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散篇(3)
虽然,苟欲为仁,岂可有是心哉!生一博施之心,谓恻怛之隐已谢疚于幽明,施之可及而及矣,施虽未及,而待施者已来往于吾心,会万汇之冯生②,咸不离乎一念,拟一能济之心,谓方隅之隔可悉化其畛域③,济之已效而效矣。济虽未效,而能济者早翕受于吾心,极一念之规恢,自毕周于万汇。其究也,以不施言施,不济言济,不仁言仁。愿力之说所以惑天下而废仁之大用以述其真体,可胜道哉!
夫仁者之事,诚于所事也。人未当前,而立一施之之念,仁者不为;欲未动于己,而设一济之之法,仁者不为。欲立矣,欲达矣,则所以立,所以达之条理粲然具悉,而有待立待达者进乎吾侧,乃以熟尝之肯綮④随分而给其求。前无取必之心则后无所病也。此实致之功能也。求仁之方,诚于其方也。人无待譬,且守此心之无欲,则仁之体不乱,近无可譬,且听万物之各得,则仁之用不迷。可譬矣,近取之矣,则因情譬情、因事譬事之矩则确乎有据,而所以立达之者顺事恕施,乃以易简之知能随力而著其功。远之无所必则可必,行之无所病则不病也。此实尽之忱悃也。
而如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乎,非实有之,如有之也;心谓其然,而固不然;事实不至,而心则至。”充子贡之说,率天下以求仁于恍惚之中,而疴痒固不相及。其以蔑裂乎仁也,岂不甚乎!呜呼!此异端量周沙界⑤之说所以无父无君,而管仲⑥实著一匡之功,圣人慎言仁而独许之也。
【注释】
①子贡:端木赐(前520—前446),复姓端木,字子贡(古同子赣),以字行。春秋末年卫国人。孔子的得意门生,孔门十哲之一,“受业身通”的弟子之一,孔子曾称其为“瑚琏之器”。子贡在孔门十哲中以言语闻名,利口巧辞,善于雄辩,且有干济才,办事通达,曾任鲁国、卫国之相。他还善于经商之道,曾经经商于曹国、鲁国两国之间,富致千金,为孔子弟子中首富。“端木遗风”指子贡遗留下来的诚信经商的风气,后世有人奉之为财神。子贡善货殖,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风,为后世商界所推崇。《论语》中对其言行记录较多,《史记》对其评价颇高。子贡死于齐国,唐开元二十七年追封为“黎侯”,宋大中祥符二年加封为“黎公”,明嘉靖九年改称“先贤端木子”。
②冯生:即恃矜其生,贪生。
③畛(zhèn)域:畛域指界限,范围。
④肯綮(qìng):筋骨结合的地方,比喻要害或最重要的关键。
⑤量周沙界:佛教用语。量,指能量、能力。周,周遍。沙界,指银河里的太阳系多如印度恒河沙,相当于中国黄河里的沙子数不清。指无量、无数之佛世界,形容尽虚空遍法界。
⑥管仲:(前719—前645)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被称为管子、管夷吾、管敬仲,颍上(今安徽省颍上县)人,周穆王的后代。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经济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法家、道家。被誉为“圣人之师”、“华夏文明的保护者”、“华夏第一相”。
10.毋意
【题解】
本章强调“心”与“意”的区别,阳明先生的高足王龙溪曾经有过一段名言,“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并进而认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然而此种观点一出,导致当时的士人空讲心性,而不作具体的道德实践功夫。这里王夫之即强调“心”与“意”的区别,其呼吁当时的读书人要作道德实践功夫,而批判空谈心性的作风,所谓“妄者以心为意,则亟欲自绝其心”。王夫之强调,心是意之体,意是心之用,所谓“以万意听乎一心”。
【原文】
圣人无孤行之意,诚之至也。
夫意从心而诚,则可名为心,不可名为意。无意也,无心也乎哉!
