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怀念铜》

我一直认为我的母语和中国古代的鼎都来源于青铜的精华。一言九鼎，把语言的美推到了一个后辈难以企及的地步。

青铜，应该是英雄青春的延续；与黄金不同，青铜拥有感性和理想的光芒。青铜是我所知道最有尊严感的金属；一尺青锋，不失青春的立场，自由的锋芒，美的状态。

我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是青铜赋予中文以本质，中文赋予青铜于韬略。风流俊秀的青铜铭文让我欲说还休！我不能忘记那些以铜为鼓的黑人奴隶用母语歌唱的音调，因为有了铜，异族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隔膜。青铜就是心灵的知音，是劳动者的悲悯与感恩。青铜是心灵的修行，是人世的感恩；它是一种大节的金属，它坚守三语言和劳动的立畅；我以为，这就是以美为生的金属；劳动者古痴色的肌肤象征着大地健康的气象，这自由呼吸吮吸山水精华的青铜，奠定了美的传统，它是我们民间的山水之父！

怀念铜，一唱三叹，欲说还休。这诞生于民间神祗，俗语两块纯净处女地上的青铜，守着民间的福祉和千秋的风水，精神，韧性。你企图通过旅行和NmE去接近这种本质，是对母语的误解。

黄金象征着狂猖，霍乱，殖民；白银也仅是虚伪的假象，只有青铜，才是真正内心的觉醒。青铜，生于忧患，沐风栉雨，百年多病的身躯在民间艺人的冶炼下闪烁不屈的光泽，让我深深体会到一种铿锵，一种山的氏族，水的部落，火的种群，河朔之脉，这就是青铜栖居的地方。我想起那些坚守流浪的本质，嗓子像粗陶器灌满江河水的民间汉子，思考这种缘。这古色古韵的青铜就是深入劳动的沧桑意义和民心的天然尺度。悲悯的青铜，是民间山水的孤独精华，是心灵的水墨丹青。

我深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所在。触摸青铜，就像和苦难的父亲握手，就像在无尽的诉说中用身躯去感受劳动者的襟怀和泥土的湿润。

青铜，我的父！

青铜，在你面前我没有泛滥的抒情；我是你穷山苦水中的穷且益坚！

青铜，我以为有了你就有了守卫母语、青春和理想的可能。这种民间福音的金属，可是带着民心千钧的重量！

青铜，这就是母语的底色。是民间朴实无华的孩子。你是民间野火煅烧，水土哺乳的大器。汉子们用美的火焰打制这心灵的金属，在十五国风的大熔炉中，历经老火浇淬，阳春白雪，变得脉象凝重；水墨民间，劳动者的知音几度无眠！

一把粟米，几册汗青，大音希声，长乐殇殇，风骚汗青，民心茹苦，使我如芒在背。畅想安居于民间的青铜，那难道不是民间的肉身和精神？这种心灵的经验，难道不就是劳动者美的本质？

夜读贾谊的《吊屈原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杜工部的“三吏”、“三别”，看不见古人青襟，听不到汨罗水声，然而，青铜的击节之音声声入耳。历数灵均子长，樊川陆辛，少伯希文，子美达夫；灯火下阅读这些青铜节气的理想光芒，使我心寒骤去；接近铜的本质，拍案而立，时常已是天亮。

青铜是心灵的经验，是民间的孤独言语，是心性的休息，是文明的静脉！

青铜以美为生，是劳动者的胸襟，是山河的风骨；发以金石之音，守之以木石之心，它是心灵的根；一块出炉的青铜，混沌初开，它的轮廓就是深蕴美的大陆的轮廓。这是觉醒，这是对耻辱的洗刷，对心灵的贴近。了解青铜，就理解了民心的所向，青春的本质，劳动的意义；我一直相信，青铜，是经验的回归，心性的澄静；青铜，这是布衣的颜色，赋予我贫贱不移的本色。

安静的青镶出自泥沙俱下的山水之中，有着仁者悲悯的品质。我每每的抒情总是搁浅在贫瘠的：地上，猜测着这个民间的哑浯和谜底，感受着古老青铜的呻吟，呐喊和风度。

青铜，这是劳动者悲郁仁慈的心旌，是劳动者的知己，是劳动者的心灵史。带着母语，青春和美的诱惑阅读风流的铭文，仿佛就是阅读慈母的年轮，阅读苦难的灵与肉。阅读美的经验，阅读心灵的原罪及虔诚，我如梗在喉，欲说还休，泪湿衣襟。这是对民间春秋孤独的磨砺，对青山河水，对最朴实的劳动价值雄逐和诉说。青铜当歇，歌以咏志。

青铜赋予我血性和理性，我用这已经不能制造木器、石器的手写下了这些关于美的浅薄经验。

我相信，青铜依然是我心中最具有美的禀性的金属。青铜长歌，召唤以美为生的后代。青铜的传统当成为它后代的品质。这是青春与理想的本质，美与劳动的价值所在！

怀念铜，接近一种青春的本质；

怀念铜，接近美的经验；

怀念铜，怀念一种击节之音。

怀念铜，欲说还休……

劳动的价值、理想，我一直是欲说还休。静夜的时候阅读辛弃疾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那种感觉，大概真的与易安无关，它与青春，如青铜一样的品格有关——

谁造昆仑，我填沧海！

点评：

起首第一句就使我震撼。我从没想过可以把我们的母语和青铜联系起来。但你能想出更好的比喻吗？

作者有着这样的天赋，他能把抽象和具象极传神地联系起来；并通过这样的联系铸造了充满阳刚之美的艺术环境。

作者的语言具有打击乐的节奏，能读出铜钟的铿锵。

——赵长天（《萌芽》杂志社主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