,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了。“美须髯”,颜师古曰:“在颐曰须,在颊曰髯”,有一副很漂亮的络缌胡子,很有些江湖豪客的风采。

汉高祖刘邦的确可能长得很帅,但我仍然怀疑《史记》《汉书》关于其相貌的描述是有套路的。上引《潜夫论》述上古诸圣人,往往生具异相,如伏羲相日角,后稷相披颐,文王四乳,伊尧眉八彩,轩辕龙颜,虞舜重瞳,颛顼相骈干。“圣人必有异相”,大约也是一种通识。《史记·周本纪》张守节正义引《帝王世纪》述周文王的相貌,说他“龙颜虎肩,身长十尺,胸有四乳”,又引《雒书灵准听》,说姬昌“日角鸟鼻,高长八尺二寸,圣智慈理也”。《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16页。日角,也是宽阔而隆起的额头;鸟鼻,也是高鼻子。《史记·秦始皇本纪》记大梁人尉缭之言,谓:“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0页。蜂准,据徐广所说,亦作“隆准”,也是高鼻子;长目,是眼睛很长;挚鸟膺,是说胸脯向挚鸟那样向前突出,胸肌很发达。看来,文王、始皇都有一个高鼻子,汉高祖刘邦也不得不有高鼻子了。至于龙颜,倒也是应中之义,因为刘季本就是他母亲与龙交合而生的。

无论怎样,“隆准而龙颜,美须髯”,这些都是能看得见的,即使是美言,也当大致靠谱。可是,“左股有七十颗二黑子”,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而且,黑子(痣)有七十二颗之多,是怎么数过来的呢?《史记·高祖本纪》张守节《正义》揭开了这个谜团:


《河图》云:“帝刘季口角戴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合诚图》云:“赤帝体为朱鸟,其表龙颜,多黑子。”按:左,阳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岁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


原来,刘邦左股上的这七十二个黑子,是为了“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而造出来的。他是否给自己做了七十二个黑子的纹身,不能确定,大约没有这种必要,因为绝不会有人有胆量要去数数皇帝左股上的黑子。

王媪和武负是酒店的老板娘。负,也是指老妇人。如淳曰:“俗谓老大母为阿负。”颜师古说:“王媪,王家之媪也。武负,武家之母也。”王媪、武负之称,也当是追述之辞。当亭长刘邦向她们贳酒买醉时,她们一定还是如花少妇,至不济,也应是半老徐娘,否则怎么能以“数倍”的价钱把酒卖给刘邦?必然是把姿色与风情一并加在酒里作价了。秦汉时期的亭,是县衙的派出机构;亭长,是由县衙任命的,其任务是维持地方治安。《续汉书·百官志五》:“亭有亭长,以禁盗贼。本注曰:亭长,主求捕盗贼,承望都尉。”注引《汉官仪》称:“亭长课徼巡。尉、游徼、亭长皆习设备五兵。五兵:弓弩、戟、楯、刀剑、甲铠。鼓吏赤帻行縢,带剑佩刀,持楯被甲,设矛戟,习射。设十里一亭,亭长、亭候。五里一邮,邮间相去二里半,司奸盗。亭长持二尺版以劾贼,索绳以收执贼。”亭长执兵器,责司巡检警备,是地方武吏。地方官吏“好酒及色”,自古迄今,一直如此,作为泗上亭长的刘邦,也不例外,并不足怪。他到王、武二妇人家去买酒,“时饮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怪”(《史记》此处作“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当更近原本,可能是班固觉得二妇人竟然常见龙,不甚妥当,故改写),其醉卧之所,就当在武、王二妇人处,所以二妇人才能在他睡眠时得见其神明出化之龙。也因为他以亭长身份,醉卧酒家,公款结账,二妇人遂以数倍价钱卖酒给他。《史记》司马贞《索隐》谓:“盖高祖大度,既贳饮,且雠其数倍价也。”真是腐儒之论。然二妇人最终却是“折券弃债”,即折断了用简牍写成的欠债凭证,把所有债务一笔勾销,这确乎出人意料。“见怪”或“见龙”之说,当然不足信,很可能是刘邦威以权势,或者诱以自身美色,让王、武二妇人心甘情愿地“倒贴”,更可能的情况是,二者兼具。