且意与心之不辨也,愚者以意为心,则终身唯役于意;妄者以心为意,则亟欲自绝其心。
心忘而志不持,乃以谓圣人之心如鉴空衡平以受物之至。心不适主,而意乃持权。
且夫鉴,无定者也。妍①至而妍,媸②至而媸。一日之间,妍媸百至,而鉴有百状。此意之随物以迁者也。衡,无恒者也。移之而重,移之而轻。一日之间,重轻屡易,而衡亦屡迁。此意之因动而流者也。唯其无心,是以有意。唯意不从心而诚,是以无心。
若夫圣人之毋意,则诚之至也。从心之不逾矩也,一以贯之而无朋从之思也。合天下之名物象数,皆察其所以生,体其所以成,通其所以变。故有时遇其大顺,而无与相歆动之意;有时遇其至逆,而无与相抵牾之意。当物之未至,极化几之不可测,而贞明者恒备其条理,何待其猝至吾前而为之警觉乎!诚斯豫也。举吾情之喜怒哀乐,皆裕其必发,皆达其必行,皆节其必止。故有时生之不吝,而不因于怵然乍恻之意;有时杀之不疑,而不因于愤然勃兴之意。当情之未起,持至理于不可易,而贞胜者不乱于感通,则何有偶然而兴以作其欣戚乎?矩有常也。
唯神也,故几。天下之无心而但有意者,皆不神而欲几者也。几,不恒者也。诚不息者也。不息,则以一心生乎万意,而无孤行之得失。唯定也,故静。天下之无心而欲绝其意者,皆不定而求静者也。静以言乎其实也。以实,则以万意听乎一心,而心外无意,惟大明于终始。
然则圣不可学,而学圣者亦有其道矣。持其志以统意,慎其独以从心,则无本之意,尚有止乎!而后之学者惑于异端之说,以过去不留,未来不豫,因物而应以无心为圣人之毋意。圣人其为鉴乎!其为衡乎!鉴、衡,器也。君子不器,而况于圣人!
【注释】
①妍:美丽。
②媸:丑陋,多形容相貌。
11.毋我
【题解】
这章论述了作为个体的“我”与作为总体的“天下”之间的关系。在王夫之看来,“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者也”。这体现了儒家的“天地人”三才并重的理念。王夫之认为,天地与我是并立共生的关系,谁都离不开谁,而人与天地万物相连接者,乃在于天伦,即“君臣,父子,兄弟,父母,夫妻”,而人们的道德实践正好是通过伦理来体现的。
【原文】
备天下于我,斯毋我也。
夫不见我于天下,而见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
何言之?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者也。
知天地万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万物,乃可以知圣人之毋我。
未有我而已有天地万物,则令无我,而天地自奠其清宁,万物自育其品汇。攘天地万物之清宁品汇而以为己功,妄也。未能有功而据偶然之一得以为功,妄之妄者也。唯有我而我乃有天地万物,则使无效于天地万物,而我自叛其戴履,我自丧其胞与。尽吾生之戴履胞与而欲居其名,惭也。未能自尽而矜一至之节以为名,惭之惭者也。
我有智而后能知,我有力而后能行;致之勉之,因成能而效之。智力者,天之所以与我,非能自有也。我为子则必事父,我为臣则必事君;竭之致之,忘吾身以从之。子臣者,君父之所有,非己可私也。故圣人之毋我,自安而已矣,自任而已矣。
人皆有可安之分,越分而跃出于天地万物之中曰有我,圣人耻而不为。人各有不可诿之任,而骄语于天地万物之上曰有我,圣人畏而不为。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其耻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其畏也。竭吾之生,尽吾之才,效其所知,不私其所能,出以事君,人以事父,为焉而不厌,诲焉而不倦,圣人之见我也大矣,用我也弘矣,故曰毋我也。
颜氏之子①,无伐无施②,其善学圣人乎!为仁由己而已矣。昧者不察,谓我为执,而欲丧我以立于无耦,小人哉,恶足以知圣!
浮屠③谓七识见分执八识相分④妄计为我,乃生死无明根本。无父无君,禽心鬼计,皆自此而兴。陋儒引此无我以附会之,得罪于名教以侮圣言,无可逭已。
【注释】
①颜氏之子:指颜回(前521—前481)。颜回,字子渊,春秋末鲁国曲阜人。十四岁拜孔子为师,此后终生师事之。在孔门诸弟子中,孔子对他称赞最多,不仅赞其“好学”,而且还以“仁人”相许。历代文人学士对他也无不推尊有加,宋明儒者更好“寻孔、颜乐处”。自汉高帝以颜回配享孔子、祀以太牢,三国魏正始年间将此举定为制度以来,历代统治者皆封赠有加,无不尊奉颜子。
②无伐无施:出自《论语·公冶长》,原文为: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原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伐,夸耀。施,表白。劳,功劳。
③浮屠:指佛教。
④七识见分执八识相分:佛教唯识宗观点,将人的意识分为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前五识是感识,感受具体对象;第六识意识是对前五识的分别以及对过去法尘的分别妄想;第七识是传送识、搬运识,在前六识和第八识之间起作用,一个七识对应为一个众生;第八识是种子仓库。前七识都属于第八识,第八识包含无量七识、包含万法。第八识是染识,真妄和合,第九识是净识。万法万相唯心所现,为识所变。
12.出则事公卿
【题解】
孔子认为“出外就事奉公卿,入家就敬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尽力,不被酒困扰,(此外)我还有什么呢”?王夫之以此引申道,“人一定有一些事情是必定不能忘记的,而有一些事情是可以忘记的。然而人们终究能够确信的,恐怕不过几件而已”,而“事公卿”、“事父兄”就是一定不能忘记的事情。王夫之认为“公卿或我知,或不我知,父兄或我爱,或不我爱,而我所以事之则自喻而难欺”。即强调道德规范的普遍必然性,王夫之希望这种道德规范能够发扬出去,每个人都要认真遵守,“此以自考,则自考之心即天几之不昧;此以自勉,而自勉之下有人事之难穷。愿与学者夙夜省之,且勿求之高远也”。
【原文】
约自省之功,问其心之存去也。
夫君亲之事,哀乐之节,约矣。而所求者更其约焉者,圣人使学者自验其有无,亦切矣哉!
