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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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北方有佳人”:传闻、想象与重构

《汉书》卷九七上《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传》是一篇非常文学化的传记,其文云: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及卫思后废后四年,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其辞曰: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闟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汉书》卷九七上《外戚传上·李夫人》,第3951—3955页。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一见”:读<汉书·李夫人传>》一文中曾分析过这篇传记,见氏著《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5—119页。他的分析理路,侧重于班固对李夫人形象的塑造及其道德评判。本节即在宇文氏分析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李夫人传》的史源与叙述结构,以说明史家如何撰写历史人物的传记。


这篇短短的传记,用三个故事,得幸、死、死后,讲述了李夫人的一生。这实在不是一篇严格的人物传记,因为它甚至没有告诉我们李夫人的名字、生卒年、何方人氏,但对于一个后妃而言,其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她与皇帝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这又是一篇非常成功的人物传记,因为它抓住了人物一生最重要的环节,并道出了其生命的意义。如传文所言,李夫人在武帝去世后,曾经被追尊为“孝武皇后”,但是,班固在《汉书》中,却只承认武帝先后有两个皇后,即陈皇后(陈阿娇,孝景帝长公主嫖与堂邑侯陈午之女)、卫皇后(卫子夫),而将李夫人与钩弋夫人赵倢伃(昭帝时亦得尊称为皇太后)并称为夫人。《汉书·外戚传》“序”说:只有皇帝嫡妻得称为“皇后”, “妾皆称夫人”。这里,班固显然是把李夫人作为皇帝的宠妃来对待的,并不承认她是皇后。这个称法本身,就包含着一种道德评判,即对以色得幸的李夫人(以及钩弋夫人赵倢伃)的否定,至少是不以为然的。

(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传文首句即称:“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倡,师古注:“乐人”。汉代的倡,还主要是指艺人,没有性工作者的意味,但尽管如此,倡的地位仍然是卑微的,“夫人”与“倡”之间的巨大差距,是靠“进”使之结合在一人身上的。这里,叙述的语气间,弥漫着可以觉察、却又无法指实的鄙视气息。沿着这种语气,其后关于李夫人得幸的叙事,也都是倾向于否定、蔑视。

李夫人因其兄李延年而得以进幸。李延年,在《史记》卷一二五即有传,是列入《佞幸列传》的。传云: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浸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也。《史记》卷一二五《佞幸列传·李延年》,第3195页。


《汉书》卷九三《佞幸传》所记大致相同。延年是宦者,在“狗中”(应是负责驯养猎犬的机构)做事。他与妹妹(后来的李夫人)以及弟弟李广利,都能歌善舞。李延年所善者,称为“新声”,又作“变曲”。其所谓“新声”,是相对于“旧声”而言的。“旧声”是什么呢?

西汉前期宫廷里用的乐,大概主要有三种。

一是所谓雅声,即周人的遗声。《汉书·礼乐志》:“汉兴,乐家有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但能纪其铿鎗鼓舞,而不能言其义。”《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43页。雅声是正乐,用以施教化、治人心的,所谓“补短移化,助流政教”者也。但到汉初,雅乐已经残阙,不怎么能用了。到武帝时,河间王刘德“有雅材,亦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岁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然诗乐施于后嗣,犹得有所祖述”。刘德所献雅乐详情不知,但据说当时大儒公孙弘、董仲舒等皆以为音中正雅,故立之大乐,“春秋乡射,作于学官”,然很少讲论其义(“希阔不讲”), “故自公卿大夫观听者,但闻铿鎗,不晓其意,而欲以风谕众庶,其道无由”。《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70—1072页。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人听得懂。雅声之辞,盖多为四言,当与《诗经》之辞相同或类似。李延年对于古之雅乐亦或能通。《史记·乐书》说:“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声,拜为协律都尉。通一经之士不能独知其辞,皆集会《五经》家,相与共讲习读之,乃能通知其意,多尔雅之文。”《史记》卷二四《乐书》,第1177页。“今上”,指汉武帝。其所作十九章,《索隐》以为即《汉书·礼乐志》所记之《安世房中乐》,实未必然(安世房中乐仍当为楚声,见下文),应当是武帝令人仿制的雅声之辞(《汉书·礼乐志》说:“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而李延年为之谱曲序声,说明李延年于雅乐也颇有修养。