至此,史家笔下用以描述刘邦早年异象奇迹、以显示其为天命所系,并开始摄服民心的半神话性描述,就被还原成一个身为县中小吏的美男子刘邦,公款消费、倚权弄势、醉卧酒家、与老板娘(还不止一个!)不清不白的庸俗故事。毫无疑问,这个庸俗的老套故事,竟然最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实。

(三)“大丈夫当如此”

这是个典型的励志故事,可以写入小学课本的。可是,《史记》《汉书》对这个故事的记述,却都非常简略,没头没尾,连具体的时间都没有。“纵观”,师古解释说:“纵,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观。”然遍检《秦始皇本纪》,并未见有始皇帝出行时“放人令观”的记载,这让人很怀疑刘邦真的曾经有机会在咸阳见过秦始皇。而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却有一个与此相类的故事: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296页。


检《秦始皇本纪》,知始皇帝游会稽,是在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其行程是先至楚地云梦,浮江而下,过丹阳,至钱塘,临浙江,上会稽,然后还过吴,从江乘渡江,浮海北上,至琅玡、荣成山,归途中至平原津而病,死于途中。其时项梁、项羽正居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是吴中豪杰,故项氏叔侄得以往观秦始皇。盖其时秦始皇或已衰病,兼在旅途之中,并无多少威仪可言,故项羽见之,并不觉得怎么了不起,乃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感慨。项氏出自楚国贵族,世为楚将,其时是流亡身份(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一直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处身秦帝国的“体制”之外,故项羽得有此言,可以理解。刘邦出身卑微,身为秦朝亭长,是“体制内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即使有,又怎么敢、怎么会出之于口?即使出之于口,如此狂妄之言,当时又是何人听到的?听到了而不告发,岂非与刘邦同罪?如果无人听到、更无人告发,史家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显然,最合理的解释是:这个故事,是在刘、项相争的过程中,为了应对项羽的那个英雄故事而编造出来的,意在表明刘邦曾经与项羽一样,拥有推翻秦朝的远大志向,在推翻暴秦的伟大斗争中,拥有至少是同样的起点。换言之,是为了与项羽争夺推翻秦朝的政治资源,受到项羽英雄故事的启发,移花接木,嫁接过来的。

(四)空手赴宴,娶得美人归

就真实性而言,这个故事可能最合乎逻辑与情理,因而也最为可信。后来成为刘邦岳父的吕公(史书也未留下可信的名字),在老家惹下仇冤,到沛县来投奔故交沛县令。其身份是“客”,而且是县令的“重客”(尊贵的客人)。《说文解字》:“客,寄也。”凡是脱离原籍、寄居异乡的都叫“客”。吕公因是县令的重客,所以“沛中豪杰吏”皆往贺。贺,颜师古解释说:“以礼物相庆曰贺。”也就是说,“往贺”是要带着礼物的。看来,这是县令为了给吕公筹措在沛县安居的费用而专门举办的宴会。“主进”的“进”,本当作“尽”,亦即“赆”,指赆仪。颜师古说:“进者,会礼之财。”萧何主进,就是负责收受礼钱。吕公应是一个精明练达之人,看他听说有人“贺钱万”,即“大惊,起,迎之门”,即可知他急于结交沛县各色权势人物。刘邦虽只是一介亭长,但空手闯入由县令示意举办、全县贵要毕集的宴会,旁若无人,恣意狂肆,如果不是大有来头,那该是怎样的“大流氓派头”?一定是黑白道通吃的“地方精英”。人情练达、洞明世故之如吕公者,怎么能不“重敬之”?站在吕公的立场上考虑:如果要在沛县站稳脚跟,发展势力,仅仅依靠县令是不够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指靠具有潜势力的“地方精英”。但萧何、曹参之流已位至县署主吏,根深柢固,主要是看在县令的面子上应付自己,并不能指望他们时常照应。因此,当意态狂妄、无所顾忌的刘邦闯入宴会之后,吕公很快就定下“重要决策”:刻意结交、笼络此人。所以,他不仅在宴会后留下刘邦(刘季),倾身相结,而且将宝贝女儿嫁给了他。历史的发展已经雄辩地证明,这一决策是多么伟大英明!