故设为目而诘之曰:“夫人有其至不可忘者,未有谓其可忘者也。然而确有以自信者,亦不数数矣。念之哉!自信邪?抑自疑邪?曷无终身焉。”
出而有公卿之事,入而有父兄之事,孰能谓可弗恪共而只载者?公卿或我知,或不我知,父兄或我爱,或不我爱,而我所以事之则自喻而难欺。不愧于出,不疚于入,而遂已坦然乎?出而赞赞,入而夔夔①,而遂自释然乎?忠之名不敢居,孝之实不敢任。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已尔。丧以事襄而不容不勉,乐以酒合而勿为所困,孰能谓可以敖慢而慆②淫者?于他或勉或不勉,于他或困或不困,而唯此二者尤即情而见性。未尝不勉,未尝困,而能勿加警乎?不期而不勉,不期而困,遂且姑安乎?乐无言不淫,哀无言自致。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已尔。则试取此数者而自问焉,将自信乎?将自疑乎?
昔之日未有,而遂终不可有哉?今之日不有,而可俟其徐有哉?后之日无有,而可幸其且有哉?昔有可补之过,今有可致之功,后有豫防之慝③。必其实可据也,而何有也,可弗念哉!昔之日已有,而能令恒有哉?今之日能有,而非其偶有哉?后之日可有,而不患其难有哉?昔有服膺之守,今有求全之责,后有先立之诚。必其果足信也,而何有也,可弗念哉!
此以自考,则自考之心即天几之不昧;此以自勉,而自勉之下有人事之难穷。愿与学者夙夜省之,且勿求之高远也。
《论语》,记者所节录。立言必有所因,必有所施,记者略之尔。若以谓自谦,则谦不以诚,老氏之谦也。若云圣不自圣而以为自省,则不默存之心而见之言,其亦浅矣。故定为警学者使自省之辞,意悬之讲堂,令共诵之。
【注释】
①夔夔(kuí):传说中的一条腿的怪物,形容悚惧的样子。
②慆(tāo):怠惰。
③豫防之慝(tè):慝,灾害。谓事先防备。
13.子贡问政
【题解】
孔子认为,国家要治理好,必须满足三个条件,即“足食,足兵,民信”,并且认为,“民信”是三个条件中最重要的一个。王夫之借此继续发挥认为,“且君有与立国,民有与立命,天有与立人。政者,修此者也”。在王夫之看来,一个国家重要的不是其粮食与军队,如果一个国家不能施行仁德的秩序,则必然导致百姓之间、君臣之间,互相争斗,这样即便国家有粮食,有军队,国家也会灭亡。而如果国家有仁德的秩序,国家的粮食与军队就会慢慢充足。
【原文】
治以渐而有成,道有本而先立。盖信民而民信,本也;食且次之,而况于兵。
若其效,则食足兵足而民信,抑可以见信之未易也矣。
且君有与立国,民有与立命,天有与立人。政者,修此者也。帝王奉此以治天下,后世虽多阙略,而亦莫能违焉。故斟酌以定经理之规,非能损也,非能益也,审其序而已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乎上足乎下,无所别而统之曰足,是上下之交足也。次曰足兵。勇足用,方足知,无所别而统之曰足,是勇方之俱足也。次曰民信之矣。君信乎民,民信乎君,不复有施受感应之别,而言其已信,是无不足者,无不信也。于是而政成矣。