二是楚声。《汉书·礼乐志》:“初,高祖既定天下,过沛,与故人父老相乐,醉酒欢哀,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至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皆令歌儿习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为员。”这些都是楚声。又云:“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45、1043页。所谓“房中乐”,当为“房中祠乐”的简称,即燕乐,又称为“安世乐”。其用途,一用于祭祀,为娱神之事;一用于飨食宾客,为娱人之事。二者之区别,是在前者场合下用钟磬,后者不用钟磬,只用箫管丝竹。盖房中乐本诸周乐,早已传世,至汉时因刘邦之故,改用楚声而歌,换言之,本来是用楚声唱周乐,其音调旋律是旧乐,而其发音则用楚地方言;而新作之辞,则更多用楚地词汇,遂变为楚乐。其辞则或为四言,如:


王侯秉德,其邻翼翼,显明昭式。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抚安四极。


或为七言,或为三言,如: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丰草葽,女萝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47—1048页。


其七言无全篇,三言则多为变化省略楚辞七言诗中的“兮”字而成,明显地见出楚地的特点。参阅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6—42页。

汉时《郊祀歌》也多用楚声。盖《房中歌》用于祭祖考,是庙乐;而《郊祀歌》则用于祭祀天神地祇,是郊乐。《汉书·礼乐志》说:“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阴,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那么,《郊祀歌》可以用赵、代、秦、楚等地的方言歌唱。而《汉书·礼乐志》所录《郊祀歌》十九首,四言者八篇,三言者七篇,合三、四、五、六、七诸言而为骈体者三篇,杂言一篇,显示出其活泼程度又远过于《房中歌》。其杂言体一篇,《日出入》,自来以为文学价值甚高: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59页。


日月无穷,而人命有终,世长而寿短;春夏秋冬,非为我住,人生不能安固有如四海。明了此点,又当如何?若得独乘六龙以御天,平稳飞升,则我心安若。黄帝昔年所乘的龙马訾黄,怎么就不能再来世间走一趟呢?人生既然如此短促,且不如归之太空。

三是秦声。《汉书·礼乐志》:“高祖时,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大祝迎神于庙门,奏《嘉至》,犹古降神之乐也。皇帝入庙门,奏《永至》,以为行步之节,犹古《采荠》《肆夏》也。乾豆上,奏《登歌》,独上歌,不以管弦乱人声,欲在位者遍闻之,犹古《清庙》之歌也。《登歌》再终,下奏《休成》之乐,美神明既飨也。皇帝就酒东厢,坐定,奏《永安》之乐,美礼已成也。”《嘉至》《永至》《登歌》《休成》之乐,应当都是秦时宗庙之乐。《礼乐志》又说:


高庙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文庙奏《昭德》《文始》《四时》《五行》之舞;孝武庙奏《盛德》《文始》《四时》《五行》之舞。《武德舞》者,高祖四年作,以象天下乐己行武以除乱也。《文始舞》者,曰本舜《招舞》也,高祖六年更名曰《文始》,以示不相袭也。《五行舞》者,本周舞也,秦始皇二十六年更名《五行》也。《四时舞》者,孝文所作,以示天下之安和也。盖乐己所自作,明有制也;乐先王之乐,明有法也。孝景采《武德舞》以为《昭德》,以尊大宗庙。至孝宣,采《昭德舞》为《盛德》,以尊世宗庙。诸帝庙皆常奏《文始》《四时》《五行舞》云。高祖六年又作《昭容乐》《礼容乐》。《昭容》者,犹古之《昭夏》也,主出《武德舞》。《礼容》者,主出《文始》《五行舞》。舞人无乐者,将至至尊之前不敢以乐也;出用乐者,言舞不失节,能以乐终也。大氐皆因秦旧事焉。《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43—1044页。


《武德》《文始》《五行》《昭德》《四时》之舞,《昭容》《礼容》之乐,皆当为秦声乐舞。

李延年所造之新声变曲,则大抵以胡乐为本,是西胡之声。《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注引《古今乐录》曰:


横吹,胡乐也。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长安,唯得《靡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之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万人将军得之。在俗用者有《黄鹄》《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十曲。《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78页。


据此,可知李延年所造之新声,乃改造胡乐而成,是将西域民歌音乐引入长安宫廷,有类于王洛宾所创作的西部歌曲,并非所谓“淫靡之音”。

李延年的歌,所谓“新声二十八解,称为武乐”,包括《黄鹄》《陇头》等所谓“十曲”,从其名称看,应当多是边塞征伐、金戈铁马之声。新声,大抵多用鼓吹,非如旧声多用箫管丝竹钟磬之属。新声二十八解,盖多以鼓吹曲辞为主。鼓吹曲,又称“短箫铙歌”。刘瓛《定军礼》说:


鼓吹,未知其始也,汉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鸣笳以和箫声,非八音也。骚人曰“鸣篪吹竽”是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十六《鼓吹曲辞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3页。