在这个故事里,两次提到了“相”。一次是吕公给刘邦看相:“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因为相中了一个皇帝,后来的《相经》里,就将吕公说成是名相家,还给了他名字,说是叫“文”,字“叔平”(《史记·高祖本纪》索隐引《相经》)。另一次是一位不知所出、更不知所去的“老父”,给刘邦一家四口看相,皆贵,至“贵不可言”。我们知道,战国秦汉时代的相人术主要与医学诊断有关,属于以目验方法确定对象身体状况与病痛的“望”的内容(《汉书·艺文志》记有《相人》一种,列入“形法”类,揣测其内容,当即“形法”类小序中所说“形人骨法之度数,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我以为后一段记载的情节,其本来面貌可能是:吕后及两个孩子在乡下生了病,刘邦告假回乡照料,请了一个当地的医生来给母子三人看病。这位老先生大概也没有太好的医术,所以只说了一些好听的话,给病人以安慰,属于抚慰疗法。刘邦觉得医生不负责任,追上去找他理论,老先生只好说:“贵夫人与令郎令爱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都会像您这样健壮无比的。”刘邦听了,也只好说:“借您吉言。如果她们都康复无事,我再去谢您。”我相信这个请乡村医生的故事,很可能曾经发生在刘邦一家身上。到了史家的笔下,医生就变成了相士(在那个时代,医生与相士本来就不是分得很清楚),对话也作了改写(或“再创作”)。但在汉代,相术是显学,相家都是有名有姓有师承门派的,这个老父能够相出刘邦一家日后将“贵不可言”,一定是名相家,但又无法指实他属于何门何派,所以,史家只有让他无名无姓又“不知所去处”了。

这当然只是一种揣测。《史记·高祖本纪》明言当时吕雉与两子在田里锄草(“居田中耨”),看来是没有生病的。但这个故事本身有很多破绽,我们知道,刘邦在起事前所生的孩子,除了后来的鲁元公主和孝惠帝盈之外,还有一个庶出的长子(曹夫人所生。曹夫人,《汉书》卷三八《刘肥传》称:“高祖微时外妇也。”“外妇”,师古注:“谓与旁通者”),即后来的齐悼惠王刘肥。而在这个“老父相贵”的故事里,刘肥却并没有出现。据《汉书·惠帝纪》,刘邦为汉王之年(前206),刘盈年方五岁,则其生年当在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亦即刘邦起事之时或稍前。而此前刘邦已亡命芒砀山泽间。换言之,当刘邦任亭长时,刘盈应当尚未出生;即使出生,也尚在襁褓之中,不可能与母亲吕雉一起“居田中耨”。可能正是因为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班固在《汉书》中去掉了“耨”字,但称“居田中”。所以,这个“老父相贵”的故事,一定是后来“制造”的。

但是,这两次“相”,在史家的叙述体系中,却极为关键,因为吕公与老父,是代天来传达“天命”给刘邦的。如果不是他们,刘邦这个沛县的小吏,黑白道通吃的“地方精英”,还懵懵懂懂的,不知“天命”已寄于己身。现在,刘邦开始觉醒了,逐步意识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然,这是史家写文章的逻辑,更是正统意识形态下历史叙述的“逻辑诉求”,绝不是历史真实。真实的历史过程,不会这样合乎史家的“逻辑”。

(五)“赤帝子斩白帝子”

这个故事漏洞非常多,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完全不能让人信服。首先,故事发生的地点,就有问题。刘邦奉命送徒往骊山,自沛县出发,至丰西泽中亭(《史记》作“丰西泽中”),即纵徒而去。“丰西泽中”,颜师古注:“丰邑之西,其亭在泽中,因以为名。”刘邦家在丰邑乡中阳里,丰西在丰邑乡之西,同属沛县。换言之,刘邦率徒自沛县出发,不过一两日,即可到丰西,何得言“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难道这些“徒卒”还没离开本县就大多逃亡?因此,纵徒之事,如果确实发生,也当是刘邦预谋而为之,并非事发突然、不得已而为之。《西京杂记》卷二“高祖送徒骊山”条:“高祖为泗水亭长,送徒骊山,将与故人诀去,徒卒赠高祖酒二壶、鹿肚牛肝各一。高祖与乐从者饮酒食肉而去。”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卷二“高祖送徒骊山”条,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12—113页。如果这个记载属实,那么,刘邦在离开沛县之前,就已经下决心纵徒亡命,不再为秦王朝卖命了,与“徒多道亡”没有关系。换言之,刘邦可能是受命送徒骊山之初,就已决定纵徒逃亡了。