据《汉书·叙传》,班固的祖先班壹在秦始皇末年避害居楼烦,“致马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年百余岁,以寿终”。《汉书》卷一〇〇《叙传》,第4197—4198页。楼烦,汉时属雁门郡。鼓吹曲辞大约是在秦汉之际传入中原的,其特点之一就是“鸣笳以和箫声”,原来主要是用于“出入弋猎”即打猎征伐的,是草原人群所用,非中原旧有之声调。蔡邕《礼乐志》说“汉乐四品,其四曰短箫铙歌,军乐也”,也强调它是军乐。《乐府诗集·横吹曲辞》说:


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已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其后分为二部,有箫笳者为鼓吹,用之朝会、道路,亦以给赐。汉武帝时,南越七郡,皆给鼓吹是也。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一《横吹曲辞》,第309页。


则知鼓吹曲辞后来用之愈广,不仅军中武事常用,朝会游行赏赐及宫中冶游,率往往用之。

在李延年之前,汉朝宫中已或多用新声,其时之新声亦多从北狄乐变化而来。北狄乐盖多为鼓吹,用笳,所谓“胡笳”。李陵《答苏武书》中描述说:“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六臣注文选》卷四一,李少卿《答苏武书》,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760页。蔡文姬诗云:“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匈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后汉书》卷八四《列女传》, “蔡文姬”条,第2803页。盖胡笳之音,悲凉旷远,引人涕落。《乐府诗集》著录《汉铙歌》十八曲,其中最著名的,即有《上邪曲》: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十六《鼓吹曲辞》,第231页。


上邪,犹言“天啊”。《上邪曲》爽直激烈,口吻逼肖,情态欲生,是女子以生命相托的誓言。

李延年所造新声,则是从西域胡乐变化而来,属于横吹,有双角。李延年所造曲辞虽已不存,然后世所造同名之曲,或亦可见出李延年当年所造曲辞之概貌。如陈后主所作《陇头》句云:


陇头征戍客,寒多不识春。惊风起嘶马,苦雾杂飞尘。投钱积石水,敛辔交河津。四面夕冰合,万里望佳人。


又如刘孝标所作《出塞》:


蓟门秋气清,飞将出长城。绝漠冲风急,交河夜月明。陷敌摐金鼓,摧锋扬旆旌。去去无终极,日暮动边声。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一《横吹曲辞》,第311、318页。


大抵多为五言。结合上引《李夫人传》中所录佳人诗,则知李延年所造新声,应当以五言为主,间或杂言,其内容则多战阵行旅悲壮激烈之词,绝非淫靡之音。

《李夫人传》中所录的这首五言诗歌,如果确然是李延年所作,也可能是采自西域民歌而略加改造。诗中说佳人一顾,即可倾城;再顾,则可倾国。这样的“城”与“国”,大约只能是西域的沙漠绿洲城邦,规模不会大的。所以,它的本源地,应当是西域。这实在只是一首质朴单纯的诗,它描述了一位仙人般的女子,她的美貌可以倾城倾国。如果按照腐儒们的深解,还不妨把它说成是讽谏之歌:佳人虽美,却会倾人城、倾人国,红颜祸水,不可不防。只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但得美人一笑,城、国且放到一边,倾就倾了吧,也不过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意思。但汉武帝刘彻,却是既要美人、更要城与国的。这首歌在他那里起到了广告的作用:“好!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呢?”如果是一般人,回去做个好梦也就罢了,但武帝却是皇帝,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要得到这样的佳人!于是李延年及其在宫廷中的支持者平阳主就适时地向武帝引荐了李夫人,“果然有这样的人”。

汉时公主特别是长公主颇多参与宫廷斗争,甚至影响乃至决定皇后与太子的置废。武帝及其前后几位皇后之立,就与两位长公主有关。一位是景帝朝的长公主,馆陶公主刘嫖。刘嫖是文帝与窦皇后所生的女儿,景帝刘启的姐姐,也就是武帝刘彻的姑姑。据说,刘彻得立为太子,就与这位长公主有关。刘嫖嫁给了堂邑侯陈午,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后世传说中的阿娇。刘彻的母亲王氏(后来的王皇后)出身微贱,在宫中并无所依。而当时栗姬所生的荣已被立为太子,所以,刘嫖很想把女儿嫁给太子为妃。可太子荣的母亲栗姬非常不喜欢这个长公主,就谢绝了,没有接受阿娇作自己的儿媳妇。刘嫖就转而想把女儿嫁给王夫人所生的彻(当时已被封为胶东王)。《汉书·外戚传》记载说:


长公主日誉王夫人男之美,帝亦自贤之。又耳曩者所梦日符,计未有所定。王夫人又阴使人趣大臣立栗姬为皇后。大行奏事,文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号宜为皇后。”帝怒曰:“是乃所当言邪!”遂案诛大行,而废太子为临江王。栗姬愈恚,不得见,以忧死。卒立王夫人为皇后,男为太子。《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46页。


刘彻既立为太子,长公主刘嫖让女儿为太子妃的计划也就得以实现了:“初,武帝得立为太子,长主有力,取主女为妃。”武帝即位,阿娇自然而然地被立为皇后,就是孝武陈皇后。

阿娇成为太子妃的故事,在假托为班固所作的《汉武故事》里有非常精彩的描写,这就是“金屋藏娇”的来历: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于猗兰殿。年四岁,立为胶东王。数岁,长主抱着其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骄)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长主大悦,乃苦要上,遂定婚焉。《太平御览》卷八八《皇王部一三·孝武皇帝》,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20页。


阿娇应当比武帝年龄大。在最初几年甜蜜生活之后,两人逐渐疏远。《汉书·外戚传》说:“及帝继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颇觉。”大概正是由于阿娇失宠,又无子,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与武帝同为王皇后所生)就窥见了契机,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扳倒馆陶公主刘嫖,削弱乃至消除她对于武帝宫廷的影响。《汉书·外戚传》详细地记载了卫子夫被平阳公主引荐给汉武帝的过程:


孝武卫皇后字子夫,生微也。其家号曰卫氏,出平阳侯邑。子夫为平阳主讴者。武帝即位,数年无子。平阳主求良家女十余人,饰置家。帝祓霸上,还过平阳主。主见所偫美人,帝不说。既饮,讴者进,帝独说子夫。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还坐欢甚,赐平阳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送入宫。子夫上车,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入宫岁余,不复幸。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之,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遂有身,尊宠。召其兄卫长君、弟青侍中。《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49页。


卫子夫本来是平阳公主家养的“小戏班”成员(讴者),就如《红楼梦》里的芳官、龄官之类。平阳公主觅得十多个漂亮女孩子,打扮好了,放在家里,等着武帝临幸,子夫并不在其中。有一次,武帝到霸上去祓褉,回来经过平阳公主宅第。公主当然让那些准备好的女孩子出来服侍,可是武帝并没有喜欢哪一位。宴会中,“小戏班”近前献艺,武帝非常喜欢子夫。眉来眼去一番之后,武帝假装去更衣,子夫随去服侍,二人就在更衣间里发生了关系。武帝还座,心满意足,赐给平阳公主金千斤。公主心领神会,马上把子夫送出来,让她随皇上入宫。子夫临上车,公主拍着她的背,说:“好好去吧!保重自己,努力寻找机会。如果有朝一日荣显尊贵,可不要忘记我啊!”

李夫人得幸的故事,其实就是卫子夫得幸的另一个版本,平阳公主在其中都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如果说有阴谋的话,那么,主谋也是平阳公主,与李延年兄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在班固的叙事里,平阳公主就退到了次要的位置上,而李延年兄妹却成为阴谋的主角:李延年写了一首歌,说是有一位佳人,多么多么美丽,让武帝遐思不已,心里痒得不得了;延年自己又不出面,而是让平阳公主向武帝推荐自己的妹妹;武帝果然喜欢得不得了,李夫人就得幸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

可能。在这个故事里,每一个情节都可能是真实的:李延年果真写过这首歌,他果真有个美丽异常的妹妹,他也很想让自己的妹妹得到武帝的宠幸;李夫人得幸的过程,也果真是通过平阳公主的引见,而且就在平阳公主那里给武帝唱歌跳舞,然后让武帝带回了宫,宠幸了(也可能和卫子夫一样,在平阳公主家里就发生了关系)。但是,这些事情的发生,本身并没有因果关系:李延年写那首歌时,未必就会是想引起武帝的情欲(这首歌,似乎也很难唤起人的情欲,当然,除了武帝之外),他虽然很想让武帝宠幸自己的妹妹,但未必想到用这首歌介绍自己的妹妹——最重要的是,如上所述,这首歌的主体部分,很可能就是现成的,采自西域的民歌,其本身并没有与李延年的妹妹联系在一起。《李夫人传》叙事的因果关系,显然是由“果”推出“因”的,即根据李夫人得幸的这个结果,去追溯其原因,并将之与李延年的歌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是先知道“果”,然后推出其“因”的。这个因果关系,是史家建立起来的,历史过程本身并不具有这种因果关系。