如果此点可以确定,那么,其后所谓大蛇当道、刘邦挥剑斩蛇之事,就只能是写好剧本的演出。与此相类似然更为著名的表演,见于《史记·陈涉世家》:陈胜、吴广欲起事,“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 ”陈胜、吴广乃决意假鬼神之事以威众,就用朱笔在帛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让人放在用网打来的鱼腹中,徒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吴广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藏在营地边上的神祠树丛中,到了晚上,点起一把火,学着狐狸的音调,高声呼叫:“大楚兴,陈胜王”。徒卒听了,当然大为惊恐。到了第二天早上,“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第1950页。刘邦的做法,与陈胜、吴广的作为,如出一辙,都是“假鬼神之事以威众”;而且,刘邦和陈胜、吴广一样,都达到了目的,“诸从者日益畏之”。因此,我以为即使刘邦确实斩了一条蛇,那个自称与老妪对话的“后人”,也一定是刘邦安排的,正像吴广作夜火狐鸣一样。进而言之,我以为刘邦的醉固然有“装醉”的成分,那条“当径”的大蛇,可能也是准备好的“道具”,甚至是一条死蛇吧(如果真有一条蛇的话)。

这样读史,可能有点失于刻薄,不太厚道,刘邦也可能真的杀了一条蛇,我也许不该把他说得如此不堪。但自古以来的经验,对于帝王将相,总的态度是绝对不能相信的。官做得越大,谎言就会说得越多、越大。刘邦既然“贵不可言”, “官”做得不能再大,对与他有关的所有说法,特别是很可能是他自己讲的事情,先打上个问号,然后再加以考量,总是大致不错的。至于老妪夜哭之事,必然出于造作,则毫无疑问。

那么,为什么是“赤帝子斩白帝子”?

大概在春秋战国时期,甚或更早,就形成了一种五方五色帝的观念(虽然可能说法不一,也未必系统)。《墨子·贵义》篇说:“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吴毓江:《墨子校注》卷十二《贵义》,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89页。这是以四色之龙配四方,其中青龙居于东方,赤龙居于南方,白龙居于西方,黑龙居于北方。《史记·孝武本纪》“泰一佐曰五帝”句下张守节《正义》曰:“五帝,五天帝也。”并引《国语》说:“苍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矩,黑帝叶光纪,黄帝含枢纽。”《史记》卷十二《孝武本纪》,第456页。(今本《国语》未见此语)这大概是以苍帝居东方,赤帝居南方,白帝居西方,黑帝居北方,黄帝居中央,且五帝各有名字。《史记·封禅书》记高祖二年(前205),东击项羽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臣下回答说:“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又问:“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没有人能够回答,高祖乃立黑帝祠,成全五帝之祀。《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78页。则知至少在刘邦的观念里,是应当有五方五色帝的。

五方五色帝的观念,有可能来自南方的楚人。楚辞《远游》篇一般认为是屈原所作,其文曰: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凤皇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


太仪,即天庭,天帝之庭;微闾,即医无闾山,在辽东。朝发天庭,夕至微闾,是自中央向东而行。东方有句芒、太皓之神。句芒,即句萌,本意是指春季草木勾芽萌生。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说:“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太皓,王逸注:“东方甲乙,其帝太皓,其神句芒。太皓始结罔罟,以畋以渔,制立庖厨,天下号之为庖牺氏。”是以东方之帝为太皓,其神句芒,为木神。作者又转而向西,由凤凰夹毂扶轮,至于西方,西方之帝曰西皇,神为蓐收。王逸注:“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西方神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人面白色,有毛,虎爪,执钺,金神也。”作者又在玄武、文昌、雨师、雷公及众神的侍从下,南向九疑、衡山,“指炎神而直驰”。炎神,即祝融。王逸注:“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神,一作炎帝。”洪兴祖补注引《山海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火神也。”祝融劝止作者继续南行,令其北征,遂绝垠寒门,入八风之藏府,“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北方之帝为颛顼,神曰玄冥。王逸注称:“过观黑帝之邑宇也。”洪兴祖补注说:“北方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又引《左传》:“水正为玄冥。”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五《远游》,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9—174页。木色为青,金色为白,火色为赤,水色为黑,故东方之帝太皓,行木,色青;西方之帝(西皇)少昊,行金,色白;南方之帝炎神(祝融),行火,色赤;北方之帝颛顼,行水,色黑。四方四帝四行四色的系统,于此已基本形成。