这里,我们触及历史叙述中的一个大问题,即叙事中因果关系的建立。历史叙述或者说历史研究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即叙述者或史家知道结果。历史著作都是在已经知道结果的情况下撰写的。历史事件的直接参与者是不可能知道事态发展的最终结果的,而叙述者或史家知道。实际上,重塑历史的过程普遍是以已知的结果为起始点的,接下来就是解释为什么会产生这一结果,即寻求原因。但历史的结果却并不是历史发展过程中唯一的可能,而只是诸多种可能性的一个而已。因为知道结果,从而使历史学家可以将事前事后发生的、在当时看来也许并不相关的一些事件联系起来,并赋予一些在事件发生的当时并不存在,因而也就不可能为事件的参与者所知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叙述者或史家建立起因果关联。因果关系的建立本身,是叙述者或史家重构历史过程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在李夫人得幸这个故事之因果关系的建立过程中,班固明显地站在道德评判的立场上,对当事人持一种否定态度,所以将李夫人得幸这个事件,叙述成一个阴谋,一个不能放在阳光下的预谋,当事人李延年、平阳公主乃至李夫人,都怀着卑鄙阴暗的目的,设了一个圈套,让武帝陷入了这个美色的陷阱。很难判断这个因果关系的真实性,但是,班固显然不愿去强调这个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武帝的好色,他不愿直面一个浅显的事实:如果武帝不好色,所有的故事均无从发生。所以,站在今人的立场上,事情的根源在武帝身上,而不在李延年和他的妹妹身上。

(二)“一见”

这个故事既有高度的私密性,又非常有戏剧性,就像是20世纪的一个室内剧。年轻的李夫人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不知道,但并非传染病,是可以确定的。所以从疾病的角度,她并不是不能见武帝。不能见的理由,是她生病后不漂亮了。那么,由此,我们反推李夫人生病前的漂亮,是健康的、朝气蓬勃的,是青春的美,是“北国佳人”的美;不是病弱的、林黛玉式的美。李夫人大概很年轻,也没有谈过几次恋爱,所以并不知道男人的爱恋,其实是更倾向于后者的。当然,事情不是这样。按照班固的叙述,她实际上怀有非常深的心机。她的真实目的,是要向武帝托付自己的两个兄弟,给他们讨得高官厚禄。显然,她达到了目的,李广利被任为贰师将军,延年被任为协律都尉。

现在的问题是:班固叙述的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故事,显然发生在宫闱之中,班固(或其他史家)是如何知道的呢?

当然,武帝与李夫人的对话,可能并不是在仅有两个人的场合下发生的。这毕竟是在探病,它完全有可能发生在其他人之前,当时有宦官和宫女在场自然是可能的,所以,它的真实性是不能断然怀疑的。可是,李夫人与其姊妹间的对话,却完全是私语,更不可能有史官记下来,因为它暴露出李夫人的真实动机是有意控制皇帝的情感,从而达到她个人的目的。参阅宇文所安《“一见”:读<汉书·李夫人传>》,见氏著《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第105—119页,特别是第111—113页。那么,这些私语是如何传出来的?当然不是李夫人,她已经死了;是她的姊妹吗?这些话不利于李家,她们自己怎么会传出来?唯一的答案是宫廷中的流言蜚语。弄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们再去看李夫人与武帝的对话,那个场景,武帝委屈自己以求得与美人一见,大约也不会是史官的直录,更可能是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们出去讲的故事,慢慢地传播开来,后来就越讲越生动而“真实”了。质言之,其源头,乃宫女太监们的回忆与叙述。

此种性质的记叙,其实还有很多。如《汉书·外戚传》记高祖薄姬(汉文帝刘恒之母)之得幸,说:


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毋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四年,坐河南成皋灵台,此两美人侍,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问其故,两人俱以实告。汉王心凄然怜薄姬,是日召,欲幸之。对曰:“昨暮梦龙据妾胸。”上曰:“是贵征也,吾为汝成之。”遂幸,有身。岁中生文帝,年八岁立为代王。自有子后,希见。《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41页。


薄姬与其小姐妹管夫人、赵子儿三人“苟富贵毋相忘”之约,既然在两美人与刘邦宴会嬉戏时曾经讲出来过,或为史官所记,且可不论。而薄姬与刘邦帷中私语(连“昨夜梦里皇帝压在我胸脯上”,以及“我来让你心满意足”这样的话都写下来了),史家又是如何知道呢?又如,同书卷记昭帝后上官皇后之得立为后,谓:


昭帝始立,年八岁,帝长姊鄂邑盖长公主居禁中,共养帝。盖主私近子客河间丁外人。上与大将军闻之,不绝主欢,有诏外人侍长主。长主内周阳氏女,令配耦帝。时上官安有女,即霍光外孙,安因光欲内之。光以为尚幼,不听。安素与丁外人善,说外人曰:“闻长主内女,安子容貌端正,诚因长主时得入为后,以臣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成之在于足下,汉家故事,常以列侯尚主,足下何忧不封侯乎?”外人喜,言于长主。长主以为然,诏召安女入为婕妤,安为骑都尉。月余,遂立为皇后,年甫六岁。《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58页。


鄂邑盖长公主与宾客丁外人私通,大将军霍光要巴结、笼络盖长公主,以诏书召丁外人入宫,让他近便服侍长公主,使她欢愉。上官安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走霍光的门路,没有走通,就去找盖长公主的情夫丁外人想办法,果然成功。这里涉及宫闱秘事、裙带请托,看来也只能来自宫廷中的流言。

如果上述揣测不误,我们不免对《汉书》此类叙述的可靠性产生怀疑:作为一个严肃的史家,怎么会去采信宫女宦者的传言之辞?原来所谓严肃的历史叙述中,也夹杂了这样的道听途说、流言蜚语、八卦新闻。还不仅如此,传文中有关武帝又再一次申言希望与李夫人见一面时,“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这个描述,大概在八卦传言中都不会有,而只能出自史家的想象与修辞,是虚构的——虽然合情合理,但仍然是虚构的。它当然可能是事实,但绝非有人亲见并亲自叙述的。那么,这里叙述的故事,乃传言与想象的混合物,应当是没有疑问的。

在李夫人的一生中,可以相信,还是有其他故事的。《西京杂记》就记载了一个香艳的故事:“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西京杂记》卷二《搔头用玉》,第101页。过,探望;簪,头饰,用来固定发髻的长针。这是说武帝用玉簪给李夫人挠痒痒。它完全可以铺衍成武帝与李夫人是如何恩爱的。但班固没有写它,而是写了这个李夫人病中不愿与武帝相见的故事。其目的,显然在于突显李夫人是多么工于心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班固甚至改写了事实发生的顺序——他在这个故事之后,写道:“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把李广利、李延年之得到重任说成是李夫人死前未见武帝的结果,但事实并非如此。盖李广利任为贰师将军在太初元年(前104)八月(见《汉书·武帝纪》)之前,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也当是在李夫人见幸、生昌邑王髆之时,均非李夫人死后。换言之,李广利、李延年之受任、得官,应当是缘于李夫人之得宠,是在李夫人生前,而绝非李夫人之病死,更不是在李夫人死后。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史家的无情,以及没有原则或者说不坚持原则。第一,按照史家的要求,道听途说之辞、没有充足的证据,是最好不要采择的。但事实上,史家大量采信了这些未经证实的说法,其理由,并非它们是可信的,而是它们可以用于说明史家要阐述的某种道理。在这个故事里,因为传言有利于说明李夫人的用心险恶,所以班固采信了,并且希望读者也相信其为事实。第二,按照历史叙述的原则,是不可以将历史事实发生的时间顺序弄乱的,更不可颠倒。但在这里,班固毫不犹豫地就这样做了,因为这样可以突显李夫人险恶用心的效果。我们知道,班固是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史家,他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一般的史家,以及那些不堪的史家了。

(三)武帝的思念

李夫人的美是什么样子的,究竟美到什么地步呢?我们无法想象。在她死后,武帝让人画了她的画像,挂在甘泉宫里,时常对着画像哭鼻子。不仅如此,他还让人找来齐地的方士少翁,想方设法,使用幻术,以见到能活动的李夫人。班固对这个场景的描述可能是真实的:夜色深沉,少翁设立了两座帷帐,其中一座点燃明晃晃的灯烛,陈列了酒肉供品;武帝坐在另一座帷帐里,远远地看见那座帷帐中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酷似活着的李夫人,那女子还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回到床边坐下来。武帝远远地看着,一定是泪眼婆娑,他很想走过去,握着李夫人的手,甚至是拥她入怀。但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班固毫不隐讳地点出了这个戏的假——帷中的女子显然是真人假扮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武帝靠得太近,那会穿帮的。情圣刘彻伤心不得自已,写了一首诗和一阕赋。诗只有一句:“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这句诗大约是武帝亲自写的。“是你吗?不是你吗?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呢?”这首诗,完全是少年郎等候情人时急迫的心情,没有蕴含,更谈不上深情厚致。但因为是皇帝做的,当然是最好的,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情歌”,所以“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大河上下、江南塞上,都要“大唱”的。