虽然这个观念可能来自楚人,但在诸国交争、文化大通的时代,很容易散布开来。在这个观念中,秦国居于西方,当对应白帝。《史记·封禅书》说:“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58页。《史记·高祖本纪》集解引“应劭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48页。然则,秦人早期可能也认同这一观念,并奉祀白帝。

刘邦生长在楚地,其纵徒亡命之后在芒、砀山泽岩石间所聚集的数十百人,也多为楚人,所以刘邦是楚人的领袖。参阅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9—43页。楚居南方,对应赤帝、赤龙,所以刘邦欲以鬼神之事威其众,当然自比赤帝子,而上述与其母亲梦中相交的龙也是赤龙。班固于《汉书·郊祀志》末赞语中说:“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矣。”《汉书》卷二四《郊祀志》,第1271页。说明刘邦起事之初,即曾大规模渲染、传播这个“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宣传自己“著赤帝之符”,所用旗章也是赤色。当楚汉相争时,汉军所用之旗帜也是赤色(红旗)。《史记·封禅书》说:“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与诸侯平咸阳,立为汉王。因以十月为年首,而色上赤。”《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78页。则刘邦立为汉王时尚赤色,且其所以尚赤,与“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有直接联系。《史记·淮阴侯列传》记韩信击赵之役: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比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第2616页。


则知汉军旗帜都是红旗。而当时在临淮郡东阳县起兵的陈婴所部,旗章则用苍色(青色)。《史记·项羽本纪》记载说:其时东阳少年欲立陈婴为王,“异军苍头特起”。应劭解释说:“苍头特起,言与众异也。苍头,谓士卒皂巾,若赤眉、青领,以相别也。”晋灼说:“殊异其军为苍头,谓著青帽。”《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298—299页。可知东阳苍头军是着苍色(青色)头巾的,其所用旗帜也当是苍色(青色)。

不仅如此。当刘邦初起时,大概并没有取秦帝而自为之意,其所以造作“赤帝子斩白帝子”的鬼神之事,除假以威众之外,所要表达的,其实还是楚人灭秦。所以,“赤帝子斩白帝子”这一故事的政治诉求与背景,其实还是“亡秦必楚”。参阅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见氏著《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9页。其时陈胜、吴广揭竿首义,天下群雄蜂起,各立旗号,陈胜吴广、项氏叔侄、刘邦秦嘉之徒,皆以亡秦复楚为号召,“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正是南方之楚将覆亡西方之秦的隐喻,其“赤帝子”未必专指刘邦,“白帝子”亦未必专指二世胡亥。换言之,正如秦时流行“东南有天子气”的说法一样,民间特别是楚地也很可能早已流行赤帝将斩白帝的传说,刘邦不过是加以利用而已。当然,在利用的过程中,刘邦及其徒众将这一传说做了改写,使赤帝子专门指称刘邦,以为其争取“沛中子弟”的归附制造舆论。总之,“东南有天子气”,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赤帝子斩白帝子”,应当都是秦始皇后期至秦二世时代广泛流行的政治预言,不同的政治势力均利用此类政治预言谋求自己的利益,刘邦所用并加以改写张大者,即为“赤帝子斩白帝子”。

综上可知:《史记》《汉书》等史书中有关汉高祖刘邦早年经历的叙述,虽然有部分事实作根据,但其主体部分,已经过了多次的重构与改写;重构与改写的宗旨,是试图阐明刘邦之所以得天下,乃来自“天命”,其种种异象奇迹,都是天命的具体显现;而天命显现的目的,既在于告知刘邦本人已膺天命,更是让民众得知天意,以归心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