但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很有些问题的。《史记》的《孝武本纪》与《封禅书》所记故事情节与此几乎完全相同,而招致的亡人却换成了王夫人。《史记·封禅书》说:


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87页。


据下文,少翁不久即因法术无效而被杀,事在元狩四年(前119)。李夫人之子髆受封为昌邑王在天汉四年(前97),距离少翁被杀已有24年。髆受封11年而死,故谥为“哀王”,其享年不永,当无疑问。即使他二十岁时受封,当少翁死时,髆也还未出生,他的母亲李夫人自然也不会死。所以,少翁招致李夫人亡魂的故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正因为此故,《资治通鉴》遵从《史记》,仍作“王夫人”,认为应当是齐王闳的母亲王夫人;而不是《汉书》所说的“李夫人”。桓谭《新论》又把招魂的方士换成了武帝朝另一个著名的方士,李少君,而所招之魂也是“王夫人”:


武帝有所爱幸姬王夫人,窈窕好容,质性嬛佞。夫人死,帝痛惜之。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置夫人神影,令帝居他帐中遥望,见好女似夫人之状,还帐坐。桓谭:《新论》卷下《辨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54页。


汉武帝做了54年皇帝,他的宠妃一定有很多,年轻早死者也必不少,或者,他会想起其中的某一位来,恰巧来了一位会致幻术的方士,便不免让他试一试。所以,武帝让方士招魂的事情应当是发生过的,只是不一定是由哪一位方士主持、所招者也未必是王夫人或李夫人,但据上所考,由少翁招李夫人之魂却是肯定不可能的。因此,《汉书·李夫人传》中这个招魂的故事,应当是移花接木而来。而因为《史记》中明言所招的是王夫人,班固当然会看到,却径改移到李夫人身上来,几乎可以肯定,班固这样做,是故意的。

如果少翁设术招致李夫人魂魄的故事是从王夫人或其他后妃那里移接过来的,那么,武帝那句“偏何姗姗其来迟”的怅恨之辞,即使出自武帝之口,也未必是对李夫人(魂魄)说的,而《汉书·李夫人传》中几乎占了传文一半的这首赋(后人称为《李夫人赋》),也很可能并非出自汉武帝之手。当然,武帝的文采应当还是不错的,《文选》卷四五收了他一首《秋风辞》,说是他巡幸河东、祭祀后土之后,在汾河中流与群臣饮燕,有感而作的。辞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睹秋风落叶,思佳人不永;中流棹歌,叹人生苦短,哀情良多。诗情造意,缠绵流丽,虽非上佳,亦殊为不恶。而其辞句浅显易懂,反映情感也直白通达,正是无须在文辞上多下功夫的帝王之诗。而《李夫人赋》的风格却迥然有别,用词典雅,辞句精雕细琢,显然在字句上下了很多功夫。我们来简单地分析一下这首赋: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


师古注:嫮,美也。连娟,纤弱也。樔,截也。佳人已逝,幽冥阻隔,可恨上天总是让美丽不能长存。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新宫,颜师古释为“待神之处”,即灵殿。建了一座崭新的宫殿等着你来住,你怎么还不回来呢?这里原来就是你的家啊。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


你住的地方阴郁黑暗,杂草丛生,一点都不干净;你在那里一定是心怀悲伤,以泪掩面。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山椒,山陵也。修,长也。阳,明也。你的陵墓前置放着车舆与骏马,可长夜漫漫,一直见不到天明。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秋天到了,秋意清凉,露水(“秋气”沉下来就成为秋露)就像你悲伤的泪水,而你,就如秋桂的落枝,慢慢地化入土中。


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我神情落寞,无所凭依,遥想远方的你,魂灵不禁遁入大荒,在缥缈无际的空中游荡。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


沈阴,即沉阴,指地下。圹,即旷。未央,即未半。你的青春年华还没有度过一半,却到地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我思念你已经到了极致,可你还是不回来;我想念你窈窕的身姿,真想化作一只小鸟,翱翔而去,寻觅你的芳踪。惟,即“思”,与“念”相对。幼眇,即窈窕。相羊,即翱翔。


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荾,即蕊。荴,花粉。杂袭,即重积,意为香味很重。的,确实。你的美丽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蕊、蕊上的香粉,在等待着微风来拂散,香味芬芳,浓郁非常,四处弥漫。你美丽的容颜虽然越来越模糊,并在风中飘荡,却愈益显得端方庄严。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这是追述亡人生前的生活细节。我还记得,你在欢宴之后,带着酒意,倚着窗楹,目光游离,秀发飘散,百媚万啭,我也心旌神驰,不能自已,拥着你,不知身在何方。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然而,欢乐的时光飞逝而去,再也抓不回来;留下的只有永远的离别,即便是夜里做梦,也很难梦到,梦到了也不真切。不仅你的身体早已化为泥土,再没有往日的生动香艳,就算是魂魄,也在太虚中飞扬,很难遇见了。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执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太虚之中飞荡的灵魂何其多啊,虽然哀思绵绵,也只能驻足不前了。看样子,能再见你的路还非常遥远,我只有暂时与你告别了。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太阳将要落山,很快就要不见了。万籁俱寂,世间万物都沉寂休眠了,而我的思念就像大河流逝的波涛,伤悼长存于心间。

赋的第二段是“乱”。颜师古曰:“乱,理也,总理赋中之意。”相当于结语。在吟颂或歌唱时,乱是用不同于正文的韵律格调表示的,所以其音节、韵律和措辞都变了。


佳侠函光,陨朱荣兮。


佳侠,即佳丽。正在荣华青春的佳人丽姝,遽然凋谢了。


嫉妒闟茸,将安程兮!


闟茸,卑微之人。真是让人气愤啊,那些卑微无足轻重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却让我心爱的人死去了。


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


弟子,指亡人的兄弟、儿子。洿沫,涕泣。正当青春年少,就魂归幽冥;兄弟与爱子号啕哭泣,悲伤哀悼,却也不能挽回。


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


孩子哭个不停,以前孩子只要一哭,你就一定会答应的,现在却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


嫶妍,面容憔悴。因为心中忧伤,我也越来越憔悴了,每天唉声叹气,真可怜我们的小儿子啊。你临终时虽然悲伤不言,但我明白你多么希望我能看在平日恩情的分上,能照顾好幼子啊。


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


仁者做事情不需要立下誓言,亲人之间互相照顾,哪里还需要什么约定?死者一去不返,再也不能回来了,生者却不敢忘怀,此心将永驻天地之间。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走吧,走吧,到那个冥冥世界去吧;既然离开了灵殿,就再也不要回来了。真是希望世上有魂灵啊。

不管怎样,这阕赋表达的情感还是真切的,很好地反映了作者对亡人的缠绵爱欲和思念之情。但是,如此真切的感情,真的会在帝王的身上显现吗?武帝的才情辞华,果然臻于“独绝”之境吗?此且不论。“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你能想象李夫人生前,是自己带孩子的吗?那个昌邑王髆,每天围着李夫人哭闹,而他的爸爸,汉武帝,就在他们身边,看着孩子妈妈不厌其烦地哄孩子、照顾孩子吗?这个场景,几乎没有可能发生在帝王家。你能想象李夫人临终之时,唯恐昌邑王无所倚靠、生活困难,而武帝看着稚子,唉声叹气,不知怎样能把他照顾好吗?我相信,即使是想比喻夸张,武帝也很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死去了妻子、孩子无人照顾的中年鳏夫吧。所以,我不太敢相信这种赋真的出自汉武帝之手,甚至不是宫廷文人捉刀的,而更可能是把别人的作品挪过来用的。

至此,我们终于大致弄清了《李夫人传》的由来:它所讲述的几个故事,本来是各自独立的,甚至可能本来与李夫人没有关联,即便是直接相关的“一见”部分,也很可能来自宫廷中的诸种传言。“北国有佳人”的诗,“少翁招魂”的故事,“姗姗其来迟”的歌,以及后人命名为“李夫人赋”的赋,很可能本来就与李夫人没有关系。班固把这些不太相干的材料收集在一起,剪裁取舍,以道德评判准则为线索,加以串连,建立起几个重要事件间的因果关系,并辅之以想象,然后写成了这篇有名的《李夫人传》。它更主要是班固对李夫人的一种认识和定位,反映的主要是班固(以及西汉中期以后的史家)对李夫人的想象和评判。换言之,如果不是班固,而是另外的史家,可能会写成另外的李夫人传。而班固之所以撰成这篇基本倾向于否定的《李夫人传》,显然与李氏家族不得善终,而李夫人之子昌邑王髆早死(约死于征和四年,前89年),其子贺于昭帝亡后被霍光立为帝,之后二十七日即因淫乱而被废,有着密切关联。试想,如果李夫人的孙子昌邑王贺在皇位上坐得稳,武帝之后“昭宣中兴”的“宣”,成为昌邑王贺,那么,班固又会撰写一篇怎样的《李夫人传》呢?

在这个意义上,史家是势利的,非常势利。班固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